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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这样吧,今天你们先回去,冷静冷静。这几天有时间,学学主席的《矛盾论》。你们不能光考虑个人的感情,还要考虑整个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你们已经在农场扎下了根,走上了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的道路,咋能退回去,半途而废呢?这样做,会产生啥后果?啥影响?对知青是啥作用?这才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我们……”肖潇分辩。

“唉,我明白。”余福年通情达理地拍拍她的肩膀,“人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们一向不是挺好嘛……”

“说的是哩。”“小女工”插嘴,“我才刚进屋时,还看他俩挺热乎的呢,有这样儿打离婚的?哄谁,明了告诉你俩,你们要真想离,先他妈的别在一条炕上睡觉,先他妈的……”

“老孙!”余福年厉声制止他。

陈旭梆的狠狠一甩门,走了。

肖潇赶紧追了出来。

第二天,分场便传遍了她和陈旭要离婚的事,都说他俩想要探亲假,是假离婚。再加上每个人的猜测与发挥,一时弄得沸沸扬扬。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比他们当初擅自搬进小屋去住时,更加好奇和轻蔑。而现在,肖潇再没有当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勇气了。有一种犯了罪似的感觉萦绕她。她无精打采地去上班,沉默寡言。

最糕糟的是,她和陈旭住在一起,竟不知如何相处才好。前几天那种永别前的宽容气氛,总是受到那种轻蔑的干扰。即便双方都愿意客客气气地度过分手之前这最后一段日子——仍然一个挑水抱柴禾,一个洗衣做饭,不吵不闹地等待分场革委会最后同意他们办手续,全分场的人也决不能允许。这样和平共处地打离婚,不是假离婚又是什么?

他们只好去食堂吃饭,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挑各的水,各扫各的炕。行李也分开了,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原来的褥子给陈旭做了被。褥子发生了问题,陈旭只好睡在炕席上。就这样,还总有人不厌其烦地从后窗口经过,有意无意地朝里张望。到底是谁同谁离婚,肖潇自己也糊涂了。离婚的标准只有一个——被窝。自有热心肠的人替他们监督离婚前的道德。那块窗帘布,从此再不敢拉上。

这样的日子,比打架、吵骂还难熬。

肖潇不知该怎么办。早知道离婚这么麻烦,还是不要离婚算了。现在一言既出,骑虎难下。

这天早上起来,陈旭对她说,下午收工后,他想收拾一下东西,搬到连队去住。看来只有分居一段时间,大家才会相信他们打离婚是真事。

肖潇点了点头。“褥子怎么办?”她补了一句。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他回答说可以同泡泡儿合着睡。他竟没有一丝犹豫?如果他说……

她踽踽地去上班。分场邮递员探亲回来了,不必再由她去邮局取信。自从他们提出离婚以后,余主任再没有同她谈起文化室的工作。总场发下来一批学习材料,她这几天忙着把它们挂到墙上去。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邮递员交给她一封信。

她的心有点发颤。迟疑片刻,才把它撕开。

是妈妈的信。第三封了。她还没回信。妈妈在第一封信里告诉她,她的问题已定性,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不教课了,在学校管图书,总算是可以写信了。

她盼了两年,盼妈妈的信。可她还从来没有给妈妈写过信。妈妈也许还不知道她结婚,她却要离婚了。回信,写什么?

她一口气读下去,信上的字迹模糊一片……

……我现在生活着,并没有什么高超的理想,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个人信念:要为孩子们生活下去,尤其是为可怜的肖潇,她如果没有我,世界上就没有疼爱她的人了。我的全部生活意义,就是使肖潇快乐地生活……今天我第一次坐在图书馆的办公桌上给你写信。

