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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克劳斯纳

6月13日。艾德的观鸟台还浸润在黑暗中,四周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保护地的鸟儿们醒来了,嚷闹着要求天光,叫声中尽是不满和无休无止、唠唠叨叨的抱怨。艾德赶在太阳没出来之前就离开了栖身的地方,朝岛的中心方向一路小跑,他的脸上叮满了包,脑门火辣辣地疼。

他的首要任务是四处侦察一下,看有没有更好的藏身处,或者至少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好在白天把他的包和东西(那件沉甸甸的台尔曼式皮夹克,那件毛衣)藏起来。除了在大陆那边听说过的童话和神话,关于岛上地形,警卫怎么轮班,边境卫兵如何检查等等,这些他全然不知。一开始,到处看上去都一目了然:草地,荒原,唯一的一条马路,上面马虎地铺着梯形的水泥板,这里并不适合藏身。树林和北边的高地看起来倒是不错。

这天晚上,艾德在岸边的悬崖上寻了个高大的孔隙猫了一晚上,那个洞就像是一条刚刚裂开的宽缝:峭壁向他敞开了怀抱。这里没有蚊子,但是从泥土中渗出的水会滴到脖子里。大海黑乎乎一片,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嵌在岸边大石块缝里的石子儿有节奏地发出类似水蒸腾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把水浇在了滚烫的炉盘上。艾德待在这个洞里听到了各种难以辨认的奇怪响动。他头顶上窸窸窣窣,那窸窣声是从泥土里面传出来的,有时还会传来呼吸声或者叹气声。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冒出以前记诵过的几句诗,诗里说波罗的海疲疲沓沓的小波浪模仿的是死人的低语。这种低语让他厌烦,但既然他是认真要离开(和重新开始),那就必须能够经受得住这些才行。他重新试着用自己的语言思考。

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眼前出现了波罗的海的浪神,身材高大,弯腰驼背,是学校的房屋管理员。他舀来海水,浇在沙滩上的火堆上。海水蒸发,腾起一团烟雾,同时那人也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到最后只剩下一张脸,从沙地上冲着他微笑,露出一口烂牙,那是纠缠成一堆的海虹、焦油和海藻。那张脸对他说:“我的存在已经被消解。”

天亮时,他的东西都湿透了。泉水在沙滩上冲出了一小片三角洲,被水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泥土闪闪发亮,踩上去很舒服。泉水在一些地方积成水洼。他先是费劲地跪着(像动物一样撅着屁股,伸长脖子),后来干脆摊开四肢趴着去喝那水。太阳刚出来没多久,海滩上应该还没有人,但艾德总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他用一只手把及肩的长发撸到脑后,另一只手隔开那些几乎要嵌进他肋骨里的石头。“大自然不是棒棒糖,好吧。”艾德模仿父亲的语气嘟囔道,忍不住嘻嘻笑起来。他又扛过了一夜。

泉水喝起来有股肥皂味,闻起来像发酵了。他顺着三角洲往回走,来到紧挨着自己睡觉处的另一个岩缝前。一只动物正瞪着他,是一只狐狸。狐狸守在泉眼跟前,监视着艾德,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

“吓我一跳,小家伙。”艾德小声说。狐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狗一样把头搭在前爪上,眼睛望着大海,一丛已经失去了根基的沙棘在它光鲜的毛皮上投下阴影。

“你找了个好地方呀,老伙计,隐蔽,没蚊子,干净水……你挺机灵啊,是吧?”

