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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派对时间

在狗淹死之后的那些天,摩天楼内部过度兴奋的气息逐渐有所缓和。但于莱恩医生而言,这种相对的平静愈加不祥。10层的泳池再也没人光顾,莱恩猜测部分原因是大家都觉得池水被那条阿富汗猎犬的尸体给污染了。死气沉沉的水面上方仿佛飘浮着一团几可触摸的瘴气,就好像那只溺毙的牲畜阴灵尚在,于此为自己召齐了这楼里所有复仇和惩罚的力量。

事件过去几天后,一个清晨,在去医学院的途中,莱恩顺道去了一趟10层的中央大厅。他预定好同安东尼·罗亚尔每周一次的壁球赛的场地,之后走向泳池的入口。回想起停电期间的恐慌和奔逃,相比之下,购物中心现在基本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顾客在酒廊买葡萄酒。推开门,莱恩沿泳池走着。更衣室全都关着门,淋浴间也都拉着帘子。泳池负责人是一位退休的健身教练,向来都在跳水板后方的隔间里,今天也不在岗,显然是自家池水遭到这般亵渎,他无力承受。

长亮的日光灯下,莱恩在铺着瓷砖的深水区边沿站定。时不时,大厦四周的气流令建筑有轻微横移,让平静的水面漾起带着警告意味的波纹,仿佛池水深处有一头巨兽在睡梦中翻身。帮会计师把阿富汗猎犬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莱恩惊讶它的体重怎么那么轻。它像一只大白鼬一样摊在彩色瓷砖上,光亮尊贵的被毛已被含氯的池水泡透。狗主人是一位住在37层的电视女演员。在等她下楼期间,莱恩仔细地检查了犬尸。没有任何外伤或捆绑的痕迹,很大可能是它自己从家里溜出来,蹿进了哪部正好经过的电梯,又在停电大乱当中跑到了购物中心,结果掉进泳池力竭而死。然而这个解释与事实相悖。停电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这样的大型犬却可以在水里游上数小时,更何况在浅水区它根本就能用后腿直立起来。不过,倘若它是被扔进池子,再在黑暗中被哪个水性好的人摁在水下……

这怀疑不禁让莱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沿着泳池又绕了一圈。有某些原因让他确信这是蓄意挑衅,意在挑起进一步的报复行动。摩天楼里的五十多条狗一直都是叫人讨厌的存在。和楼里五十多个孩子大都住在最底下10层恰恰相反,狗主人绝大部分是最上面10层的住户。那可是一群被宠坏的纯种宠物,它们的主人对各位邻居的舒适和隐私并不在乎。晚间遛狗时,宠物们每每在停车场附近乱吠,在过道上便溺。不止一次,电梯门也被狗滋上了尿。莱恩听海伦·怀尔德抱怨过,说狗主人都不进另一间专属候梯厅去乘坐他们那五部直达顶楼几层的高速电梯,而是惯于改乘低楼层的电梯,然后纵容自己的宠物把电梯当成厕所用。

狗主人和小孩家长之间的对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导致了大厦的两极分化。10层到30层之间的大量公寓形成了缓冲带,在阿富汗猎犬死后的短暂过渡期里,某种心照不宣的宁静降临在大厦的中段,仿佛其间的住户已然明白这楼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莱恩意识到这一点,是在那天傍晚,从医学院回来的时候。一般来说,到了晚上6点,为20层至25层住户预备的车位就都已经停放满了,他往往得把车泊到离大厦三百码远的访客停车场里。建筑师把停车场设计成楼层越高车位越近,毕竟住得高了,乘电梯耗费的时间就会比较长。于是低楼层的住户每天都得在楼和车之间来回步行很远——这种事情谈不上称心,就莱恩所见。很莫名,这摩天楼总能成全出最琐碎的情绪冲动。

不过,那天傍晚,当莱恩抵达已经泊满车的停车场时,邻居的大方让他受宠若惊。他和斯蒂尔医生前后脚到,二人本当奋力争抢这最后一个车位,然后分乘两部电梯回各自寓所。但是今晚,他们彼此谦让着,殷勤得过了头,之后又候着对方把车泊好,甚至还结了伴向正门走。

入口大堂里,一群住户正站在物业经理办公室外面冲他的秘书大声抗议。第9层的供电系统依旧不工作,一入夜,整层全黑。虽说夏天日照长已属大幸,但也还是给50户人带来了很多不便。寓所里的电器无一能用,上下楼层的邻居对他们的协助也已达到极限。

