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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地软

温亚军

花菇子的弟弟莫米尔下山去学校的路上,大白天差点叫狼吃了。春天的山上缺少野味,饿狼很猖獗,接二连三拖走过好几只羊,现在竟然盯上了马背上的小孩。

莫米尔的坐骑跑得再快,狭窄的山路上也施展不开它的本事。狼不一样,体积小,腿脚有力,山路对它没什么障碍,何况又是极其饥饿的状态,扑上去的那一瞬,倾尽所有力气,咬住了老白马的一条后腿。如果不是一匹脾性好有教养的老马,莫米尔准给掀下马背,成为饿狼的口中之物。

老白马忍疼拖着饿狼跑了很长一段山路,最后还是恶狼撑持不住,被老白马甩脱。白马伤了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忠实地将小主人驮回了莫乎沟。趴在马背上的莫米尔回头望着被老白马甩开的饿狼趴在远处吐出腥红的舌头,眼神里的凶狠劲还在,只是力不从心了。

老白马救了莫米尔的命,但它因流血过多,后腿彻底残废了。

莫乎沟配种站的递递眼点上自己卷的莫合烟,绕着老白马转了三圈,猛抽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跟脚上去狠劲踩灭烟头,才说,废了,没啥用,趁早宰了吃肉!

递递眼真名叫啥,人们记不住,只知道他养的种马给别人家母马配种时,种马使不上劲,他在一旁帮不上忙,奔前忙后发急,把眼睛挤成两只圆球,恨不得立马成事。有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养蜂人老戴听递递眼这么说,不知深浅地说了句,不会吧,只是瘸条后腿……伤好后照样能骑人驮东西!

像配种的马成不了事,递递眼一下瞪圆双眼,伸一只手到老戴面前,说,拿钱来,这马卖给你骑好了。

我……老戴语塞了,他望望周围的人,大多像递递眼一样斜眼看着他。老戴闭紧嘴,低下头不再言语。

递递眼收回手,得理不饶人地说,别装慈悲啦,连你这样有钱的养蜂人都不要这个废物,留它没球用,听我的没错,喀嚓了它算球。

老白马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听懂了递递眼的话,它的眼睛里慢慢汪出一滩湿意,无辜而悲凉地望着周围的人。

花菇子狠狠瞪着递递眼心想,你又不是兽医,只是配种的,还不是你能配,是你养的种马能,一点本事都没有,心咋这么狠,是你自己想吃肉了吧!

她不想老白马死,弟弟莫米尔说过,等他上完小学,就带花菇子骑着他的老白马下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花菇子没出过山,结婚时,她渴望到山外走一趟,可就这么个小小心愿,她男人也没满足她。男人只会冲她眯眯笑,任她说什么,只会点头。他对谁都这样,眯眯笑着点头。花菇子的男人脑子坏了,结婚前到山上摘野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摔坏的。花菇子一直向往山外,但她没自己的坐骑,她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她知道凭自己的两条腿,恐怕这辈子也别想走到山外。

莫米尔已经十一岁了,还上小学三年级,离小学毕业还有三年哩,但花菇子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巨大梦想。可是现在,能驮她去山外的老白马残废了,花菇子的梦想似一个肥皂泡,被老白马的残腿戳破了。她看了眼一旁的公公,也就是莫米尔的父亲莫须有,黑着脸一言不发。从莫须有那儿,就别想看到希望。

花菇子越过公公,焦灼的目光落在莫米尔脸上。惊魂未定的莫米尔感觉到了小嫂子的目光,扭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摊摊手。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多少悲伤来。

其实,莫米尔巴不得出点啥事,他不用去上学。他烦死了上学,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老师常点他的名,弄得他在班里很没面子,而且在学校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老师不让出校门,唯一能撒野的地方是操场,可放了学,离家近的学生全回了家,操场像山里一样寂静,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莫米尔不愿用这种方式达到不上学目的,他和老白马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没了老白马,他在山里也无处可去。再说,这次是老白马救了他的命。

杀老白马时,老戴和小戴父子俩都没来现场,可能觉得太残忍,老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他有交待,小戴一人站在河对岸的窝棚跟着,远远地看这边的热闹。

花菇子和莫米尔挤在人堆里,看着莫须有、递递眼和几个男人把老白马牵到沟谷底的吉里格郎河里去洗。水很清,也很凉,是天山深处的雪水,虽然是中午时分,太阳明亮地挂在天空,可热量不足。男人们蹲在河边,掬起冰凉的河水给老白马洗身上的尘垢。河水太凉,刚开始往老白马身上洒水,冰得它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它摇晃着身子抖动湿漉漉的白毛,水珠子溅到那些男人身上,他们很生气,也失去了耐心,狠狠地往白马身上泼水。老白马想躲,残腿不灵便,缰绳又被递递眼牢牢地攥着,它逃不脱,但很狂躁,不断地喷着响鼻。

水泼多了,老白马渐渐适应了凉水,认命了,慢慢安静下来,任凭他们把它洗得又白又亮。

递递眼把老白马牵上河岸。抽完一支莫合烟,马身上的水快淋干了,他们才牵着白马到一个土坎前,冷不防,轰地一声将白马推倒在坎上,扑上去手忙脚乱用绳子捆它的三条好腿。老白马喘着粗气挣扎,却一声都不叫唤,眼球暴凸,眼泪飞落在光秃秃的土坎上,洇出不少圆圆的湿印子。花菇子不忍看下去,她受不了老白马的沉默,可是,它的反抗却那么强烈。莫米尔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挤出人缝,冲过去从后面狠狠踢了递递眼一脚。递递眼扭头想看是谁踢的,老白马挣扎得更厉害,他不敢松手,没看到袭击他的人。

花菇子给莫米尔投去赞许的一瞥,虽然他们无法挽救老白马的生命,踢一脚宰杀老白马的递递眼,多少也算解点恨。

闪着白光的长刀子捅进老白马脖子的瞬间,花菇子捂住了双眼,她不敢看。直到听不见老白马挣扎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她才轻轻挪开一根手指,从指缝里看到莫米尔的小身子一抽一抽无声地哭泣。他还算有点良心。老白马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长长的睫毛、汪着泪水的眼睛合上,再也不能温柔地看她花菇子了。花菇子的泪水喷涌而出,但她心里没刚才那么难受了,毕竟,已成事实,再难受老白马也不能站起来了。再说,看到莫米尔能为他的座骑哭泣,她心里略微有了些安慰。

这样的安慰很快就变得动荡起来。花菇子在公公的逼视下,将马肉煮熟,捞出锅时,莫米尔脸上的泪迹还没擦干呢,他抽抽鼻子,竟然抓一块肉啃起来。花菇子想都没想,一把打掉莫米尔手中的肉,尖叫道,做死呀,这可是老白马的肉!

莫米尔惊奇地望着花菇子,又望望地上沾了尘土的肉,不高兴地说,老白马的肉就不能吃啊。

说着,伸手又抓过一块肉啃起来,一点伤感的意思都没了。

花菇子愣怔地看着莫米尔无所顾忌地啃着马肉,竟然啃出一脸的陶醉来,她的心竟比杀老白马时还要难受。随即,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莫须有把老白马的皮钉在山墙上,进到屋子里,看着埋头对付马肉的小儿子,又看了眼默默流泪的儿媳妇,刚放睛的脸又黑下来,冲花菇子斥道,就你尿水多,去,把马鞭切碎给你男人端去吃!

花菇子抹把泪水,要走,莫须有又叫住道,记住,回头捡几块肉给养蜂的父子送过去,不是莫乎沟的人,有肉还是要一块吃的嘛!

