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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然而,那娉婷的身材曲线,却流畅得像一股山泉,自自然然地倾泻下来。每一粒水珠都溅出清凉和滑润。那种没有任何装饰和做作的美,常使他暗暗惊叹、反复体味。其实,她那内在的沉静倔强的气质,外露的豁达开朗的风韵,倒是同北大荒原野有一种天然默契……

“你干吗老看着我?”

她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那方方的脸颊,方方的下巴,哪儿都是方的。她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搅乱了。水里的他,变得奇形怪状。可是湖水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心事重重地盯着她。

她改变不了他。他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如果有可能,肖潇倒想改变改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郭春莓,有那样黑红黑红的皮肤,粗粗壮壮的胳膊腿……

“快走吧,再加把劲,就到了。”他把一双大手伸给她。

天边一抹蛋青,一抹浅紫,一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一次隆重的演出不厌其烦地化妆。幼儿园开一次化妆晚会,她给自己选择了半只绿底黑花纹的西瓜皮扣在头顶。她想象自己是一个青蛙公主,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水中陆地两头快活,也许她一辈子都在梦想成为绿黑花纹的青蛙公主……

“说不定能看到日出呢!”陈旭说。

“真的?”肖潇忘了疲倦,忘了饥饿。好像这一夜的步行,就是为了看日出。即使就为了看一次真正的原野日出,这次旅行也值了。

弥漫的晨雾中,肖潇望见前面公路的一侧,突起一棵光秃秃的老柞树。任凭四周草色青青,树木葳蕤,它却一身灰褐的树皮,一树干枯的枝条,龇牙咧嘴地伸向半空,朝路人作着狰狞的怪相。据说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立了几十年,既不发芽,也不倒塌,像一只爆满青筋的手背。每一根干瘦的手指中都传递着一种支配大地的神秘力量。

“神树!”陈旭眯着眼,仰起头来。

她的头皮麻了麻。她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这里总是离老远就转过脸去,不敢看它。她不知道它要预示给她的是什么命运。灵隐大殿被封之后,她曾和几个同学从后门的破洞里钻进去过,在阴森森的殿堂里放声怪叫,为四大金刚挨个取了外号,最后爬上如来佛的宝座,唱了一通《白毛女》,心里却许下个愿,愿大佛保佑她还能考上大学……走远了,她悄悄回头,它却像一个谜,一个深山老道,消失在太阳出来之前那白金似的雾气里了。

他们终于望见了镇口,半截河上的大桥。

长长的木头桥身,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宽宽的河滩上布满卵石。半截河像一股雨后的细水,在卵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一头牛在寻水喝,河水刚没了老牛的蹄子。从远处看,根本就不像有一条什么河。……那两岸长满青青桑叶和紫色蚕豆花的运河呀,那铺满菱角和莲叶的“小港”呀,只留出中间那窄窄的一道水巷,小篷船划出一个个绿宝石般的漩涡。可眼前这难道也能叫做河吗?又为什么要修这么长的桥?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半截河镇。一律的红砖房,一律的蓝窗框,一律的没有颜色的木栅栏。几只狗不远不近地叫着。……扁担筐里水灵灵的新鲜苋菜、毛豆子,湿漉漉的黄蚬螺蛳,热腾腾的馄饨摊、粢米饭、锅贴……那早市馋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所有的店都关着门板,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没有一个牌坊,没有一块石碑,没有……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镇子大东头,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出满墙砖痕。有几个人歪在墙角上打盹,好像候车室不是在里头,而是在铁轨旁的空地上。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花坛,几丛朱砂红的地瓜花憨憨地开得正旺,卖票口关得紧紧,检票口敞开着,倒是顺理成章。他们躲在铁轨对面的一个大粮囤后面啃了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

四点差一刻——那黄房子墙上竟然有一只钟。

踏上车厢的时候,陈旭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车站外的大路上,仍是杳无人迹。

没有什么追兵。甚至,好像也并没有日出。

这是个阴天?朝霞也会骗人?熬过长长的一夜,肖潇突然觉得有些失望,有些不满足。天亮了,也许农场的人刚刚发现他们失踪。逃兵没追兵有点太平淡了。还是宁可有一群追不上的追兵,才有意思。这会儿,分场大概正乱成一团呢!

