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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这是她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实在就是几块木板钉在了一起而已。蒙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底下可以放一幅画,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什么呢?鲁迅?白毛女?其实不打扮也很好,更朴实无华,同这小屋斑驳的墙、粗糙的天棚,很协调。嗯,还有点农家风味。她伸出手去摸摸桌面,它竟然咯噔噔摇晃起来。

“用来吃老酒蛮好。”陈旭偏着头看它,“还没吃就醉了。”

她喜欢它。她终于有一张桌子了。到北大荒一年半来,她第一次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她再不用在箱盖上、炕沿上写日记了,可以把腿舒舒服服地伸进桌子底下去,想伸多久就伸多久……

“等过两天再去弄个锅盖来。”泡泡儿说。

“墙壁上顶好贴张图画。小卖店有卖的,李铁梅、红色娘子……”

“难看死了。”

“总比没有好。”

“火墙上挂根绳子好晾衣裳。”

“烤鞋垫。”

“还是结婚好,半导体想听到几点,就听到几点钟。”

“闹钟有没有?当心迟到。”

“外头有喇叭。”

“陈旭,以后我们要到这里来烧东西吃的噢?”

“我们帮你去偷柴,柴禾垛有的是。”

“我妈妈寄来糯米,我们来烧糯米饭……”

“哎,新娘子,想啥?来,一鞠躬……”

肖潇把散乱的目光收起来,漠然笑了笑。她应该尽量使自己高兴。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轻松,也不那么快活。她好像在惦记什么。有两个人,没到这儿来过。一个是邹思竹,另一个,是郭春莓。

“郭春莓,又出去讲用了吗?”她问。

“去寻猪了。一只小花猪不见了,她夜饭也没吃……”

她低下头……是的,郭春莓找猪去了。而她……

炉子在轰鸣。屋角的霜花开始融化,顺墙淌水。啪!一团泥巴掉在炕上,是天花板上的泥灰,房子也会融化吗?坍塌吗?像一团霜,一个泥塑,会在阳光下、在水里,悄悄隐去;更像一个梦,那么逼真,又那么可疑。她脱了棉袄靠在火墙上,火烫的砖墙透过毛衣烘烤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这电流似的热气一点点烤干,她欠起身子,脊背根本就麻木不仁。灯很亮,小屋里的人和自己,比任何一天都更显得真实,然而她却有些迷茫,有些……她离她梦中的理想,究竟是远了,还是近了?怎么走进了这样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

有人敲门,她走出去,分场的通讯员站在门口,递进来一张纸条,没好气地嚷嚷:

“余指导让你们明天去场部登记!”

那是一张介绍信。借着里屋的光亮,她看见上面写着:陈旭:男,二十四岁;肖潇,女,二十岁。

她把那张纸看了几遍,凝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眼里蓦地噙满了泪水。

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像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头,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也留下掩埋在风雪中路人的尸骨……

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地那个二劳改说过,那时年年冬天有冻死的人,四月开化时瞪着一双笑嘻嘻的白眼从道边沟里钻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只是用它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搔着那简陋农舍破旧的木门,在未能封严的门缝上,锉下些干燥的雪粉,嗷嗷地叹息。

它被人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屋。

小屋里的人,似乎完全不为这风雪之声所惊扰、所烦恼,而只是一心一意地偎依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一只纤细的小手,捧着同一本书的两角。

有了灯泡也并不就有了光明。这一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停电。好像用的是太阳能,吃中饭时,灯泡倒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他们在油灯下读《野草》,读《青年近卫军》。灯光昏暗,看不清书上的字。如果凑近些,额前翘起的头发丝便会哧——的一下烧着,冒出一股糊焦味。不知为什么,肖潇固执地认为必须也读《共产党宣言》。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肖潇念道,食指在书页上滑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她放下书,睁圆了眼,问:“什么叫联合体?”

“取消国家嘛。”

“没有国家,人可以随便出国了吧?”

“没有国还出啥个国呢!”他笑笑,按住她的鼻尖,“这里主要是指没有压迫。”

“没有压迫,人就完全获得自由了?”

“可以这样说。”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压迫者自己也不自由,也受被压迫者的制约,地球上人与人之间都能平等,人类社会才自由合理。算了,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

如果让她自由发展,她一定当一个诗人,或是画家……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哎,封建的社会主义?没听说过哩,是不是同社会帝国主义一样,是社会封建主义呢?”

她津津有味地问,却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她转过身去,发现陈旭舒舒服服靠在火墙上,睡着了,微微地打鼾,棉袄前襟敞开着,一只手还在她的腰上。

她放下书,去拽他的棉袄,房间的温度,不穿棉袄冷,穿棉袄又热。她抬他的胳膊,一阵响,露出一本书的角,压在他身下。她拿起来看,是一本破得没有封面的旧书,竖排本,瞄了几眼,好像是本外国小说。她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累了。连队的男劳力,连日脱谷大会战。一刮大烟泡,挑叉子就要付出成倍的力气。不,他是不喜欢读刚才她念的那本书,不喜欢,喜欢的话他不会打呵欠。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那么什么是有用的呢?他读一本借来的《斯巴达克思》,一口气读到天亮全读完。不,他是累了,灯也太暗,怕冷似的蜷缩哆嗦。

她看看表,其实还只有八点半。

天黑许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天黑得好早,太阳好像刚刚走了一半路,忽然想起家里忘了锁门,又急急忙忙回转了。长夜里只让人看见一个没头没尾的冬天,黑黢黢……

他们暂时还没有多少家务。在食堂吃饭,一则无柴米油盐,二则无锅盖。她有了家才第一回知道,锅盖比锅还要紧。泡泡儿真的弄来个木盖盖,不知是哪的缸盖桶盖,二指宽的缝,贴大饼子,炕灶冒烟,锅上冒气,留一半漏一半,那饼子也是生一半熟一半,决不苟且。其实肖潇是打心眼里爱贴大饼子的,和上苞米面,在炕头发一发,不用怎样技术地搓揉,锅里添上点水烧热了,把半湿的黄泥球,在掌心里团一团,压扁了,啪地甩在锅沿上,粘住了,便是成功。滑下来,也是乐趣。捞上来,再甩一回,像是做个什么游戏,好玩得要命。中学时过元旦便有这样的游艺会,前两年在杭州,她还顶顶喜欢上街贴大字报。傍晚收工回来,陈旭问:“吃什么?”她便赶紧说:“贴大饼子。”尽管半生不熟,那焦黄的嘎巴,实在喷香诱人。嘎巴之上便是一摊豆腐渣,为要让它熟,狠狠地加火,嘎巴变得黑乎乎,咬得腮帮子疼。陈旭终于抗议了,于是改做面条(发面蒸馒头是绝对的无望),做出锅面糊糊,天棚上的凉泥,叫热气一熏,噼噼啪啪往下掉,掉进锅盖的缝缝里,代替了胡椒面。最后陈旭自告奋勇来烙饼,半斤油几天就挥洒净尽。自家开伙的雄心,终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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