这间小小的图书室:就在以前语文教研组的楼下。你读小学的时候,经常爬上那狭窄的楼梯,到我的备课室来玩。从窗子里可以看到你小学校喧闹的操场和那棵苍老的香樟树。

大家都很羡慕我的工作,因为这工作只同书报打交道,不必受谁的气。人们总是幻想自由和平等。实际上这小小的图书馆,一共只有几千册书,内容少得可怜。也可以说是瘦瘠贫乏的。以前那么多好书,包括你小时候,钻在里头看得不肯出来的童话,都让那些够呛的学生一车车拉出去卖掉了。剩下的书积满灰尘,破旧不堪,都得着手整理,编号。还要订报,订电影票,每天都忙得疲倦不堪地回家。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工作。清早来,我就把自己关在里头,一直到天黑,我忙呀忙呀,总希望偶尔能找出一本好书,将来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看。昨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真把我高兴坏了,我想,我的小花花如果回来,我就把她带到我的图书室内,让她随便翻阅各种报纸和书,她会多么欢喜呀!学校操场里的一棵桂花已经谢了,可它的枝子竟然还有浓浓的香味,从你走后,桂花已经谢了三次,前两次我都还关在隔离室里,只能远远地闻着它的香味。这桂花应该是肖潇的,可是肖潇却没有回来。亲爱的女儿,你什么时候能回到妈妈身边来呢?

上星期,我到郊区去看了小离离(你不要吃惊——爸爸和我都已经知道了一切,有一次孩子得了猩红热,是他奶奶找到我们家来,让我们到医院去作证明的,爸爸当然很生气,他不肯认这个外孙。你知道他的脾气。不过不要紧,有妈妈在,你可以放心)。他会笑了,长出了两颗小牙,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很像,这就使妈妈更加想你……

肖潇把信塞进衣袋,发疯似的跑回家去。

陈旭正在捆行李。

她倚在门上喘息,眼睛望着地面,说:

“你别走了……我……想回杭州去一次……回家去住……几个月……”

行李上的绳结一个一个地松开了……

“我想……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再冷静……想想……”她仍然垂着头,有点语无伦次,“这样……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

“机会?”他嘴角撇了撇,露出几丝讪笑,“给我改过自新?考验?谢谢。”

她有些恼,但仍然克制地说:

“不管怎么样,分开一段时间……也好算……分居了……”

最后两个字,她用了大力气,才说出来。

“好吧。”陈旭把绳头甩得老远,坐在炕沿上,“我不走你走!正好调个个儿,反正一回事。”他打量了她一眼,“不过,你打算怎么去请假?鲇鱼头还指望你给他当扎根典型呢!”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她咬着嘴唇。

陈旭说:“喏,给你姆妈写封信,让她打个电报来,就说孩子病了——保证灵光。鲇鱼头正好下台阶,文化室就换人,一举两得。怎么样?你也来撒次谎吧。这年头……”他想起什么,打住了。

妈妈大概不会同意打这种假电报的。试试?

她呆呆望着他,她相信他不会骗她。她算不算他“自己”?

一个星期以后,杭州的电报出乎意料地及时到达。

果然,余福年立即准予事假一个月。

肖潇把腕上的小表卖给了连队一个佳木斯青年,还清了上次回家送孩子的欠款。剩下的钱,刚够买一张半截河——杭州的硬通车票。她不想再逃票了。

这是自己的家吗?家?快三年了……恍然若梦。

那只小镜框里挂着全家四口人的合影。照片还是妈妈去隔离之前拍的,她离开家里去黑龙江的那天,曾经很想把它摘下来带走。两年多了,它仍然挂在妈妈床边的墙上。

写字台上有一个大眼睛瓷娃娃,她有次不小心摔破了他的膝盖,妈妈用胶布粘好,在上面放了一只小提琴转笔刀。大家叫他苦孩子,他就年复一年地坐在窗口为大家拉琴。

书架上那只旧花瓶里,还插着腊梅的干枝。干枝上缀着一朵朵那年她用拌上了黄颜料的热蜡油,套在手指头上做成的蜡梅花。如今褪了色的花瓣上积满灰尘,却没有凋谢。

淡蓝色的墙上有她曾用湿抹布擦灰留下的痕迹,箱子上蒙的一块亚麻布上有她缝的一个圆圆的补丁;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只多年前她在春游时抓到的蝴蝶标本,一半翅膀蓝、一半翅膀紫……

她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的,从未离开过。这里到处都留着她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痕迹。这种痕迹并不是重新勾起的记忆,而是一种烙在心上的疤印,系着她的血脉之根。