过了荷苍隘,再往里走,就是莫乎沟。说是沟谷,其实很宽敞,平坦处零零散散地住着一些人家。谷底是条奔腾不息的河,叫吉里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宽不窄,是条小河流。宽阔平坦处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就像有人在这儿平铺了一大块锦缎,缎面光滑平整,唯有风吹来,缎面才微微滚动出浪波,给人视觉上的起伏,且无论有风无风,河面在阳光下永远都闪着细碎的光芒,如镶嵌了无数的钻石;至狭隘陡峭处,流水湍急,还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能传到远处的谷顶。吉里格郎河像个不甘寂寞的人,总要粗着嗓门引起注意,远远看过去,迅疾的水流还是有种蛊惑人的气势。往往是,早晨的阳光还没从东边山头露脸呢,吉里格郎河的水流声已经把山上树林里的小鸟闹醒了,它们叽叽喳喳乱叫,像是相互控诉河水声扰乱了它们的美梦。

养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鸟起得还早,他赶在鸟叫之前,到山顶的树林里走一遭,查看果树的花苞是否绽开,顺便捡两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来的地软(一种菌类),回来给儿子拌疙瘩汤当早饭。疙瘩汤里搁些地软,煮熟后再放些野葱沫,能把人香死。

前些天,货郎驮着货物到莫乎沟,中午时蹲在吉里格郎河跟前,边吃干馕边掬河水吞咽。老戴出门在外时间长,看着不忍心,唤货郎到自己的窝棚,盛一碗地软疙瘩汤。货郎喝了一口,连连叫道,香死了香死了,问汤里的黑片片是山木耳?老戴告诉他是地软,树林草地上长出来的,原来山下也有的,这些年喷洒农药,不见长了。

怪不得呢,货郎年轻,没见过地软,当时就要老戴领着他去找。他说这东西太香了,如果能采摘,他想带到山下去,看能不能当山货贩卖。

老戴想,地软又不是啥金贵东西,不会讨人喜欢的,谁能拿它当回事。但他不好把这种话说给货郎听,免得人家说他小家子气,就领着货郎到山上树林去捡,好在这个季节中午的太阳不毒,地软没有被晒死,东找西采捡了几把,货郎欢天喜地带走了。

过后,货郎好久没上山来,也没带回地软是不是能当山货卖的消息,老戴前些天还牵挂着,后来就不往心里去了,能不能当山货,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倒是闲着就上山采几把,儿子小戴喜这口。每次看到儿子抱着大瓷盆喝地软疙瘩汤,像吉里格郎河的水一样欢畅响亮,老戴比喝了蜜还舒坦。儿子是个难得的好男孩,乖巧听话,叫他干啥就干啥,不叫他干的,他绝对不干。老戴的妻子死得早,为了儿子,他没再娶,一个人带着儿子,从小到大,儿子小学初中高中地上了十二年学,没和别的孩娃打过架吵过嘴,没给老戴惹过一丁点麻烦。只是这孩子乖是乖,学习成绩却一直不太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愿复读却要跟他天南地北放蜂。老戴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养蜂也是个艺业,发不了大财,但谋个温饱没问题,并且一辈子不愁喝不到蜜。蜜多甜啊,一辈子都在蜜里生活,不也是个活法!对老戴来说,这已经够好了。儿子要是考取了哪个大学,他还真拿不出学费,供儿子去城里上呢,再说,大学毕业了又能怎样,还不得自己想办法谋生。老戴从电视上看到过,有好多大学生毕业了照样寻不到合适的工作,其实,也不是真没工作可干,还是他们眼高手低,看不上这,看不上那,不是嫌这工资低,就是嫌那管得太严,挑三拣四。人嘛,什么事都合适了,活着还有啥劲!所以,儿子没考上大学,并且心甘情愿跟他出来放蜂,老戴心里还是挺自足舒坦的。

鸟儿叽叽喳喳喧闹起来,把露水浑成一片的空气吵得碎成无数块,有些被鸟儿吞进嗓子,那叽喳声里,就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湿漉漉、清冽冽的,极其动听。老戴听惯了鸟儿的叫声,不嫌它们吵闹,其实吵不吵的,全在人的心里,心里开阔,什么样的声音都能容纳进去。老戴担心的,是鸟们醒来后吵闹,它们飞来跳去会啄烂地软。吃惯了肉虫的鸟雀儿,其实不食素地软,但它们的嘴不闲着,像孩子似的,只要没事干就难受,搞点破坏找乐子。春季地气凉,地软长不大,还很稀少,而且这时候的地软也跟刚长出的庄稼似的,最鲜嫩了,叫鸟儿糟蹋了可惜。上年纪的人,睡不了懒觉。其实,老戴并不老,五十才挂个零头,但他的一头白发把人衬老了,他身体强壮着呢,扛起蜂箱比儿子能干,饭量也不小,就是瞌睡不如以前,晚上睡得不沉,有点小动静就能惊醒,尤其半夜,一旦睁开眼,睡意全没了,瞪着眼盼天亮。对老戴来说,现在的睡觉就像完成一项任务似的,没了年轻时的香味。

天已大亮,树梢上挂满了太阳的金辉,各色鸟雀儿在枝头欢叫、跳跃,它们闹得疯狂,把一些不牢靠的花苞都踩碎了。老戴心疼那些未开的花蕾,没能叫蜜蜂采过夭折了可惜,像是个羞答答的小女孩,还在遮遮掩掩中,以为待到绽放便是惊世的美丽,结果却在含苞的时候就毁了,实在心疼。老戴是养蜂人,他喜欢花蕾清秀澹定的样子,但他更喜欢花蕾绽放的样子,这时候的花粉最丰富,蜜汁最纯香,能叫蜜蜂采到这样的花蜜是他最大的快乐。他不能眼看自己的快乐被鸟们轻易破坏掉。老戴捡起去年落下的干瘪果子打鸟雀,扔了几个干果没投中,鸟雀受了惊,飞起又落下去。在这个大林子里,鸟们野蛮惯了,一点都不怕人,落到另一棵树上继续吵闹。山里的树不似城里的一年四季有人精心打理,修枝剪杈,谁也不会给老山林里的树修剪的。偶尔有砍柴的人,砍倒一些树棵子,劈出条条小道来,但大多地方枝蔓缠绕,灌木丛生,跟灌木相得益彰的是干枯的蒿草和正在发青的野花野草,把林子里的空隙几乎塞满,根本没处下脚。当初,听人说莫乎沟野果树多,稠李子、山杏、毛桃,最多的还是野苹果,离莫乎沟最近的几个山头,满山遍野全是野苹果树,当地人叫野果子。也就是这些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吸引来外商,他们到山里转悠了一回,满脸兴奋,说山林里的果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们要开发野果,把它们制成天然饮料。如今做饮料的水果蔬菜大多都是化肥农药催出来的,现在人们讲究天然和营养,把这些野生的果子制成饮料正符合现代人对绿色饮品的需求。所以,他们出资往山上修了条能走拖拉机的山石道,以前,山上只有一条能容人马通过的山路,什么东西全靠马驮人背。这下好了,老戴雇拖拉机把蜂箱运到了山上。

在山上放蜂,比山下好得多,老戴早就打听过,山上各种野果子的花期刚过,满山遍野的杞子红、一串黄、马香兰、白槐花、酸枣花、山菊花、马刺芥、酥油花等等,开起来一层一层的,没完没了,一直能开到第一场雪落下来。这样,养蜂人的蜜月就能延长到深秋。老戴和儿子就是奔着花期长,才雇拖拉机把蜂箱运上来的,他想多采点好蜜,换下钱给儿子将来娶一房媳妇。儿子从没开口问他要过媳妇,但他听到儿子每夜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不是想女人能是啥?做老子的心里明白,儿子到想女人的时候了,可娶谁家的丫头,不得两三万块钱?就是把他的这些箱蜂家底全卖球了,也抵不上这个价,何况卖了,父子俩今后喝西北风啊!

一想到这,老戴自足的心态就淡了,像霜打过的桃花,耷拉下了头。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许多细碎的光斑,落在老戴身上温温柔柔的,很舒服,但老戴无心这样的舒服,他的心里有了一丝飘过的乌云。他奈何不了鸟雀,也懒得跟它们较劲,由它们闹去好了。老戴到树林间的宽敞处踩着露水在草窝里捡地软。这个时节地软懒,长得不多,夜里地气又凉,地软也长不大,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的,像草地上开放的狼毒花,贴着地皮藏在草根下,如果不耐着性子寻找,是捡不到多少的。

老戴有这个耐心,多年的放蜂生涯使他的性子一点都急不起来。养蜂像钓鱼一样,磨人的性子哩。再说了,老戴喜欢手摸地软的感觉,非常喜欢。黑乎乎的地软又软又滑溜,像丫头的皮肤。所以,他捡地软不爱用筐子之类的器物装,喜欢用手攥着,充分享受女人皮肤的美妙感觉。这是老戴对地软手感的评价。当然,这只在他心里,老戴没给别人讲过,他从没摸过别的女人,自己的女人活着时皮肤是不是像地软一样,老戴已经记不清了。