斯蒂尔看着他们,并没有同情他们的样子。才不到30岁,他的举止已妥妥像个中年人。莱恩察觉到自己着了迷一般看着他头上完美的中分,像在探一个洞穴。

“这些人啊,总有事情发牢骚,”走进电梯时,斯蒂尔跟莱恩私下说,“不是这儿就是那儿的。新楼里的配套服务总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运转顺畅,可他们偏不接受。”

“毕竟,停电还是麻烦的。”

斯蒂尔摇摇头:“他们啊,老是开那些复杂的音响设备,用各种不必要的电器,把总闸搞到过载。那些当妈的,都懒得从安乐椅上坐起身来,于是还用上了什么电子婴儿看护器,给小孩做饭还要用专用搅碎机……”

莱恩只求这一程赶紧走完,对于刚和邻居之间萌生出的凝聚力,他已经后悔不迭。说不出为什么,斯蒂尔让他感到紧张。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莱恩多么希望自己当初买的公寓是在30层以上。高速电梯堪称极乐。

到达25层走出电梯的时候,他表示:“我看这里的小朋友都还不错的。”

牙医用奇大的力气抓住了莱恩的手肘。他的笑容让人宽慰,咧出的那一嘴牙亮得好似用抛光的象牙雕刻出的迷你教堂。

“相信我,莱恩。我看的可是他们的牙。”

斯蒂尔的语气里带着问难,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那些富足的邻居,而是在形容一群大多没什么出息的外来务工者,这让莱恩感到意外。他自己是和9层的几位住户略有交情的:一位是社会学家,是夏洛特·梅尔维尔的朋友;一位是空中交管员,常和住在25层的朋友玩弦乐三重奏,此人风趣优雅,提着大提琴进电梯的时候,莱恩常与他聊天。不过,旁观者清。

出门找安东尼·罗亚尔打壁球的这段时间里,莱恩对站队效忠的分化程度有了清晰到家的认知。他搭乘电梯到了40层,且像往常一样早到了十分钟,这样就可以走到天台上去。眼前那壮观的景象总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对这片混凝土风光好恶参半。令人心动的那部分原因再明显不过:打造出这样的环境,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见不着人。

莱恩穿着运动服靠着护栏,全身舒坦到微颤起来。他抬手遮住双眼,挡住了从大厦表面蒸腾起的湍急气流。连成一片的礼堂屋顶,蜿蜒的堤道和由直线构成的幕墙组成了一幅令人着迷的几何拼图——迷人得不像用来居住的建筑,更像是在某个神秘的通灵仪式中被人无意识画出的画。

在莱恩左侧50英尺开外,一场鸡尾酒会正在进行。两张覆着白布的自助餐台上摆满了开胃品和玻璃杯,一名侍者正站在移动吧台后面倒着酒。三十余位身着晚装的宾客三五成群站着谈天。有那么几分钟,莱恩没理会他们,心不在焉地用他的球拍盒敲着护栏。但是谈话声嘈杂活跃得有些过了,终于让他转过头去。几位客人正朝着他这边看,莱恩很肯定他们正在议论自己。整场子的人都在向他靠近,最近的一位客人已经离他不过10英尺。所有来宾都是最上面三层的住户。更不寻常的则是他们拘谨的正装。这摩天楼里的派对,莱恩就没见过谁不是穿的休闲服;而在这里,男宾清一色无尾礼服黑领结,女宾则均着拖地晚装。所有人的举手投足都带着目的,仿佛不是在参加派对,而是在开计划会议。

在莱恩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身形无懈可击的画商一副要跟他干架的架势,晚礼服的翻领像是推运过度的风箱一般压出了褶子。他身旁那两位,证券交易商的太太和名流摄影师的太太,也都嫌恶地瞪着莱恩的白色运动衣和帆布鞋。

莱恩拾起了自己的球拍盒和毛巾袋,可是去往楼梯的路被身边的众人挡住了。除了侍者一人还留在吧台和自助餐台之间,其余的整个鸡尾酒会都把场子移了过来。

莱恩贴在护栏上,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地面离得太远了些。他被一群喘着粗气的住户们包围了,一个个离他这么近,让他闻到了昂贵的香水和须后水统统混到一起的气味。他好奇他们意欲何为,但同时也清楚意识到:一起无谓的暴力事件随时都会发生。

“莱恩医生……女士们,饶了医生好吗?”最后关头,有个熟悉的身影喊出了声,莱恩顿感心里踏实下来;此人有着灵巧的双手和轻柔的步伐,莱恩认出是那位珠宝商。停电期间,自己曾为他情绪失控的太太做过简单体检。看到珠宝商跟莱恩打招呼,宾客们都漫不经心地散开,好似一群临时演员转切到了下一个场景。他们不假思索地踱回到酒水和小食中间去了。

“我是不是来得很是时候?”珠宝商注视着莱恩,像是不解他为何会现身这样一个私人场合。“到这里来找安东尼·罗亚尔打壁球?恐怕他已经决定要谢绝出赛了吧。”他继续对莱恩说,也是对他自己说:“我妻子本来也会在这里。要不是因为之前遭遇了那样令人发指的对待,你清楚的——那些人简直是禽兽……”

略受惊吓的莱恩随他走到楼梯口。莱恩回头看着酒会,看着满场教养良好的宾客,拿不准那场临头的大难是否纯属自己的臆想。他们究竟会干出什么呢——不会真把他丢下去吧?