车厢里很空,陈旭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面对着车站对面那群高高低低的粮囤。

车开了。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是好像冷不丁愣了一下。

她困极了。她只看见没有月台的栅栏下,一块白色的牌子闪了闪,写着“半截河”三个字……

半截河……

天刚蒙蒙亮,车厢里骚乱起来,大家都吵吵说到地方了。

肖潇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呢?她问别人。没人理她。火车停了,车门也开了,可是根本没有站台,路基那么高,只能把旅行袋扔下去当台阶,听得见袋里的饼干咔嚓咔嚓压成麦片的声音。火车站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灰飞扬,昏天昏地的。她擦着眼泪往前走,差点绊了一下,这才看清前面有两辆拖拉机,拼成一张台子。拖拉机的厢板都放下了,两边绑着两根树干,上面有一道绳子,吊一块大红布,写着:半截河农场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半截河?她觉得好奇怪。半截河?她生气了。我不当半截子革命派,我要回去!

又一阵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便学着大家的样,也从书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来戴。好多男生把从杭州带来的草帽也戴上了,这是一种窄檐的男式草帽,就是电影里特务常戴的那种。大宽边草帽,火车上没法带呀。

有个小个头跳上了拖拉机,又站在一张凳子上。大家鼓掌,呼口号。他劈头一句:把你们脑袋上的礼帽摘下来!大伙哄笑。

这是南方草帽,不是礼帽。陈旭嚷嚷。

小个头很生气,拍拍屁股,露出身后一把乌溜溜的手枪。大声说:

管你是个啥帽,到哪疙瘩就得服哪疙瘩管。还有,把那些个资产阶级迷(墨)镜通通给我摘下!

他们像鸭子一样被轰进一座围墙里的一间大房子,进门两条长炕,有人说可以跑百米。带枪的小个子咳一声,说:我叫孙汝江,保卫干事。

老子的孙子!陈旭哼一声。

你说啥?我学东北话。你淆(学)啥?你不是姓孙吗?孙字,小子也,对吧?你敢诬蔑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孙汝江,哈哈,看你就够半个人高,三个字一边去掉一个边旁,叫“小女工”得了。“小女工”!

困觉,困觉,明朝再讲。她学上海话,怪好玩。

“小女工”暴跳如雷,在门外大骂。

你说啥,控告?明天去控告?你敢!

你听得懂人话?木陀,猪猡!女宿舍里纷纷咒骂起来。“小女工”一步蹿进宿舍,去掀被子,大声吆喝:起床,通通给我起床——

她从车窗里爬进一列火车。

火车往白皑皑的冰山雪海开去。

她坐在行李架上,行李架的顶上是蔷薇色的天空,挂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花。她采了好多,发现它总是湿漉漉的。她抬头,发现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正悲哀地眨着眼睛,滚出一粒粒又圆又大的眼泪,淋湿了花瓣,把花心里的花粉也冲走了。

给我一朵。给我一朵。有个尖尖的嗓音说。她低下头,看见车门口出现了一捆稻草,像一座稻草山,朝她移过来。

给我一朵。我叫郭春莓。

她看见稻草山底下,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干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心了。她们坐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红梅赞》,又唱《洪湖水,浪打浪》。火车开得快极了,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啊!她说。

关海山真大啊!她说。

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团,她们叫道:

我们看见长城啦——

长城原来是一个人呀。

长城原来是一条龙呀。

话音刚落,那条龙就飞起来了。灰色的鳞片,在银光的照射下,竟变成了树叶般的墨绿色。她好奇怪,正想用手去摸,发现那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列火车,正隆隆地朝城门外开去。

等一等……她们追上去。

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火车。她跑得快,火车也快;她跑得慢,火车也慢。她对火车喊:我们到半截河农场去,我们不是半截子革命派。