艾德把自己的东西摊到石头上晾着,但是觉得心烦意乱,就把东西又收了起来。他饥肠辘辘,舌头上一股腐臭味儿。在克罗斯特村姓卡斯滕的面包师那里买的小面包已经成了一堆糊糊。他把那堆糊糊捏成几个球,从里面挤出的液体像精液一样。他慢吞吞地咀嚼、吞咽。出发时的那股劲儿已经泄了,他觉得眼睛里面一扯一扯的,也不是疼,只是因为想起了啃得光秃秃的指甲:发炎的甲床,已经磨毛了边的创可贴——G的指甲。他掂量着自己还能这样撑多久,力气还够用多久,什么时候不得不返回。

“那样也不行啊,老家伙。”

海岸陡峭、贫瘠。他从未没见过这样的海岸,除了断壁、悬崖,还有冰川地貌,巨大的泥舌蜿蜒扭曲着探向大海。有些地方有植被,有些地方则光秃秃的,布满裂痕褶皱,还有灰色的泥壁,泥壁上间或探出个独眼怪的脑袋,轻蔑地俯视着艾德。艾德不怎么朝上看,他对这种被称作“独眼怪”或者其他什么的巨石没兴趣。他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在遍布石头的海滩上,努力用鼓励和有说服力的论据维持自己像微弱篝火一样的自言自语。用自己的话说。

朝北边又走一段后,海滩上的灌木丛里突然露出一个梯子。梯子的钢架上挂着水泥块,用来把梯子固定在海滩上,这水泥块现在吊在半空中,离地大约一米。艾德一跃跨上最下面一级台阶,梯子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像是在即将沉没的船上低声吟唱的铁板,艾德小声说着,停了一下。锈迹斑斑的铁梯晃晃悠悠挺吓人。走到顶,艾德数出差不多三百级台阶(其中三分之一都已经朽烂或者断裂)。这些台阶分成好几段,一直伸到五六十米高的峭壁顶。

松林后隐约有一座闪闪发亮的浅色建筑物,建筑物两端的山墙镶着木头,乍看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的桨轮汽船,正试图穿越密林驶向广阔大海,却不幸搁浅在这里。围着屋子泊了几座小木屋,就像护卫在母船四周的救生艇。

艾德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生怕它溜走:铺着石头的平台从船身外几乎延伸到悬崖边,平台上摆着桌子和啤酒花园里的那种长条凳,最外围的几圈桌子是带顶棚的,就像放在林子里的那种牲口料棚。大门边挂了一小块写字板,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大门左边有个突出在建筑物之外的木屋,相当于轮船的螺旋桨部分,那里有一扇可以向上推开的窗户,窗户上方挂着一面硬邦邦的小旗,旗上写着“冰激凌”。旗子的右边,木屋的正中间钉着一块手工制作的牌子:克劳斯纳。

牌子上的第一个字母被修饰得十分华丽。艾德眼前闪过那个做牌子的人,看见他接订单,然后记下这艘船的名字和揭牌的日期。艾德真切地感受到了工匠做这个字母时的艰难,一股沮丧霎时淹没了他。

为了确认这里还存在第三维度的空间,艾德慢慢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这是一艘林间山庄风格的船,山墙已经被苔藓染成了绿色,墙脚结着碱花。前面那栋房子后还有一栋稍新一些的建筑,两栋房子中间有个院子,院子后面是树林。整体看去,这片建筑就像三个同心圆,第一个圆是院子、两栋主楼,以及一个面积较小的平台,这里摆了一堆铸铁的咖啡馆椅子,白色的椅子锈迹斑斑。第二个圆是那些小木屋和两个简易棚,堆木柴的空地上放了个劈柴用的木墩。院子北边的开口冲着一片林间空地。这片缓坡向上一直延伸到树林边缘,树根横七竖八地从草地上拱了出来。这里还有一条小路,看方向是通向他的老朋友灯塔那儿的。空地的正中间设了一个儿童游戏场,有蘑菇形的攀援架,跷跷板,沙坑和一个水泥乒乓球台。艾德不由吃了一惊,没想到全国到处可见的儿童游戏场连这个下临激流海浪、童话般的所在也一举攻占了。第三个同心圆是一圈木栅栏,确切地说,那是用松树的枯枝精心地在树林最外围的树干间编织出的天然木栅。整个建筑群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松树和灌木丛。