胡思乱想时,莱恩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浅色头发,身穿白色猎装夹克,单手扶着健身机,站在可俯览大厦北侧的楼顶套间里。一条被毛纯白的德国牧羊犬[50]此刻正趴在他的脚边,这条雪狼是大厦里毋庸置疑的首席爱犬。安东尼·罗亚尔根本没想回避莱恩,而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同往常一样,他脸上挂着兼具傲慢与防备的晦涩表情,就好像对这幢自己参与设计的大楼里那些固有的缺陷再清楚不过,但却依然决心用目光击退任何指摘,甚至不惜诉诸做作的外观,比如那条白德牧和他的白猎装。虽已年过五十,他的及肩金发让他看上去还是出奇年轻,仿佛高处的清新空气令他摆脱了正常的衰老过程。他偏着额头,骨形分明的额角上依然见得到事故留下的印记。此刻,他的样子就像是在查看自己设计的实验出了什么结果。

珠宝商引着莱恩快步走下楼的时候,莱恩抬起一只手对罗亚尔示意了一下,可他没有回应。为什么他不打个电话取消壁球赛?有那么一瞬,莱恩很确定罗亚尔明知酒会正在进行,却还是故意让他上了天台,罗亚尔不过是对宾客们会有的反应和态度感兴趣。

第二天清晨,莱恩早早起身,渴盼着新一天的开始。他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头脑清醒,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决定休息一天。踱来踱去两个钟头之后,他在九点整给在医学院的秘书打电话,推迟了当天下午的督导工作。秘书对他的病情表示遗憾,他说:“没什么要紧的,我没生病。是有要事。”

什么事?莱恩对自己的行为困惑不解,在方寸公寓里兜圈子。夏洛特·梅尔维尔也留在了寓所里。她穿上了职业装,却无心出门;她邀莱恩过去喝咖啡,一小时后他到了,她却心不在焉地递给他一杯雪利酒。她请莱恩过去,说是为给她儿子检查一下身体;小朋友正在自己房间玩耍,夏洛特则称他不舒服,不能去10层的学校上课。她很头疼,因为一位住在1层的飞行员的小姨子不肯来帮忙带孩子。

“真是麻烦,平时她热心得拦都拦不住,都已经好几个月靠她照顾了。电话里她又那么含糊,好像不肯明说什么……”

莱恩听得生起同情心,考虑要不要自告奋勇来带小孩。但是夏洛特的话里没半点这个意思。陪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莱恩发现这孩子全然无恙,跟平日一样活泼,还问妈妈肯不肯让他下午去3层的幼儿班玩。夏洛特没答应,想都没想。莱恩看着她,兴味越来越浓——和自己一样,夏洛特也在等待着发生点儿什么。

他们并不需要等太久。午后,敌对楼层间展开了新一轮寻衅,分裂仇视的机器再一次开机启动了。事端都微不足道,可莱恩清楚,这说明根深蒂固的矛盾正在从大楼生活的表象上一点一滴显露出来。个中的许多缘由其实一直都很明显——抱怨噪声,抱怨滥用楼内设施,争抢位置更佳的公寓以求远离候梯厅和通风井,远离它们没完没了的隆隆声。甚至,还别有一种小题大作的嫉妒心,专门针对比自己漂亮的女性。“美女就该往高住”这一观点取得广泛共识,莱恩则乐得看它经不经得起事实的检验。前一天停电期间,曾有38层一位时装摄影师十八岁的妻子在美发沙龙遭到某不明身份女性的袭击。约莫出于报复,珠宝商的大块头老婆领着顶层的太太们组成了一个作案团伙,将住在2层的那三位空姐狠命推搡了一气。

莱恩一直在夏洛特家的阳台上,从头一桩一桩地看。有佳人在旁,佳酿在手,莱恩都有些飘飘然了。在他们下方的10层,一场儿童派对正高潮迭起。家长们无意制止自家小孩,实际上也就成了对他们的鼓励,让他们放胆制造出尽可能大的噪声。有了源源不断的酒精助兴,半小时不到,家长倒接了子女的班。夏洛特旁若无人地大声笑,把饮料视而不见地泼到了楼下,打湿了最前排几辆豪华轿车和跑车的挡风玻璃和顶棚。