刚说完,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飞舞。哐啷——它怒吼,猛地翻了个,车厢倾倒下来,砸在她的胸口。

她睁开眼。

栅栏似的电线杆,窝头似的小房,奇形怪状地从车窗外掠过,苍白的云块,疯长的绿树,在她头顶飞旋。

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

“放心睡好了,”陈旭说,“到佳木斯要一个钟头……”

他斜侧过身子,把外套像围栏似的小心环过她的肩,挡在车窗的缝上。

等一等……她追上去。

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旋转,哐啷——它怒吼着,吐出一支烟囱,停住了。

她们走进车厢,看见行李架坍塌下来,箱子、旅行袋全都像开了膛的鱼和鸭,肠子流得遍地。茶杯、蛋糕被压成了蜜枣,车厢也变成了椭圆形和三角形……

是谁拉的紧急掣动闸?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乘警,威严地走过来。

是我。陈旭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

她满心好奇:你知道哪个是紧急掣动闸?

陈旭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乘警没收了那颗扣子,说:你胆敢拉紧急掣动闸,造成四节车厢损坏。你想阻挡时代的列车吗?

她说:你骗人!这只是一把铁锹呀。

你说什么?乘警的鼻子变白了。

是的,只有我知道,它是一把铁锹。

陈旭说:铁锹劈死人,像削萝卜一样。

郭春莓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她身上的红花全变成了白花。

我的哥哥死了。她说。我的哥哥死了。让火吞在肚子里了,他去救火了。

她把一只罐头盒塞给她,说: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小油灯。

她看见罐头盒上写着字:烈士妹妹郭爱军。

郭爱军是谁?

是我呀,我改名了。以后你就叫我郭爱军,我是烈士妹妹。

郭——爱——军——她念道。可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念的仍然是郭春莓三个字。

她重来。郭——爱——军。

可念出来的是郭春莓。

她不耐烦了。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郭爱军这个人。

烈士妹妹又不是烈士。她把小油灯往窗外扔去。油灯灭了,满地的豆秸呼地着起来,田野亮晃晃一片……

又是粮囤。每一个小站、每一个村镇,冷落荒僻,却有这一座座泥草炕席混合砌成的碉堡,虚张声势地星罗棋布。

谁知那耗子洞里是什么,苞米面?大子?高粱?小米?

为打仗?为大批判?为生儿育女?

堆满了黄橙橙谷物的场院。

那一春一夏辛苦的汗水,被阳光晒干了,滤去了脚杆的泥和锄板下的野草,便浓缩成这一粒粒粗糙而饱满的金豆豆。碾压得溜光平滑四四方方的场院,是阳光最后的栖息地。它用细密的利剑斩断那麦粒那谷子那高粱米儿同大地的脐带,让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舒爽的风,扫除着它们身上残留的湿气,像母羊一口口舔净它们的羔子,放它们独自去世上旅行……于是那新鲜而幽闭的生命,推推搡搡、急急忙忙地在蓝天下打滚翻个。忽而变一道香喷喷的虹,忽而变一座金灿灿的山,尽性儿撒野撒娇,只等着那些陌生又笨拙的手,将它们一铣铣灌进麻袋去……

他奉命看管晒场,备足一冬的口粮、种子、饲料……他气度轩昂地踱步巡回,从中获得了一年汗水的报答。他没有那么多闲情,却也看得入神,看得感慨。他尚未有贫下中农那种由衷的丰收喜悦,却也为之欣然,为之振奋。这秋的场院,明明地散发着主人的豪气,提醒着他日益成熟的自我。

吃过中饭回来,看老远,感觉有些不对头。蓝天下一块黄底牌,忽地涂满了红绿黑白,还慢吞吞地蠕动,懒洋洋地哼哼,挺着永远填不饱的大肚皮,伸长着贪婪的尖嘴,一个劲大嚼大啃,埋头苦干。心满意足了,便打呼噜蹭痒痒,身上挂着麦粒,脚下踩着麦粒,嘴里嘴外都是麦粒,倒好像一次六畜大聚会,一张张嘴,比麦粒儿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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