艾德缓步穿过空地走到岸边,向大海望去。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柔软与甜蜜,混合了树林与大海的气息让人陶醉。雾气升腾,把天际洗成淡淡的乳白色,似乎只要吸得够深,就能让呼吸抵达天际。一身可以同时在此处也在彼处,艾德心想。

儿童游戏场后面的山丘上躺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艾德走近他时,听到那个人正轻轻地冲天说着话。难道是在祈祷,但听上去就像蛇发出的咝咝声。后来他终于听明白了:

“你去死,去死,去死……”

这会儿实际才刚六点钟。艾德找了一个棚子坐下,决定等着。他又冷又饿,这两天晚上他几乎就没睡着过。台尔曼皮夹克吸饱了潮气,变得比任何一件盔甲都沉重,不过长凳、桌子和头顶的棚子倒让人安心——仿佛他离开了好多个星期,这会儿才刚从蛮荒中返回。他打开包让潮气散散,把书和几样东西掏出来晾着。

突出在建筑物之外的木屋窗户上挂着粗糙的网状纱帘,那里面应该是餐厅。过了七点钟之后,那些纱帘明显地晃动过几次。艾德坐正身体,努力摆出从容的样子。海上起风了。大门猛地打开,门扇被人用钩子固定在木屋上。干这活儿的男人没理会他。他的衬衫白得耀眼。一副镶在金属镜架里的椭圆形镜片和一把浓密的黑色胡须从艾德眼前闪过。男人走到牌子前,把前一天写的烤牛排擦掉,在那团还没干的黑色里用粉笔写上牛尾汤。

“兰波!”

有人喊,艾德一跃而起就想背诗,完全是条件反射,身不由己,至少一开始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那些库存开始在脑袋里轰鸣:经保罗·策希演绎过的《醉舟》……[14]“兰波!”克劳斯纳的屋子里又传出喊声,艾德这才明白,这是在叫那个大胡子服务员。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门边才冒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男人的脸罩在阴影里,他的姿势透露出某种信号,表明他并不打算迈出门槛。过了一会儿,他含含混混地抬了抬手,手半举着,既像是要跟艾德打招呼,也像是要打发他。艾德站起身,虽然离门还隔着几张桌子,但那个男人已经开口了,声音大得就像外面的平台上站满了人,而且所有人都一定要听清他的每一句话。

“我叫克龙巴赫,维尔纳·克龙巴赫,克劳斯纳度假村的经理。”

“我叫艾德加·本德勒。”艾德赶忙回答说,他正说着,经理就已经转身匆匆离开,艾德也加快了脚步,跟在经理后面穿过餐厅。这个男人矮小壮实,一小块秃顶精心打理过,像个光可鉴人的小鸡蛋一直延伸到后脑勺,两边的花白头发剪得很短。艾德用眼角的余光扫见了吧台和铸铁的收款台。他们走进一间非常小的办公室,经理灵巧地从办公桌旁挤过去,摆好姿势,把手伸给艾德。

“坐吧,本德勒先生。”

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怀疑或者不屑。他接过艾德的证件,打开,翻看,同时用手在秃脑门上来回摩挲,仿佛证件里的内容对他来说已经太多,最后,他问艾德是不是健康。

克龙巴赫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台老古董的鱼雷牌打字机,旁边摆了一部灰色的电话机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克龙巴赫站在一栋闪烁着古铜光泽的大型建筑物门前,那是承载了各种传奇故事的皇宫酒店,由瑞典人修建,本国境内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说起这个酒店,就肯定会有人悄悄告诉大家说:“瑞典人……”照片上,一大群男男女女围在经理身边,都穿着服务员或者酒店的制服,只有克龙巴赫穿着一身跟现在几乎一样的衣服:粉红色的夏季衬衫,袖口钉着酒红色的扣子,浅棕色格子的轻便西服上装,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好像是丝的。就是没系领带而已。