数百位住户站上自家阳台,把这些热闹悉数看在眼里。投观众所好,家长们怂恿着孩子变本加厉,派对很快就失控了,喝醉的娃娃们无助地满地打晃。上边的37层则爆出一位女律师的怒吼,她的敞篷跑车惨遭破坏,黑色皮座上满是融化的冰激凌。

一股愉悦的嘉年华氛围一统摩天楼。莱恩觉得,至少,这改变了这楼里的一本正经。不由自主地,他和夏洛特也加入了开怀大笑和鼓掌的行列,如同在台下享受一个业余马戏团的即兴表演。

那一晚,楼里举办了大量的派对。在过去,除了周末,一般是不会有什么派对的;但在这样一个礼拜三的晚上,每个人都参加了这家那家的狂欢。电话响个没完,夏洛特和莱恩收到了不下六个来自不同派对的邀约。

“我得做头发去。”夏洛特开心地挽着莱恩的手臂,几乎就要抱住他,“我们这又都是在庆祝什么啊?”

这问题让莱恩一惊。他抓住夏洛特的肩膀,仿佛在保护她,“天晓得了——总之不是为了玩乐寻开心。”

其中的一个邀请来自理查德·怀尔德。他和夏洛特都即刻回绝了。

“干吗要推掉?”夏洛特问道,手还搭在听筒上,“他就是想听到我们说不去的。”

“怀尔德住2层,”莱恩解释,“他们那儿太能闹了……”

“罗伯特,这是托词。”

夏洛特说话的时候,她身后的电视正在播一段监狱越狱未遂的新闻短片;屏幕在她双腿间闪烁,画面里是蹲伏着的监狱看守和警察,还有一层层设了障碍的牢房。电视的音量调低了,听不见说什么。莱恩心想,全楼的人看电视都调低了音量。在他回公寓的路上,从他邻居的门道里也都能看到闪着同样的电视画面。大家都是史无前例地把自己屋门半敞着,然后随意进出别人的屋子。

但是,这样的亲昵仅限住户本人所在的楼层。在大厦的其他地方,分化对立正在急速加剧。莱恩发现手里的酒喝空了,便乘电梯来到了第10层。不出所料,对酒类的抢购已经出现,不耐烦的住户在酒廊外排起了长龙。莱恩看见他姐姐已经离柜台很近,便去找她帮忙。她想都没想就予以拒绝,旋即还发起了对下午那些犯蠢瞎搞的强烈声讨。某种程度上,她显然是把莱恩跟低层住户归到了一伙,认定肇事者是他跟怀尔德那帮狐朋狗友。

在莱恩等着排到自己的时候,有那么一支顶层讨伐小分队在泳池引发了一场风波。最上面3层的一群住户气势汹汹,其中包括痛失阿富汗猎犬的女主人。她和她的同伴开始下水胡闹,违反泳池规定坐在橡皮筏上喝香槟,还往那些已经穿好衣服离开更衣室的人身上泼水。年迈的负责人意图阻止却是徒劳,于是即刻放弃,坐回跳板后方的隔间里去了。

电梯里满是惹是生非的推搡,信号按钮不规律地闪烁,乘客不耐烦地捶打着电梯门,电梯井哐哐作响。莱恩和夏洛特要乘电梯去27层参加派对,却被三位喝醉了的飞行员给送到了3层,其间两人还被推撞了好几下。那几个飞行员手里攥着酒瓶,整半个小时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到了要去的10层。其中一位满面春风地箍着夏洛特的腰,差点儿将她拽进了学校旁小投影剧场。这地方以前是用来放儿童电影的,现在则在放私人拍摄的黄片,且其中一部的拍摄地明显就在本楼,表演者系就地招聘。

27层那场派对的主人是艾德里安·塔尔博特。此人娘娘腔但讨人喜欢,是一位精神科专家,也在医学院教书。在这里,当天第一回,莱恩终于开始让自己放松下来;他发现派对上的客人都是从邻近公寓过来的,他们的面孔和嗓音熟悉得让人心安。某种意义上,恰如他对塔尔博特所言:他们都是一个村的。