不一会儿,老戴攥着两把地软,从林子里钻出来,沿着缓坡慢慢往山下走。这时,庄子醒了,人咳嗽,羊叫,牛哞,马嘶声在炊烟里此起彼伏。说是庄子,其实没多少人家,还像羊拉的粪球,在坡谷里稍平坦点的地方,这里拉一颗,那儿一颗,全是分散的石板屋。较集中点的,属河边的大谷底,那儿是老户人家,房子虽然也是石板屋,但高大结实,历经祖辈好几代人创下的基业,屋后都有树枝搭就的大牲畜棚,里面能容纳上百头牛马羊,离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牲畜味。

老戴披着一身阳光,踏着烟火气息下到谷底。他的蜂箱排列在沟谷的西坡上,蜜蜂喜阳,需要温暖。那里是一片平坦的阶地,他的窝棚搭在最宽敞的阶台上,蜂箱围着窝棚向四边延伸开,很有层次感。

儿子还在窝棚里熟睡,老戴轻手轻脚取出菜盆,端着小半盆地软到谷底河边去洗。早晨的河水很凉,往骨缝里钻,老戴硬撑着把地软洗净,又掬些河水抹把脸,两手交叉夹在腋窝下暖着,眼睛却盯着河对面出神。

慢慢地,老戴看到一个小人儿沿对面缓坡的小道走下来,到河边来提水。这个人是花菇子。老戴早就注意到这个小丫头,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在泛着青和白的板房映衬下,格外显眼,而她那张小小的脸蛋几乎被淹没在黑色的衣服里,远远地,根本看不出她脸的轮廓。

刚到莫乎沟那天,蜂箱还没摆放好,大人孩子围了一大堆看稀奇,唯有花菇子默默地提个大铁桶,从河里灌满水,一边慢慢地往坡上走,一边回头望河这边的稀奇。她个子小,桶又高又大,碰到坡地上,水溢出来,她没注意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铁桶趁机脱手,发出很大的响声滚到谷底的河里。

要不是老戴反应得快,冲过去抓住桶,肯定叫水冲走了。

花菇子显然吓坏了,一身黑衣衬得她脸上的红斑更红,她瞪大眼惊恐地尖叫一声,一直看着桶被老戴抓住,眼睛还没恢复正常。

老戴心里嘀咕,谁家大人真狠心,叫这么小的丫头提个大桶打水。他从河里重新灌满水,爬上坡顶到花菇子跟前说,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把水送过去。

花菇子呆呆地望着老戴,不吭声,突然伸手抓自己的桶。

老戴晃身闪开,说,谁家的小丫头,大人这么忍心,万一连人摔下沟谷咋办?

围观的人听到老戴这么说,轰地一声笑了。

有人笑着叫道,养蜂的一头白发,真是老眼昏花,她花菇子是啥小丫头,早就是莫家过门一年的老媳妇了。

怪不得呢,如果是没结婚的丫头,父母怎么忍心叫她穿身黑衣裳!就是小媳妇,也不能穿这么黑呀,像个乌鸦似的,把女人味全穿没了。

老戴这样想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很难为情,面红耳赤,但他记住了花菇子这个小媳妇的名字。花菇子也是满脸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老戴的心里怜惜花菇子一脸的孩子气,他还是帮她把水送上缓坡顶,才将桶还给她。花菇子低声说了声谢谢,声音弱得跟空气中的风似的,老戴凭着感觉听到这两个字,他笑了笑。

后来几次,老戴看到花菇子来河边提水,如果他闲着,会跑过木桥去帮花菇子把水提到缓坡上。刚开始,花菇子死活不让,把桶紧紧抱在怀里。老戴笑笑说,你这丫头真是的,怕我抢了你的桶啊。花菇子一声不吭,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人高马大的老戴。老戴又笑笑,在花菇子迟疑间,一把抓过桶,提上就走。花菇子在后面紧追几步,追不上,便站住不动。老戴把水提到坡坎上停下,回头等着花菇子,见她不上来,知道她的心思,便放下水桶说,剩下的是平路,你自己提回家吧。说完,自顾跑下,经过花菇子身边时没有停步,直接过河回他的窝棚准备早饭。

莫须有给别人分马肉时,提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恶狼。各家都有牛马羊,或多或少都受过恶狼的袭击,这些年公家管得紧,没收了打狼的土铳,只能下套子,可莫尔沟的狼都成精了,几年来没套住过一只狼。有人怪递递眼打制的套夹子不中用,递递眼急了,抓过一个套夹子硬要在说话的人腿上试试。那人怎肯试,与递递眼撕扯起来。

莫须有拉开两人,站在他们中间说,行啦,别闹了,有这闲劲还是想想法子吧。

递递眼丢开那人,卷上一支莫合烟抽了一大口,嘴和鼻子像着了火冒出一大股烟后,才慢腾腾地说,法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大家伙愿意不?

说说看。

递递眼卖起关子道,就怕有些人家不愿意。

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用期待的目光看定递递眼。

递递眼这才一脸满足地说道,很简单,每家出一个壮劳力,每天晚上轮换着去野狼出没的树林子里守夜!

原来就这个呀,算啥法子!去一伙人,狼不傻,早跑了,还有你抓的。

这倒不见得。递递眼瞪着他的小眯缝眼不满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谁叫人去了?当然是得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咱们披上羊皮,装扮成羊,埋伏在林子里,引狼上钩……

这法子好!莫须有拍掌赞成道,狼每次都是到圈里来偷袭,防不胜防。咱们装成羊送到林子里去,主动出击,肯定能抓到狼。

都吃了莫须有的马肉,不好反对,没人吭声了。

递递眼却说,有句话得说在前头,打狼是为大家伙,可不能亏了每天守夜的大老爷们,春寒要人命哩,别坏了咱们的身子骨。

莫须有说,那就每家轮流出壶烧酒,给守夜的人驱寒。记住,得是货郎从山下驮来的粮食烧酒,不能拿自家酿的果子酒顶数。

货郎每个月头上莫乎沟一趟,骑着驮有针头线脑的黑马,身后还牵一匹驮酒、盐、茶的骆驼。他知道山上人需要什么,骆驼背上更多的是塑料桶装的粮食烧酒。

当然得是粮食烧酒了,果子酒哪儿能算酒,喝上一大缸,肚子里也热不起来。递递眼显然把什么都打算好了,他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都知道羊肉性热,能驱寒,那么每家得轮流出只羊,我负责宰杀,搭上自家盐巴,煮熟侍候各位爷们。

得了吧,递递眼,你说的比唱的好听,谁不知道在自家宰羊,能落下一大堆羊下水。有人反对。

大家在心里盘算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到莫须有脸上,看他是什么打算。

莫须有知道大家目光里的意思,这事是他挑的头,该他拍板。可是,递递眼也太会算计了,到时,他会不会拿积攒的羊下水顶只羊,自己家不出羊呢?莫须有挠挠头,吭哧道,这个法子行是行,可到时轮到谁家,不出羊咋办?

递递眼一听,明白莫须有话里的意思,便说道,大家伙放心,我只负责宰杀、煮熟。至于羊下水,如果能吃完就吃,吃不了的,是谁的就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我绝不贪这小便宜。还有,轮到我出羊时,你们到我家羊圈里去捞,捞到哪只算哪只,我绝不挑瘦小的老羊顶数。也不看看这是啥事情,养羊为啥来,不就是给人吃的么,留下总比喂狼强啊!

这就好。大家心里这下踏实了,只要递递眼不糊弄人,其他人都好说。事情就这么定下,当天晚上实施行动。

半下午时,莫须有率先从自家圈里抓了一只大肥羊,作为第一个出羊户,用绳子拴着羊脖子牵到递递眼家前面。

递递眼在西斜的阳光下,眯着眼迎上来,翻起肥羊的尾巴瞧瞧,点点头,说,须有哥可真舍得,这只公羊身架大,留下能做种羊呢。

莫须有说,留下给狼叨跑了,啥都没啦!

一帮看热闹的孩娃围过来,揭开羊尾巴要看羊是怎么分公母的。他们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所以然,便问递递眼。

递递眼把眼眯成一条缝,没好气地说,回家看你娘的裤裆去,一看就知道了。

孩娃们一脸茫然。

莫须有瞪递递眼,嫌他说话不分大人孩娃。递递眼要回应,发现孩娃堆里多了个莫米尔,才记起这个崽娃子被狼惊吓后,就再没去上学。递递眼望着莫须有嘿嘿干笑了两声,却对莫米尔说,崽娃子,刚才叔说漏了嘴,其实分清公母很简单,去看看你的小嫂子就成……

递递眼!莫须有恼了,大声喝住递递眼,并且叫的是他外号。递递眼听着刺耳,但还是住嘴了。

莫须有很不高兴地说,你越说越不着调了,一群崽娃子,干啥呢,对崽娃子就不能教好一点的!真是!