“没有病吧,哪儿都没事?”艾德抬起眼睛,克龙巴赫的眼神严肃、锐利。

应该是他没有听懂问题。艾德不明白克龙巴赫想知道什么,保险起见,他没有吭声。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是合适的。艾德从哪儿来,之前做过什么——克龙巴赫问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走个连他自己都不太感兴趣的过场。艾德的职业经历中包括曾经学过泥瓦工,他也提到了这个。“那就是建筑技工了,”克龙巴赫修正了他的说法,“抹灰,砌墙,混凝土浇筑,等等,然后上大学,德语语言文学和历史专业,打算当老师吧,我猜,常见的经历,然后是常见的那事?”

艾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克龙巴赫就开始说起这个岛和他的饭店。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轻,很飘。“我们上面这儿位置特殊,条件也特殊,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不过我想您肯定知道这点,本德勒先生,不然您就不会坐在这儿了。首先是洋流的问题。这片海岸不停断裂,而且在慢慢偏移。大约八十年前,饭馆在这片岩石上建起来,就在以前隐居修行人留下的房基上……”

经理从小岛如何缓慢、却势不可挡地消失在广阔的波罗的海之中,继而讲起了克劳斯纳的历史,他仿佛忘了艾德还坐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个叫艾特斯贝格或者艾滕斯伯格的人[15],充满感情地把这个人称作克劳斯纳的创始人。这个穿长袍的男人“总是奔波在体操器械和田庄,图书馆和淋浴室之间……”

艾德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克龙巴赫催眠曲一般的讲话。这位经理显然非常喜欢用海员用语:每个员工都是他的“水手”,他自己时不时就成了“船长”。“您看到了吧?岸边的石头一块块脱落,滑到下面美丽的沟壑里,真正的室外剧,总有一天也会轮到克劳斯纳的,我们的挪亚方舟,在某天夜里,或许就是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风暴来的时候,滑到海上,带着所有的乘客和水手,然后就真得靠大家了,您懂吗?”

这间办公室还真是像个小舱房。克龙巴赫背后的房顶倾斜的角度很大,顶头的地方最多一米高。那里摆了一张沙发床,上面搭着个罩子。艾德左手边有一个柜子,柜子的上面一层没有门,里面堆着巴西丹纳曼牌小雪茄的铅盒子,下面一层放了二三十个深色的小瓶子,上面的标签看不清楚。柜子上方的墙上高高地挂了一个舷窗,窗外是浅棕色条纹的墙纸。直到这时艾德才发现,这间办公室里没有窗户。根据外面的声音判断,房间应该是在上二楼的楼梯下面,原先应该是堆放杂物或者笤帚的地方。舷窗旁边挂了一排正方形的展示匣,里面装着各种复杂的水手结,看上去就像关在玻璃盒子里逐渐老去的心脏,盘来绕去的绳子就像一个个无解的谜题……

“……还有伊菲革涅亚[16]?”经理问道。艾德一时语塞,幸好他的库存又启动了,他的救命稻草。

“没错,就是这出戏!”

每次经理的眼睛扫过来,艾德就连忙点头。他真是觉得听不太懂克龙巴赫的这番演讲,这不是雇人前的面试吗。难道是因为那些话已经说过太多次,所以内容尽管不寻常,但总还是透着陈旧,只是,同时还有些温暖,有些舒适,这个窄小的舱房很适合这种气氛。跳下去(不,他没有跳)四天之后,艾德觉得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听经理讲话是真好。没错,他是想要离开,藏起来,想要寂寞,但不想再一个人。克龙巴赫温柔的唠叨让他心满意足,给他一种安全感。这安全感也来自充盈在小房间里的那股气味,这是一股来自久远过去的气味,浓烈,刺鼻,似乎就是从克龙巴赫身上飘出的,来自紧绷在他脑袋上,像刚上过油一样的光滑皮肤,也或许来自柜子里的那些瓶子……

“好吧,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本德勒先生?”