塔尔博特则表示:“都是一个宗族的,可能更准确。这公寓楼里的人口组成已经远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单一了。很快,我们就都会拒绝同我们领地以外的任何人说话。”他接着道:“今天下午,我车上的挡风玻璃被一个掉下去的瓶子砸碎了。我可以把车泊回各位停放的区域吗?”作为一位持证行医的医师,塔尔博特有资本把车停放到离大厦最近的车位上。然而许是之前就预见到了距离太近带来的危险,莱恩则从未动用过这个特权。精神科专家的请求当即获得了其他住户的首肯——同宗同族的,谁会否决这种出于团结目的的中肯提议呢。

这是莱恩参加过的最成功的派对之一。摩天楼里的大多数派对上,客人们个个彬彬有礼地站着,闲聊彼此的专业领域,聊完告辞走人;而这场派对真的是轻松快乐,有一种让人真正亢奋起来的氛围。不到半小时,女宾几乎全喝醉了,而这也是莱恩用来衡量一场派对成功与否的标尺。

当他以此恭维塔尔博特的时候,这位精神科专家则不置可否:“空气里是有某种欣快的活力,是这样;可这跟谈笑风生或是情投意合有关系吗?我会说,恰恰相反。”

“你不担心?”

“可以说,还轮不到我来担心——不过我们谁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善意的话提醒了莱恩。听着周遭热火朝天的交谈,他突然意识到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敌意在扩散开来,直指摩天楼里其他的楼层区域。宾客们聊着低层的住客如何如何无能,高层的住客如何如何傲慢;而但凡此类的八卦和扯淡,人人都满怀热切地照单全收,幽默玩笑间尽是恶意。这一切之中,蓄积了满满的族群偏见。

但是,也恰如塔尔博特所言,莱恩发现自己对这一切并没怎么担心。他甚至还从中获得了某些本真的快感,像是在和旁人一起八卦的时候,还有就是看着平日里很谨慎的夏洛特·梅尔维尔几次三番喝过了头。至少,借这种方式,大家彼此还算关联得上。

不过,派对结束后,27层候梯厅的电梯门外发生了一起小而恶劣的事件。虽已过了十点钟,整座楼却依然动静四起。住客们像不肯睡觉的小孩,在彼此的公寓闯进闯出,冲着楼梯间向楼下大喊大叫。电梯按钮被人没完没了地按,直按到系统紊乱电梯罢工。候梯厅里挤满了不耐烦的乘客,他们的下一站都是去参加26层那位词典编纂人开的派对。虽然只下一层楼,但是从塔尔博特家出来的这帮人都坚决不肯走楼梯;就连夏洛特,也面色酡红地挽着莱恩的胳膊,摇晃着加入人潮冲进了候梯厅,然后抡起结实的拳头砸向电梯门。

一部电梯终于到达,门开处,里面只有一名乘客,这位身材单薄、神经衰弱的年轻姑娘是和母亲同住在5层的女按摩师。莱恩马上认出她是所谓“游民”当中的一员。大厦里有大量这样的住客,都是些空守着公寓无事可做的家庭主妇和不愿外出的成年女儿。她们花大把时间在这巨型建筑的电梯里上上下下,在长长的走廊里游游荡荡,不停四处搬家,以期撞上些变数或是寻点儿刺激。

趔趄着迎面扑过来的成群醉鬼把这姑娘吓坏了,她从神游当中惊醒,胡乱按着电梯按钮。东倒西歪的宾客当中有人嘲弄地嘘了一嗓子,于是几秒钟她就被人从电梯里拖了出来,随即遭到了半真半假的审问。一位统计学家的妻子太过亢奋,冲着这倒霉的姑娘尖声嘶叫,还将强壮的手臂直伸过了站在第一排的审问者,狠狠扇了这姑娘一记耳光。

莱恩从夏洛特那头抽身过来,走上前去。人群的情绪很不友好,但又很难被当真。他的各位邻居就像一群没参加彩排的临时演员在上演一幕动私刑的戏码。

“来吧,我送你去楼梯那里。”他扶住姑娘瘦削的肩膀,想把她引向门边,结果引来众人满是质疑的一声齐呼。其中的女宾推开各自的丈夫,开始拳打姑娘的胳膊和胸口。

放弃。莱恩立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受惊的姑娘如同跌进了饥渴的刑具里,被一整圈老拳暴揍满一轮之后才被堪堪放过,消失在了楼梯间。自己这区区小聪明和骑士精神,哪能是这一大帮中年复仇天使的对手?他惊魂未定地想:小心啊,莱恩,不然,指不定哪位股票经纪人的老婆就会像给鳄梨去核一样,娴熟利落地把你给阉了。

整整一晚在吵闹声中度过。楼道里人潮不断,电梯井满是各种叫喊呼号和玻璃破碎的动静,刺耳的音乐在半空的黑暗里沉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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