递递眼嫌莫须有没在孩娃们跟前给他面子,叫了他的外号,心里有气,回应了一句,好,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就好好跟崽娃们说吧。说完,赌气地抱起肥羊,蹬蹬蹬几步冲到谷底河边,扑嗵一声将羊扔进吉里格郎河里。水花溅湿了河岸,同时,也溅了递递眼一身,他也不管身上的湿水,只看着水中的羊尖细地叫唤着,扑腾开了。

莫乎沟的人有个讲究,要把羊洗干净才宰杀,这是对牲畜尊重,送它们洁净地上路。

莫须有看出递递眼闹情绪,但他又不好说什么。

这段河流较为平缓,水不深,羊在水里挣扎着往岸上爬。递递眼上前去,也不打羊。莫乎沟的人从不动手打牲畜的,递递眼也不例外,他挥动双臂虚张声势地又把羊赶回河里。羊见这面上不去,便要涉水到对岸。看热闹的孩娃们见莫须有和递递眼都看着不管,担心羊逃跑,大喊大叫起来。

正在给蜂箱喷洒糖水的老戴父子俩,端着糖水盆子跑到河边,帮着将羊赶回河里。整天在河边看,他们对莫乎沟宰杀牲畜的风俗已经弄得一清二楚。小戴放下糖水盆,挽起袖子抓住羊帮着洗起来。午后的阳光有了热度,河水不像早晨那么冰凉,可还有些许寒意,小戴感觉不到,手指像梳子似的,细细地给羊梳洗。

老戴在一旁看小戴洗羊,突然,他发现伸向河中的树梢上有一挂蜘蛛网,上面粘着一只正在挣扎的小蜜蜂,他伸手去够,却够不着,左右也找不到树枝,便脱鞋下河,涉水走到蜘蛛网跟前,轻轻摘下那只蜜蜂,放在一枝硬朗的树杆上。蜜蜂扇动几下翅膀,呼地一声飞走了。

小戴看到父亲的举动,心里涌满了暖流,竟然忘记手中的活,正在洗的羊在他手中突然挣脱,向岸上冲来。

孩娃们从不远处的木桥跑到河这边,大呼小叫地帮小戴把羊轰进河,继续洗起来。

对面缓坡顶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子,远远地看着河这边的热闹。

老戴注意到了花菇子,便扯着喉咙,对河那边的莫须有和递递眼大声说道,守夜抓狼也算上我老戴一个。

莫须有说,你又没养羊,还怕狼叨走蜂箱!

递递眼跟上说,他是眼馋大锅里的羊肉呢。

老戴一点也不介意,又说道,我没羊,可以出份力啊。

递递眼说,你又不是莫乎沟的人!

老戴说,这不就是了嘛,说不定,我留在这不走了呢!

洗羊的小戴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明白,父亲其实是和莫乎沟的人套近乎呢,他们来到人家的地盘放蜂,不与当地人搞好关系不行,虽然这山、这野果树、这花儿不归谁家所有,谁都可以在这里生存,可他们总归是山外面来的,心里不踏实。跟着父亲走过几个地方,小戴明白这个道理。小戴还记得,他们刚到莫乎沟时,蜂箱还没摆放好,父亲就带着他到对面的坡坎上挨家挨户送去年的陈蜜,对人家微笑着,请多关照。你说蜜蜂采蜜,人关照得上吗?小戴认为父亲多此一举,可老戴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蜜蜂采蜜人是关照不上,可咱得在人家的地盘上摆蜂箱,人家哪天不高兴了,叫你把蜂箱搬走,这花季刚开始,蜂都放出去了,采不采蜜不重要,重要的是连蜜蜂都收不回来,老本就搭进去了。

阳光很好,亮晃晃地照在绿油油的草坡上,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开了,黄的、红的、蓝的、紫的,把草坡装点得像块色彩斑斓的碎花布,使人不忍踩上去。

蜜蜂们开始忙碌了,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地劳作着。

小戴头戴纱帽,在飞进飞出的蜜蜂群里清理蜂巢,也就是清理死去的蜜蜂,每个蜂箱能清理出一小堆。要知道,一只蜜蜂大约得采集一千朵花,才能装满自己的嗉囊,飞回蜂箱卸下花粉,再去采集,每天要飞来飞去十几个来回,大多数蜜蜂的寿命只有三五个月,就活活累死了。小戴把死蜜蜂往一起归拢时,心情很沉重。周围除了蜜蜂的嗡嗡声,小戴听不到别的声音。父亲和一帮男人晚上又去山上的树林子蹲守抓狼,凌晨才回来躺下,此刻睡得正香,小戴不愿扰了父亲的瞌睡,一个人默默地清理蜂箱。一般情况下,蜂箱十天半月清理一次。其实,离上次清理还不到十天,父亲没叫小戴清理,他只是不想什么事都要父亲说了才干,那多没劲,他一个大小伙子,总不会什么事都不能独立完成!还有,他觉得很无聊,找点活打发时间,要不,漫长的上午很难熬过去。

春天的暖阳下容易犯困。小戴还没清理完几个蜂箱,就接连打了十几个哈欠。他的脑子已经有些犯晕,手里的活干得机械,一点也不像想刚开始清理时那么有劲。小戴一直硬撑着,因为他刚才抬头,看到那个叫花菇子的,蹲在河边安静地洗衣服。她把已经洗好的衣服摊在身后的草坡上晾晒,其中就有她经常穿的那身深黑色衣裤,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灼人眼目。她身上穿的依然是一身黑衣黑裤,透过帽纱,小戴看不清花菇子的脸。小戴不明白花菇子一个丫头,怎么总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的穿着老是一成不变,就跟冬天一个颜色一样,晦暗,沉重,让人难以接受,也不适应。可那黑色又总是那么安静,一团乌云似的,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又悄没声息地飘过去,像是刻意要用这种凝滞的颜色掩盖自己,却在这青山绿水中,偏偏与众不同地吸引着他人的目光。小戴不时往河那边瞅,花菇子身边那堆要洗的脏衣服很显眼,估计不到晌午,她根本洗不完。小戴不好意思早早收工,人家一个丫头,不,小媳妇,都不歇息,在干着活呢,自己一个大小伙子,还没清理出几个蜂箱就收工,有点说不过去。小戴努力使自己强打起精神。

沟谷里安静极了,晚上到林子里蹲守的男人们都在睡眠之中,也许是怕吵着这些男人吧,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大,孩娃们也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全没了。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吠,蓄意要制造出一点动静似的,却使得庄子越发显得空荡。并不是多么空旷的谷地,不宽的河水如同一条白练抖着微微的浪波,在阳光下,闪着一层一层的银光。不知谁家这么早就生火做午饭了,庄子的上空被升起的炊烟软软地缠绕着,有一搭没一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戴没能使自己坚持多久,瞌睡使他心不在焉,有一刻他差点合上眼站着睡过去。他努力睁开眼瞅瞅河对岸,花菇子还在埋头洗着,草坡上晾的衣服越摊越多,她身边的那堆衣服似乎没少下去。小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准备清理完手头这箱就收工,他不想迷迷糊糊干下去,清理蜂箱是个细活,不能有丁点马虎,父亲说过,稍一疏忽,就清理不出蜡螟,这可是蜜蜂的克星,不治死它,会坏掉不少蜜蜂的性命。

小戴回头看一眼窝棚那边,门帘还好好地吊着呢。看来父亲今天不睡到中午又起了床。中午吃点啥饭呢,原来都是父亲做什么,小戴吃什么,他没有自己做饭的经历,这几天父亲蹲夜回来倒头就睡,不到中午起不来,他就没现成饭吃了。有时候,实在等不到父亲起床,他饿得慌,就自己动手煮挂面吃。煮挂面简单,煮熟捞出来拌点盐醋就可以吃。但他煮的面没有父亲煮的好吃,不知道是啥原因,他想问父亲,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也是白问。他知道父亲一下两下也给他说不清楚的。

现在,小戴的肚子不是太饿,但胃一直不舒服,早晨吃了父亲给他带回来的羊肠,懒得生火加热,凉吃了,一上午肚子都难受。他想吃点热乎的暖暖胃。春天的阳光是热乎的,能把人的瞌睡晒出来,够厉害吧,他却吃不到嘴里。他停下手里的活,想不出一时半会儿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只好眯着眼望河水里闪闪的阳光发呆。

河边的花菇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大喊大叫。她尖锐的声调把小戴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到花菇子像踩了弹簧似的,人一下子蹿出去好远。蜂蜇了也不会这样呀!

