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一早就听见马大夫在外面打发老刘上胡同口去买吃的。他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又赖了会儿床才去浴室。
他出了北屋,看见马大夫在院里喝咖啡看报。他站在台阶上抬头张望。天空显得特别远,颜色深蓝,飘着朵朵白云。太阳穿过那几棵枣树斜射进来。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清凉干净的空气,“Morning.”
“Morning.Beautiful day.”马大夫指了下桌上的咖啡壶,“自己来。”
李天然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
“我要去西山住几天,”马大夫放下了报,“德国医院一位朋友在那儿租了个庄院,说丽莎不在,约我去过中秋……你要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不去了……明天开始上班。”
“那你一个人过节?”
“过节?我几年没过了。”
“好吧……我吃完动身,礼拜天回来。”
刘妈给他们上了马蹄烧饼和果子,还有酱肉。马大夫吃了两副,李天然三副。剩下一副,也是两个人分了。李天然添了杯咖啡,点了支烟,“马大夫,我也许看见了那个日本小子。”
马大夫一惊,“你是说……”
“回来第二天逛街,就在西四牌楼附近……绝对是他……那张圆脸我忘不了……”
“然后?”
“没有然后……就那一次,就那么一眼……”他顿了顿,“是命也好,是运也好,反正叫我给碰上了。”
马大夫皱起了眉头,“我那年回来,也替你打听过,可是没名没姓,只知道是个日本人,也无从打听起……不过我倒问起过朱潜龙。”
李天然猛一抬头,看着马大夫,没有言语。
“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天然沉默了一会儿,“不急,六年都过去了……至少有一个在北平,还活着。”
“天然,”马大夫站了起来,“别忘了这是北平,也别忘了这是什么时候……到处都是日本特务,可别乱来,”说着就朝外院叫老刘上胡同口去叫部洋车,再回头对着李天然,“可别乱来……我该去换衣服了。”
李天然微微一笑,“放心。”这还是六年多来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听见大师兄朱潜龙的名字。
他送马大夫上了车,回到内院跟刘妈说今儿在家吃,不必张罗,有什么吃什么,又说还是院里坐,给泡壶茶。
除了东屋罩下来窄窄一片影子之外,整个院子给太阳照得发白,晒在身上挺舒服。李天然喝着茶,慢慢翻着《燕京画报》。
是按日期叠着的。每期像报纸那样两大张,对折起来,不过四页。创刊号是民国二十五年一月四日,星期六。第一期第一页封面,除了一大堆公司商号的新年祝辞和创刊贺词之外,上方正中间是一幅旗衫美女全身照。下面两行说明:“北平之花唐凤仪小姐近影”,“北平燕京照相馆摄赠”。
广告可真多,不止三分之一。好像什么广告都有,而且平津两地都有。什么“美国鱼肝油,德国维他命”,“头痛圣药——虎标头痛粉”,“鲸鱼羊毛线”,“柯达六一六/六二○镜箱”,“味之素”,“天厨味精”,“‘奇异牌’收音机”,“西门子电器”,“大长城香烟”……妙的是,旁边又有则“赠送科学戒烟新法”广告……还有什么“北平花柳病诊疗所”,还有“中原公司大减价,平津三店同时举行”,还有“‘双妹’老牌雪花膏,爽身粉,茉莉香,花露水”,还有“交通银行”,还介绍说它“资本收足一千万元,前清光绪三十三年成立”……
内容还相当丰富,有文章,照片,图片,画片,全都是娱乐消遣性的。即使有关时人时事,也都涉及社会名流,像“汉口巨商陈仙老捐赠古物二千余件,价值四十万余元予湖北省书画助赈会……”,当然附加陈仙老的照片。要不然就是以照片报道社交际会,或仪式典礼,像“女青年会合唱团演出”,“扶轮社慈善茶舞”,“欧美同学会九名常任理事”,“中苏文化协会,中国美术会,中国文艺社,在京合办’苏联镌版艺术展览‘”。连河北省主席就职,都是以一排三张照片为主,文字只不过一行说明:“宋哲元在保定就职河北省主席。宋氏在保定下车时与欢迎者寒暄(右),召集所属训话(中),在操场对民众团体演说(左)。图中→所指为宋氏。”果然,图右宋哲元脑袋上一个黑黑的箭头……
有国画:“乾隆御题清丁观鹏摹宋人绘《渔父乐》”(中国借与伦敦中国艺术展者),
有明星:“火车中阅报之影星胡蝶女士”,
有京戏:“坤伶红云霞之《得意缘》剧照”,竟然还有一张照片是“德籍女票雍竹君演坐宫时上装留影”,