我把身体朝窗外探出去太深,艾德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他非常困难地说出自己的词儿,一不小心又用了之前那种没有什么作用的说法:“我找工作,但我也需要一个房间。”

克龙巴赫吸了一口气,办公椅上的身子转到一边,看着那排苍老的心脏。

“不用害怕,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还从来没有谁要为了这点感到抱歉,正相反,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前提条件。相信我,我的水手里什么人都有,他们的路各不相同,但最终却都把他们带到了这间办公室里,还从来没有谁因为在大陆那边待不下去而在我们这里受气。路虽然不同,但说到底又都一样。大家都了解,大家都知道,某一天,时候到了,这个岛接纳了我们,我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艾斯卡中间,真到有需要的时候,大家都会互相帮助。不过这里的水手们,”他的手在办公桌上方画出大大的圆圈,手指几乎碰着了小舱房的墙壁,“他们想要的更多,在这一点上我们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

经理把身体拧回来,一根手指插进电话机的拨号盘里,同时看着艾德,好像只等艾德说出电话号码。

无疑,是该他自己做点什么,以便证明他确实符合那个(一直没有提到的)前提条件的时候了,跟他迄今为止做过的事有关的话,他的故事,跟烦恼或者被放逐没什么关系,是关于一辆有轨电车。

经理的手指在拨号盘里晃来晃去,不耐烦的样子——轻轻的嗒嗒声。

“健康?”

“是的,是的,至少我自己不知道有什么……”这个问题让他很尴尬。

“健康,但是没有健康证明?”

“健康证明?”艾德从不知道还得有这种证明。

“健康,但是既没有居住证明,也没有登记?”

“没有,我本来想……”

“健康,但是没有过去,跟我们上边这儿所有的人一样?”

克龙巴赫小声笑了笑,扫了一眼那些苍老的心脏,他似乎跟这些心脏特别亲密。这种突如其来的直接让艾德很不舒服。

“我的意思是说,过去没有过严重的疾病,对吗?”

“没有。我的胳膊骨折过一次,左手手腕,说起来挺复杂,爬山的时候摔了,当时我九岁,要去参加假期校外活动,但是早晨……”

克龙巴赫平静并且不解地看着艾德,艾德闭上了嘴巴。

“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没有。”艾德迅速地回答说,认为突然从“您”变成“你”是个信号。

“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是吗?”

“没有。”

“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

“能待多久?”

“今年夏天……?”艾德眼前晃过自己的日历,上面记录着秋季学期报名的时间——他几乎为这个感到羞耻。他听到外面传来碗盘的叮当声。从脚步声和说话声判断,外面正在撤早餐的东西,那声音听起来挑衅、粗鲁。一股陌生的气息向他袭来,那是对踏入未知的恐惧。

“今年夏天。或许还有秋天?”

“是的,或许。”

“或许,嗯?我们上一个旺季的时候碰到了困难,说是头疼事儿也不为过。我们的人跑了,因为各种原因,比如之前那个负责卖冰激凌的……”克龙巴赫呼吸沉重。

“你为什么要偷着摸过来?”

“摸过来?”

“你是从后面的崖壁上来的,那条路又长又难走,沿着到处是石头的海滩走两个小时,还背着旅行袋!”

“我……”

“好了,好了。”经理突然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他把艾德的证件重新折起来,折缝处的塑料壳已经破了,那张纸随时可能断开。随后,他用指尖拈着那个小本子,丢进办公桌下一个艾德看不见的格子里。

“你一直待到克鲁索回来。先熟悉一下工作,然后再看。包住,包吃,每小时2.7马克。你觉得洗碗怎么样?就像我说的,如果你能胜任的话。其他的事……其他的都以后再说。”

艾德点点头,垂下眼帘。克龙巴赫的低帮鞋放在满是窟窿眼的电暖气罩子上。艾德突然想起这是什么味道了,是他父亲用过的生发水,每天早晨,每天晚上——爱丝蕾邦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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