阳光下的草坡、河边,一时不见人影,小戴本不想过去,看花菇子的样子不像被蜂蜇,那就跟他没啥关系。可这河岸两边,只有他和花菇子两人,他不去看看就显得不是男人。小戴双手捏着沾满小蜜蜂的蜜脾,不敢随手扔下,只能小心地插回原处,脱了纱帽才能过去。这就耽搁了丁点时间,待小戴往河边跑时,老戴已经被花菇子的惊叫声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窝棚,跑到了小戴前边,边跑边往身上套衣服。

小戴跟着父亲跑到河对岸,看到惊恐不安的花菇子并没受到伤害,看着跑过来的戴家父子,惊恐地指着摊在草坡的黑衣服,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戴和父亲随花菇子的手指望过去,黑衣服上盘着一条菜花蛇,有锄把粗。这蛇真会找地方,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黑色的衣服上,绣着一大朵色彩纷呈的花呢。

蛇显然被花菇子的惊叫吓着了,但它贪恋阳光下衣服上的舒适,不想就此离开,非常傲慢地仰起头,盘起来的身子正在散开,慢慢蠕动着与花菇子对峙。小戴看清这条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美丽的蛇,胃里的凉气顿时涌遍全身。他畏缩不敢往前,心想这莫乎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连蛇都这么大胆,见了人居然这么傲慢,不赶紧溜走。

还是老戴老成,他挡在花菇子前面,把她置于保护之中,双眼紧张地盯着那条慢慢蠕动的蛇,却不知所措。老戴摊开手,作出一副要飞翔的姿势,两手左右一抓一放,除过温暖的阳光和空气,他啥也抓不着。他想找个打蛇的工具,可草坡上除了草,连根树枝都没有。不远处的河边倒有柳树,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不能丢下吓呆的花菇子去河边折柳枝。小戴看出父亲的意图,蜇身就往河边柳树那儿跑。

正在这时,递递眼举着一根树棍从斜坡跑下来,边跑边喊道,别赶走蛇,留给我对付它!

还是莫乎沟的人有经验,听到动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递递眼有备而来。

老戴明显舒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涌满了细密的汗珠。

递递眼没有将蛇打死,他伸出棍子拦腰轻轻挑起菜花蛇,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几次,蛇从棍子上滑落,它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放下了傲慢的架子,迅速游动着作逃跑状,却被递递眼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来。

闻迅赶来的几个大人小孩,咋咋呼呼,和老戴父子、花菇子一起跟着递递眼,上到他家屋前的坡坎,来到他家畜圈前。

小戴不知道递递眼要干啥,他问旁边的人,人家顾不上跟他解释,急急地说,自己看,自己看,马上就会看到。竟然一脸的诡谲。小戴想问父亲,老戴像个忠实的保镖,一直陪伴在花菇子左右,他脸上除了对花菇子的关切,好像对递递眼的行为不太在意,估计他也不知道递递眼抓蛇做啥。小戴跟在大家身后,想看个究竟。

早有一个男人拔来一捧青草,一个孩娃钻进递递眼家畜圈,牵出他家的大种马来。

递递眼在几个大人的帮助下,用青草将菜花蛇裹紧,小心地送到种马嘴边。种马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信任地看了看主人,伸出大舌头一卷,就把那捧草和蛇卷进了嘴里。菜花蛇的尾巴穿透青草的包裹,露在马嘴外边,使劲摇摆着。种马浑然不觉,急不可待地大嚼起来。

突然,种马停止咀嚼,怔了一下。它可能咬到蛇了,颇感意外。但是,只停了七八秒钟,它又恢复咀嚼。这次,种马嚼得有滋有味。

小戴眼看着露在马嘴外边的蛇尾越来越短,到最后完全进入马嘴里。他的心一直颤颤的在嗓子眼跳呢。直到马吃完蛇,用大大的眸子温情而满足地看着递递眼。递递眼也温情地望着他的种马,竟然一脸的陶醉。

见马吃完了菜花蛇,周围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发出一片惊呼,递递眼冲着孩娃们挥挥手,去去去,看完了一边玩去。孩娃们一哄而散。

小戴的惊悚这时慢慢缓过劲来,他按着胸口问身旁一个男人,为啥把蛇喂给马吃。他知道马是素食动物。

男人看了一眼小戴,说,小孩子家别多问,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为啥了。

递递眼却得意地说,蛇壮阳,能帮种马给母马配种。

有个男人对递递眼说,刚才的青草可是我拔来的,咱说好了,今年得先给我家母马配头一茬。

递递眼嘿嘿一笑道,就先给你配!

莫须有带几个青壮男人,傍晚在递递眼家吃完一只羊,喝完三塑料壶烧酒后,每人披一张羊皮,上山钻进夜色笼罩下的树林,像羊似的蹲守着,等狼上钩。

却没看到狼的影子。

他们心里纳闷,难道狼真的成精了,知道是披着羊皮的人,来算计它们的。山林里的夜静得有些吓人,晚风吹来,凉飕飕的,清冽冽的月光下,他们顶着寒气蹲守了十几个漫长的夜晚,连个狼毛都没瞅见。

其实,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狼是具有灵性的。狼比狗更有生存的本能,除了凶残,还有机敏,不然,在荒郊野外它们又怎能作为强者生存。狼的嗅觉远远超过莫乎沟人的想象,人披羊皮装的羊散发不出特有的浓烈羶味,他们吃羊肉又喝了烧酒,酒的味道穿透力极强,远远压过了羊皮本身的羶味,狼远远就能闻到。再饥饿的狼也明白,哪有喝烧酒的羊!

它们可没这么傻。

春天的夜晚地气寒,再热的羊肉和再好的烧酒,也驱不走大地的寒气,蹲守的男人们装的是羊,却不能像羊那样四处乱跑,靠活动来御寒,他们在羊皮下冻得瑟瑟发抖。十几天下来,好几个人冻病了,傍晚吃羊肉喝烧酒时,人员不见少,但去山上蹲守的人却见天减少。到最后,只剩下莫须有和养蜂的老戴两人了。其实,老戴这些天感冒了,身体也不舒服,可他却是蹲守的这些人中最不好退却的,他没有羊提供给大家,每天却吃着别人家的羊肉,若是不去,有点说不过去。再说,当初是自己主动提出参加,只要还有人上山,他就不能退下来,不然,就应了递递眼当初说的,他老戴是奔着羊肉去的。这可不是他愿意承受的。他是外来的,像其他人吃完羊肉抹抹嘴就回家,老戴做不出来,身体不适的话他也说不出口。老戴只好硬撑着,熬过一晚算一晚。

这晚吃过羊肉临上山前,递递眼对莫须有说,须有哥,蹲完今晚就算了吧。

莫须有心生奇怪,问道,为啥?狼毛都没抓着呢。

递递眼瞅了一眼老戴,心说还要问为什么,人都没了,捉啥狼呀。说出来的话临时却变了,狼可能知道信了,这都半月过去了,咋就连根狼毛都不见一根呢。

再蹲蹲吧,说不定狼这几天就来,它们饿得够狠了。

这下,递递眼生硬地说,还是算了吧,莫乎沟十来户人家,除过养蜂的老戴,每家都轮流出过一回羊啦,再出一只羊,难了。须有哥,你是真没听到吧,大家伙都有意见了,说你是为自己的儿子报仇,吃掉了十五六只羊,却没见抓根狼毛回来,可不能再出羊了,这几年被恶狼叨走糟蹋的羊,也就七八只,可抓狼的人半个来月却吃掉了十五六只羊,这损失可比狼……

别说啦!莫须有把披在身的羊皮扯下,往地上一扔,怒道,今晚就不去了!我是为自己儿子来,这狼就不用抓了!