这是她的家。是她的意识深处唯一承认的真正的家。她不能够否定这个。她走到天之涯、海之边,最后还是得回来,回到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路上为之惶惶不安的同妈妈最初的见面,总算是过去了。两年。怀着永不原谅的决心走出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念。还有懊悔?应该说,是她丢弃了那把罩在她头顶二十年的保护伞,不顾一切地同那个男人一起扑向遥遥风雪之地。她曾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

可是她在火车站一直等到天黑,背着装满新鲜土豆的沉重的旅行袋,冒着深秋的冷雨,浑身湿漉漉地敲开宿舍的楼门。假如妈妈再晚一会儿来开门,她也许会永远失去敲门的勇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敲门的声音还响。门开了,她木木地呆立在那里,下巴一直垂到胸口。她在火车上曾无数次设想过见面的难堪、愧恨、内疚和无奈,在那瞬间通通涌了上来。那只被同伴啄光了羽毛落荒而逃的丑鸭子。她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残兵败将,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她当年的出发地。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时候她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吃力地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负,一条干松柔软的毛巾,把她凉湿的脖颈和头发,轻轻地包裹起来,一遍遍摩挲着、搓擦着。细腻温热的手指上散发着一股她熟悉的肥皂气息……她把头埋进这块被雨水弄湿的毛巾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片幼时嬉戏的草坪。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望见妈妈额头上又深又密的皱纹,如干树叶后面的筋。

妈妈老了。灯光下,妈妈黑头发里的银丝闪闪烁烁。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得没有杂质,如一汪湖水,洗得去天下所有的污泥……

她要回来,为了妈妈的宽容和谅解。也许世界上只有亲人是可以互相原谅的。像螃蟹的钳子,砍伤了,斩断了,还会重新生出来。亲人。她离开家的时候,曾送给她一张糖纸作为纪念的霏霏,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终于走到门边的那堆湿衣服旁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问:

“虱子呢?让我看看虱子。他们说,从黑龙江回来……”

她真后悔没给妹妹带一只虱子回来。她从未觉得虱子竟如此亲切和重要。即使她带着虱子回来,虱子也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是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香味,身下的旧棕绷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哼哼声。炕很硬,踏实、古板,太硬了!有棕绷床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于是她一个劲地、不厌其烦地翻身。

妈妈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催她早些去睡,自己也早早地到外屋的木床上去睡了。妈妈说她坐了三天三夜硬板火车太累,不必等爸爸回来。爸爸天天晚上要到街道革委会去接待四面八方外调的人。爸爸!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滚就滚!……如果那时妈妈在家,那场乱子就不会发生了。她将如何启齿,来对他们谈出自己要离婚的想法。还有陈离……也许她明天就应该到奶妈那儿看他?

她睡不着。窗外一株不落叶的女贞树,将婆娑的叶影投在墙上,涂抹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世界,飘飘摇摇地变幻无穷。舟山群岛?阿尔卑斯山脉?亚马逊河上的瀑布?西双版纳密林?许多年以前,她就在这片朦胧的叶影里,怀着无穷无尽的梦想,将陌生的地球,角角落落地走了个遍。她是无处不到的,在她的遐想中。而她在十九岁那年终于穿越这片云翳走到她向往的天际,却发现自己原来寸步难行。而她回来时,那海岛山脉竟已消失。只留下一条疾速拐弯的公路,抛给她一个将要来临的重大转折。

一连几天,她总会在迷糊中听到一阵咣咣的套鞋声,从门边传来。接着是一阵硬壳壳的塑料雨衣响。

“回来了?”妈妈低声说。

“又是调查他的……”那声音烦躁焦虑,频率快而急,“那些外调的家伙真不像话,一定要我说策反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他破坏。他好不容易凑钱弄到十几条枪,准备起义,倒说他搞反革命武装,真岂有此理……”

这几天她从妈妈那里陆续知道,爸爸原来在火车站煤场挑煤,一天可以赚两块钱。但后来外调的人越来越多,每次一来人就得派人把他从煤场叫回来,工资还要街道出。他们觉得太不上算,就只好把他调到近处当钣金工。工资降到一块二毛。不过妈妈倒宁愿爸爸工资少些,走高跳板挑煤实在太危险了。当了钣金师傅,还可以给左邻右舍修洋铁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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