有舞蹈:“日本宝冢少女歌舞团之两舞星”,
有摄影:《裸女》(美,保罗西顿),
有艺术:《少女出浴》(油画,孙炳南),
有时人素描:“即将回任之驻法公使顾维钧”,
有运动:“北平冰运健将丁亦鸣与周国淑女士”,
有风云人物:“我国女飞行家李霞卿女士在檀香山参观美国军用飞机场与我国驻火奴鲁鲁梅总领事及美空军司令麦丹路等合影”……
偶尔还出现一两则外国影坛消息,也是一两句而已:“华纳影片公司现已与黛丽娥解约”。李天然念了半天,也搞不清这位“黛丽娥”究竟是好莱坞哪位女明星。
不过最使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莫名其妙的,是每期的“曲线消息”,像“(津)某二小姐,闻其爱人行将来津赛马,终日喜形于色”;“(平)某四爷有纳名舞女莎菲为小星说”;“(平)某二爷之少姨奶奶日前在某舞厅遗失手提包一只,内有数百元及绣名手绢一方,闻为一名小C者抢去,以作纪念云”……妈的!大概只有其他某某某,才知道这几个某某某是谁——
“听老刘说您还没吃饭哪!”刘妈突然一句话,把李天然从画报世界中喊回来。
“还不饿,干脆再晚点儿,早点儿吃晚饭。”他发现刘妈胳膊上搭着一件蓝布大褂。
“南小街儿上瞧见了关大娘,说这件儿也好了。”
“就这件大褂儿?”他的心好像多跳了两下。
“就这件儿……夹的还早着呢……给您挂屋里去。”
李天然静了下来。很好,没提太阳眼镜,没交给刘妈一块儿捎回来。
这天晚上他睡得比较早,第二天起得也比较早。吃完了早饭,他从衣橱取出一条灰色西装裤,一件蓝衬衫,外面套上那件蓝布大褂儿。院子里的太阳已经很大了,还不到九点。他出门朝东往南小街走。
他没再犹豫,在虚掩的木门口叫了声,“关大娘。”过了会儿,又叫了一声。
“呦,是李先生。”清清脆脆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过来。他转身,看见关巧红刚拐过小胡同那个弯儿,朝他走过来。还是那么干净清爽,蓝布包头,洗得快发白的蓝布旗袍儿,白袜子黑布鞋,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菜篮儿。
李天然微微欠身,“我那副黑眼镜儿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好像是……”她上来侧身推开了木门,跨了进去。李天然后面跟着,院子没人,又跟进了西屋。
关巧红把篮子放在方桌上,从个茶盘里拿起了那副黑眼镜,“是这个吧?”
他说就是,接了过来,“夹袍儿?”
“少个绒里儿,明儿上隆福寺去看看,给您挑一块儿。”
“不急……对了,顺便找几个铜纽扣儿。”
“那还要等隆福寺……这儿没有现成的。”
“麻烦你了。”他告了别,才要转身出屋,关巧红伸手从篮儿里捡出一个蜜桃,塞到他手上,“刚买回来,您尝尝……”再跟着送他出了大门。
拐那个弯儿的时候,他戴上了太阳镜,眼角瞄见巧红还站在门口。
他出了烟袋胡同,咬了口桃儿。很甜,熟的刚好,汁儿也多,流得他满手都是。他沿着南小街往北走,还没到朝阳门大街就吃完了,手有点儿黏。在三条胡同口儿上,看见有家药铺门口摆了桶茶。一个拉车的刚喝完。他接过大碗也倒了点儿茶,喝了两口,又冲了冲手。
街上人不少。有的赶着办节货,有的坐着蹲着晒太阳。两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给大太阳一照,显得有点儿老旧。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李天然快十点到的九条蓝府。白天看得清楚。一座屋宇式暗红色大门。门外几棵大树。里头的树也看得见。灰砖砌的墙,还带点装饰。大门西边有个车房门。他上了三个台阶,红门上钉着一对大钢环,可是旁边门框上又装了电铃。他按了一下。
开门儿的是那个看起来快五十的听差,还是那身灰大褂,“李先生,这边儿请……”他半侧着身在前头引路,穿过前院,走进过道。西厢房的门半开着,听差的轻敲了两下。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说,“来了。”
“苏小姐,李先生到了。”
一位脸圆圆的小姑娘开了门,“李先生,您好。”白衬衫,黑裙子,言语形态一点也不忸怩。
李天然给请进了屋。厢房不小。一进门,左右两旁各有一座屏风。他们从中间穿过去。屋子尽头一张桌子后面一个人站起来往这边走。
“我们的金主编……呦!您是李天然李先生吧?”苏小姐突然才问。
李天然说是。他摘了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