说完,莫须有径自走了,留下一张羊皮躺在地上,松松垮垮的,在月光下越发惨白。

老戴有些尴尬,看着递递眼,不知怎么办才好。

递递眼生气地冲老戴道,看我做啥,那些话又不是我说的,我只不过替大伙做回传声筒。老戴你也是,不好好养你的蜂,跟上瞎搅和啥?大家伙对你也有意见呢,说你跟着白吃羊肉白喝烧酒,不能便宜了你,等摇下第一茬蜂蜜,你得送大家伙尝个新鲜。

他还记着刚上山时,老戴送给他们的那罐陈蜜呢。

狼没打住,老白马被杀掉吃肉了,莫米尔不用到山下上学,他也不像其他孩娃,得去远处的山坡放羊,他家的羊由花菇子放着。有花菇子在,莫米尔很清闲,他啥心都不用操。这个季节野果子树才开花,还没果子摘,那次受恶狼惊吓,他一个人也不敢往山里去了。面前的吉里格郎河水太凉,不能跳下去摸虾,莫米尔很无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吃点花菇子留的早饭,就走出家门,四处转悠,没找见能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娃,他一个人站在坡坎上往上看一会,又往下看一会。山上坡下不是果树花就是各种颜色的野草野花,满山遍野都被花填满了,连明亮的太阳光都染上了花的色彩,散发着花的芬芳。

花丛中飞来飞去的金黄色蜜蜂,吸引了莫米尔的好奇心。以前,莫乎沟的花丛中也有蜜蜂飞来飞去,可那都是野蜂,不知采不采蜜。现在的这些,肯定是河对岸戴家养的蜂,忙忙碌碌专门采蜜的。不知蜜蜂是怎样把花粉变成蜜汁的。莫米尔跑下缓坡,越过吉里格郎河上的木桥,到蜂箱跟前要看蜂蜜是咋采出来的。

老戴到山上树林里采地软去了。前几天,那个年轻货郎来送货时,带来一个大喜讯:地软在山下城里大受欢迎。货郎托人找专家问过,说地软的营养比木耳更丰富,现在的木耳大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自然失去了野生木耳的新鲜,其营养价值也大打折扣。地软则不同了,味道鲜美,源自山野,本色纯正自然,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货郎动了贩卖的心思,他叫莫乎沟人去山上采,既然地软像木耳,那就采回来晒干,他上山来收,有多少要多少。并且价格不菲。

莫乎沟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子,大多数人利用放牧时,到山上林子里去采地软。这事是老戴最先干的,他当然不甘人后,除过照料蜜蜂,其他时间全去山上采地软。养蜂比较清闲,蜜要蜂去采,忙碌的是蜜蜂,不是人。只要按时给蜜蜂喷洒糖水,十天半月清理一次蜂箱,防止一些小爬虫钻进蜂箱祸害蜜蜂,剩下的就等着摇蜜了。春天的蜜蜂幼虫多,采蜜量不大,所以,十天半月才摇一次蜜,有的是闲时间,老戴刚好去采地软。

采地软是磨人的活,浪费时间,还采不了多少,但积少成多,额外能挣几个钱算几个吧。这样一来,采地软竟成了老戴的主要工作,蜂箱基本由儿子照看。

小戴每天早晨照样睡懒觉,老戴上山前已经打开蜂箱的门,蜜蜂们该进的进,该出的出,有秩有序,不用小戴操心。更不用担心有人来捣乱,谁不怕蜂蜇!

偏偏这天上午,莫米尔叫蜜蜂给蜇了。莫米尔其实很怕蜂蜇,可上学时老师说,蜜蜂一般轻易不蜇人,它屁股上的刺连接着肠子,蜇人会把肠子带出来。也就是说,蜜蜂蜇人会搭上它的性命。莫米尔想,他只不过想看看蜜蜂是怎么酿蜜的,不想伤害它们,蜜蜂那么聪明,不能看不出他没歹意吧,更不会轻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蜇他,互相伤害,没必要嘛。

莫米尔很坦然地来到蜂箱跟前,蹲在那儿,盯着窄窄的蜂箱口密密一层爬进爬出的蜜蜂。采蜜的全是生殖器官发育不全的雌性工蜂,它们忙忙碌碌,根本顾不上搭理莫米尔这个闲人。莫米尔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啥名堂,像一个站在屋外的人,怎么也看不清屋内的情形。想到老师说的蜜蜂不主动攻击人,他的胆子增加了一分。前些日子,莫米尔远远看见小戴打开蜂箱清理蜂巢,那些蜜蜂都兀自忙着,根本不理会小戴。莫米尔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毫不犹豫地打开一个蜂箱盖子,他要看看蜂蜜究竟是怎么叫这些小蜜蜂酿造出来的。

轰地一声,莫米尔刚把蜂箱揭开一半,没来得及看清蜂巢是啥样子,一群工蜂黑压压地冲出来把他包围住。紧接着,他的脸、手,凡是没被衣服遮挡的地方,全被蜜蜂袭击了。

莫米尔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窝棚里的小戴听到惊叫声,跳起来光着脚跳到门口往外一看,心说糟糕,赶紧趿上鞋子,几步冲到莫米尔跟前,将他扑倒在草地上,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在头顶挥动,赶开蜜蜂。

正像老师说的,蜜蜂不会轻易蜇人,莫米尔脸上手上只蜇了七八个蜂刺,不算多,要是一箱蜂全刺一下,他早就没命了。

就这,莫米尔的脸和手像发起的面,迅速肿胀起来,他疼得大哭大叫。闻讯赶来的人们七嘴八舌,出各种主意的都有,说在肿胀处找到蜂刺,挑刺挤出毒液;还有人建议拧点青鼻涕抹上,说可以止疼。以前,莫乎沟也有人被野蜂蜇过,但具体是咋止疼消肿的,没人说得清楚。

小戴刚养蜂不久,还没经历过被蜂蜇成这样的,慌了手脚,取来清凉油给莫米尔涂抹。清凉油刺激性大,一时没止住疼,却将莫米尔的眼睛熏得睁不开,他哭得更厉害,挨了刀子似的。

莫须有跑来了,他差点没认出宝贝儿子来,要不是莫米尔边哭边喊他爹,他真不敢相信,儿子被蜜蜂蜇得这么惨。

有了爹这个支撑,莫米尔底气更足,哭得越发凶。

莫须有束手无策,儿子身上哪儿都不能碰,一碰就锐利地尖叫,他只好把气撒在小戴身上,怪他没看好蜂,蜇了莫家的命根子。这怎么得了,莫米尔可是他莫家唯一的全乎人了,全靠他给莫家传宗接代呢。莫须有大发雷霆。

小戴有口难辩,气得呼哧哧喘粗气,还想与莫须有理论,他哪儿是莫须有的对手。幸亏老戴采地软回来,把儿子扯到一边,忙给莫须有陪不是。

老戴话越软,莫须有心越硬,他不好当面对陪不是的老戴下手,气没处撒,竟然一脚踢翻了跟前的蜂箱,差点把蜂箱摔破。真要是蜂箱破了,蜜蜂不是好惹的,周围的人都得挨蜇。

老戴没想到莫须有会这么过分,他愣怔了,也不问问蜜蜂蜇莫米尔的原因,就将蜂箱踢翻,太过分了。老戴瞪圆双眼,看着怒气冲冲的莫须有,心想自己从到莫乎沟的那天起,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你莫须有要打狼,我陪你去受罪,并且陪到最后只剩下一人,难道你一点脸面都不给?老戴气得胸部一鼓一鼓地。可是,他咬紧牙还是把火气压住了。说啥也是自己的蜂把人家的孩娃蜇成这样,再有理由,也是人家孩娃受了疼痛,真要吵起来,他恐怕占不了上风,反而会把莫乎沟的人都得罪尽。

老戴尽量装作语气平和地说,看这事弄的,没想到么。别的事咱先不追究,还是赶快想法弄点尿泥给孩娃涂上,尿能解毒……

莫须有吼叫道,扯蛋,尿泥多腌脏,能涂在脸上!

老戴说,那就……弄点奶给孩娃涂上,奶也能止疼消肿,只是没尿泥来得快,牛奶、羊奶都成,当然,人奶最好……

花菇子放牧归来,闻迅赶来,从人缝钻进去,一把扯住哭叫的莫米尔就走。莫米尔跺着脚不愿走。花菇子说,快走,带你去涂羊奶!

莫米尔这才哭哭啼啼地被花菇子扯走了。莫须有嘴里骂骂咧咧地也跟着走了。大家一看,没戏看了,三三两两地散去。

老戴望着走远的莫须有背影,听着他越来越微小的骂声,一个人在蜂箱前站了很久。

对面坡坎人家的屋顶上,中午的炊烟升起、落下。慢慢地,有人骑马赶着羊牛从山坡上放牧回来了。

老戴感觉腿脚麻木,头顶的日头不是春天的,倒像是夏天,烫得他头皮灼疼。他这才转身,走向窝棚。

小戴一直愣怔地望着父亲,等待着一场斥责。他发现父亲的眼里起了大雾,像一层苍老的浮云,将父亲慢慢地淹没了。

突然,父亲打了个冷颤,猛然转身,没瞅儿子一眼,也没丢下一句责怪的话,径自走进窝棚。小戴抬头看看天,太阳的光芒白晃晃地刺他的眼目,他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一瞬间,变成一片闪耀着星星的黑幕。

花菇子一直想买些花布,给自己做身花衣裳存放着,一旦哪天莫米尔带她下山,她就把身上这该死的黑衣服脱掉,换上花衣服。公公莫须有把她装扮成一个黑寡妇样,还说她男人的病不能穿别的颜色,会冲掉治愈的念想。她还年轻,路还很长,不想一辈子都裹在黑衣服里,没有一点鲜艳的色彩。

花菇子恨死了这身黑衣服,它像桎梏,紧紧地锁住了她的欢笑和梦想。看着自己的男人在家像道鬼影似的晃动,花菇子心里忍不住悲哀,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嫁了个死人一样的男人!男人两年前踩断树枝摔下来时,看着没受啥大伤,笑起来眼睛还眯眯、甜甜的,不说话不做事一点都看不出有问题。可他却是个活死人。花菇子嫁到莫家是为给她哥哥换亲,她的婚姻完全掌控在父母手里。相亲时,花菇子觉得这个男人长得端庄,心里当时还是很满意的。她娘家在莫乎沟更深的山里,从来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子的花菇子从有了心事开始,唯一的心愿就是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知道山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们那里有人到山外去过,花菇子没有,父母不让她出去,说一个姑娘家,懂得做家务就行了,别的,不需要知道太多。她的很多信息都是靠货郎传递的,再有,就是到山外去过的人回来说的,他们说山外的人长得好光鲜,穿的衣服漂亮极了。花菇子跟父母闹过,她要跟别人出去长见识,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她只能想,以后结婚了,她一定要让自己的男人带她下山见识外面的世界。莫米尔的哥哥来相亲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笑,笑得花菇子的心乱了,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当时媒人说的一句话,说莫乎沟离山下近,日子不苦。离山下近,这对花菇子太有诱惑力了,所以她没有推却就出嫁了。谁知嫁过来才知道,男人不光脑子摔坏了,还是个废物。花菇子这才知道上当,她哭过闹过,跑回娘家,母亲流着泪对她说,这就是你的命,谁也代替不了,只有你自己去受。

花菇子在早晨和傍晚投下的影子,都超出了她每日走动的范围,这是她的命,她受着,在她内心里,却时时刻刻都想着改变这个命呢。可她抗不过命,一次又一次地被父母送回婆家,甚至不让她回娘家。花菇子流过的泪水差点把她淹死,要不是弟弟莫米尔的一句话,使她看到希望,她连死的心都有了。花菇子一直被莫米尔答应她的话支撑着,不然,漫长得没有色彩的日子,怎么熬得过来呢。后来,莫米尔的老白马受伤被宰杀叫大家伙分吃,莫米尔因为没有马骑,连学暂时都不去上,花菇子觉得自己的希望要熄灭了,没了老白马,她这辈子岂不是无法看到山外的世界了?她正在绝望时,莫须有又给小儿子驯一匹新座骑。这次是匹枣红色的儿马,年轻气盛,可年富力强,恶狼绝对追不上它,但是,怕莫米尔驾驭不了,得驯服一阵子才能骑。所以,花菇子的心里又重燃起了希望,莫米尔给她许下的诺言还是会实现的。花菇子心里埋下的种子又重新发芽。

可是,花菇子没钱买花衣服,在公公家,她没有挣钱的机会。但她从来没抛弃自己的梦想。

货郎收购地软的消息,给了花菇子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莫乎沟最高兴的就是花菇子了,她觉得天大了,沟谷开阔了,吉里格郎河的水流得欢了,山上林子里的野果子花也开得艳了。

花菇子趁放羊时,到林子里去捡地软。她不用担心羊跑丢,羊是最温顺最听话,也最软弱的动物,像她花菇子一样,是命中注定任人宰割的,并且,它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什么。

捡地软需要极大的耐心。地软是水分很大的菌类,喜欢潮湿阴暗,没有了露水的滋养,强烈的太阳一照,会收缩起来躲进草丛里,不好寻找。

花菇子对自己的婚姻认命,可捡地软时,花菇子却没有认命的澹定,显得很急躁,一伸手就想捡一大堆,一捡就是一大筐。然后,拿到只有她一人知道的深山里,找个人难爬上去的大崖石摊开凉晒。她知道崖石上没有地软,不会有人上去。等地软晒干后,再用花呀草呀盖上偷偷弄回家藏起来,等货郎来收。

可是,一切都没花菇子期望的那样。地软很不好捡。有时一上午只能捡到一小把。快到中午时,找不到地软,花菇子坐在开满鲜花的野果子树下,花香浓郁,有很多蜜蜂飞来飞去,在花的香气中急匆匆地采蜜,它们顾不上树下常常发呆的小女人。羊们散落在花菇子周围安静地吃草,偶尔抬头望着主人,咩咩地叫几声,另一处同伴回应几声,然后又埋下头满足地啃鲜嫩的青草,根本不能为主人分担一点点忧郁。

花菇子坐上一阵,叹口气,仍然去捡地软。

春天是牲畜发情的季节。递递眼养的那匹大种马这阵子就没闲过,它干的绝对是体力活。看上去,递递眼比他的种马更辛苦,那对眯缝眼更细小,还有了明显的黑眼圈。种马配种又不要他递递眼上,纯粹是瞎操心,他担心种马配多了质量不高,人家的母马怀不上驹。能不能怀上驹,只能怪马,关他啥事!

小戴这阵子起得早些,站在河边装做洗脸,眼睛却斜对面的坡坎,那里是递递眼的家。在他家屋前两个竖起的横杆前,每天早晨,种马都要给别人家母马配种。

往往,看着种马举起两只前蹄,搭到母马身后时,小戴就不敢看了。他怕别人看到他在远处窥视配种,会难为情。其实,没人会注意到他。就像没人注意到,在高高的山上树林子里,老戴顶着晨雾去捡地软,却常常空手而归。

小戴好些天没喝到父亲做的地软疙瘩汤了。他不知道父亲最近怎么了,每天早早起床就上山,却捡不回一把地软。看来,地软是越来越不好捡了。小戴现在知道为什么父亲做的饭那么香了,不仅仅是父亲的手艺,更重要的是汤里掺了地软。父亲是在莫乎沟人都开始到山里找地软时才告诉他这个秘决的。可现在小戴喝不上地软疙瘩汤,想起那味道,馋得他流口水。

这天早晨醒来后,看时间尚早,小戴独自一人上山,他想去捡些地软,做疙瘩汤喝。他想父亲大概是真的老了,眼神不好看不清地软,他年轻,眼睛尖,会找些地软回来。

小戴不怎么上山,冷不丁上来一次,发觉地气热了,山上的雾很大。被露水燃起的雾在林子里弥漫开,人一走动,带动云雾在周围飘荡。雪白色的雾汽中,粉的、桃红,还有白色的花儿在枝头若隐若显,更有动听的鸟鸣声,好像在身边,又好像离得远了,飘忽得很,感觉进入天上仙境一般。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探出来,被雾隔离开,只能像个稀黄的玉米面馕饼一样,有气无力地蹲在山顶,像被粘住似的,半天起不来身。可是,太阳透过浓雾,把热量洒向天上人间,能使在地上行走的人感受到晚春的温暖。

小戴在浓雾中的草地上翻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两片地软。他不甘心,一直往林子深处走。

冷不丁,小戴看到前面雾汽里有摇动的影子,他以为是前阵父亲他们要逮的狼,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透过浓雾再看,却是两个人影。小戴躲到一棵树后仔细看了许久,看到了类似于递递眼家屋前的情景,不过,他没看清那两个人是谁,就悄悄地逃走了。他怕人家看到他,这种隐秘的事,他感到难为情。

小戴在这个春天的梢头,再没喝上一顿地软疙瘩汤。

夏天到了。

山里的夏天不是太热,但有点闷。如果早晨去吉里格郎河舀上一碗凉水,冲上老戴家刚摇出来的蜂蜜,如果赶上的是槐花蜜,一口气喝下去,这一天全身都喷涌着一股清香味,清爽,一点都不会觉得闷热。

这个季节,荆梢花开得满山遍野全是紫色,冷不丁看上去,沟沟坡坡紫得惊人。荆梢花虽然没别的花那么香,但它有股药材的味道,有人着凉咽喉疼痛,掳把荆梢花回家烧水煮了,喝上三五次就能见好。

莫乎沟最香的花,当属槐花。虽说槐花期已过去半个多月,但现在摇出来的却是槐花蜜,香气全在蜜里,不用尝,闻着香味就能泌入肺腑里,更别说喝上一口了。

这是养蜂人最兴奋的时节,可这阵子老戴的情绪却不大稳定,他在缓坡上守着一个半人高的洋铁桶,无精打采地摇蜜。小戴头戴纱帽,默默地打开蜂箱盖,轻轻拎起一块蜂板,忽然间迅速一抖,把蜜蜂抖落在蜂箱里,抽出蜂板,到早就准备好的空箱前,用柔软的毛刷轻轻地刷下残留在蜂板上的几只蜜蜂,送到父亲手里。老戴用刀尖小心地剥去蜜蜂用蜂蜡封住的蜡盖,将蜂板插进洋铁桶中的摇蜜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柄。几次,小戴拿来了好几块蜂板等在旁边,父亲还是一点都不急,他好像打不起精神,有时摇着蜜会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脸上的表情就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蜜,有点甜的意思。有时,看上去心神不定,不断把蜜摇洒出来。老戴的这种心不在焉使小戴心里不悦,以前,小戴摇蜜时要是洒丁点蜜,老戴忍不住会心疼地说,看,洒出好几滴,蜜蜂采蜜多不容易,一只蜜蜂每天来回飞上十趟,也采不上一滴蜜,你洒的,顶上百十只蜜蜂一天的劳动了,说过多少遍,劲要均匀,桶放正喽。现在,老戴对自己洒出来的蜂蜜看不到眼里,倒是小戴,偷偷地把桶调整放平稳过几次。

老戴却没把儿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可是,这阵子老戴却空前的大方,天热后,他专门备下一只大老碗,谁来都可以冲上一老碗槐花蜜,免费给大家解暑。

大人来喝过一次两次,就不好意思再来,孩娃们不同,见天就在河边和蜂箱周围打闹,动不动拿碗从河里舀来清凉的水冲蜂蜜喝。这里面少不了莫米尔,上次被蜂蜇后,有一阵他不敢靠近蜂箱,见蜂就躲,一次和孩娃们玩时,被老戴看到,他没有因为那次被莫须有踢翻蜂箱心里一直不痛快,给莫米尔脸色看,相反,他叫住莫米尔,给他冲了一杯浓浓的槐花蜜。莫米尔尝到了甜头,很快忘记了被蜜蜂蜇过的疼痛,他喝得最多,老戴也不计较,对莫米尔还很照顾,给他的水里加的蜂蜜比其他孩娃多。可是每次见到他,老戴都要问他今年多大,不知都问过多少遍了,每次记不住似的,一看见他就问年龄,不问像失了职。莫米尔不在乎老戴问多少遍,反正他问他的,能喝上蜜水就行。

趁莫米尔喝蜜水时,老戴爱和他拉呱几句,又问他的座骑驯得咋样,开秋后就能到山下去上学了等等。莫米尔最烦人问他上学的事,这个春天、夏天没去上学,他不受任何约束,更不用背书写字,自由自在,他想一直过这种日子,可他爹莫须有不让,说这个学期赶不上趟,开秋后继续下山去,还从三年级读起,非要小儿子读书读出息不可。

读书不一定就能出息,哪有这么简单啊。老戴望一眼摇蜜的小戴,叹息起来。

莫米尔喝完一大碗甘甜的蜂蜜水,抹抹嘴说,那你当我爹吧,我就不用上学受罪了。

老戴吭哧笑了,这话要叫你爹听到,不打烂你崽娃的嘴才怪呢,爹哪能随便给人当的!

莫米尔垂头丧气,不吭声了。

老戴摸摸莫米尔的头,问他,你嫂子——花菇子,她最近做些啥呢?

没做啥!

没做啥做啥呢?

莫米尔看着老戴,说,没做啥就是没做啥!

老戴笑了,噢,她不用去山上放羊呀——你家羊吃啥呢?

莫米尔说,羊吃草啊。这几天我爹放羊哩。

那花菇子咋不去放羊?

她不舒服,天太热,吃不下去饭,她老说没胃口。我爹还说她害懒病,找借口想歇歇。

老戴拿过一个塑料瓶,灌满一瓶槐花蜜递给莫米尔,说,拿回去叫你嫂子冲水喝。喝了,就有胃口了。

过了几天,河边又出现了花菇子的身影,还是那团黑色,安安静静静的。她又来河里提水了。

这天早晨,老戴给小戴交待,今天要把剩下的那几箱蜜摇完,他得去山上转转,看沙枣花开了没有,顺便捡些地软回来,好久没喝地软疙瘩汤了。

一听地软疙瘩汤,小戴来了精神,他想象那一锅地软疙瘩汤的香味,胃里已蠕动开了。他爬起来才摇完一个蜂箱,父亲就急急地回来了,他手里竟然提着一条锄把粗的活菜花蛇,却没见他手里有地软。

老戴兴冲冲地叫儿子看蛇。小戴害怕不敢往跟前凑,老戴说别怕,我抓着蛇七寸哩,它已经不能动了。小戴还是不敢靠近,他以为父亲会把蛇送给递递眼喂种马,可父亲却将菜花蛇剖开,掏出肠肚,在河里洗净炖上了。

小戴这才明白,好长时间没吃肉,父亲要把蛇当肉吃。可他心里发憷,根本不敢动吃蛇的念头。

菜花蛇炖熟后,老戴根本没叫儿子吃,说蛇毒有危险,他反正老了,吃死算球。老戴一人将蛇吃光了。过后,也没见他中毒。老戴很高兴,地软也不捡了,过几天就去山上抓蛇回来炖了吃,只是他一直不叫小戴吃。蛇的毒性很复杂,万一哪天中了毒,谁也搞不准啊。

小戴胆小不敢吃,他连一点蛇汤都没喝过。

偶尔,小戴想起父亲只顾抓蛇,不再捡地软给他做疙瘩汤,心里便有种酸酸地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不会停留时间太长,因为小戴正一门心思采集蜂王浆。初夏是采蜂王浆的最佳时节,要知道,一公斤蜂王浆能抵百十公斤蜂蜜的价钱,可是老戴不知是咋想的,小戴催过父亲几次,见父亲没有一点采集的意思,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学会了采集方法,不想错过这个季节,翻出往年采集的蜂巢板,给每个蜂箱里安装。采蜂王浆是个危险的活,因为蜂王浆是蜜蜂采来专门喂养蜂王和幼蜂王的,所以人工采集等于从蜂王嘴里抢食,必须备加小心。小戴将特制的蜂巢板用蜂蜡封好,轻轻插入蜂箱,用移虫针移入一些工蜂幼虫,只等蜜蜂往里面吐蜂王浆了。蜜蜂只知辛勤劳作,它们分不清哪些幼虫会成为新蜂王,只要是大蜂巢,以为是在培养幼蜂王,只管往里喂王浆。过上五六天,小戴等蜜蜂们出去采花蜜时,便打开蜂箱取出特制的蜂巢板,割开蜡盖,用小镊子夹出肥白的伪蜂王,再用毛笔小心翼翼地刷它的身体,伪蜂王会慢慢地吐出蜂王浆。当然,每只伪蜂王只能吐出一丁点。就是说,采集一公斤蜂王浆,不知要放入几千只伪蜂王,耗多少时间和精力呢。小戴有这个耐心和时间,反正,除正常清理蜂箱和摇蜜外,其余时间,小戴都用来采集蜂王浆了。

这天中午,老戴又吃完一条蛇后,去后坡的荆梢丛撒泡尿,拍着圆鼓鼓的肚皮打着饱嗝从蜂箱前经过,突然心血来潮掀开身边的一个蜂箱,想看看这箱蜂是不是该分窝了。分窝就是一窝蜂繁殖得太多,一个蜂箱装不下,得分成两箱养,这很正常。

可是,这天不知怎么回事,蜂群见到老戴像受到什么惊吓,突然间炸窝了,蜂王领着守在蜂箱里的所有蜜蜂,轰地一声,像太阳爆炸成金黄色的碎片,密密麻麻地冲出蜂箱,在老戴头顶盘旋,不是去寻花采蜜的忙碌样,乱糟糟地嗡嗡叫着,似一条金黄色的布带,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它们在河边的一棵柳树杈上落下,挤成一疙瘩,并且越聚越大。

老戴这才反应过来,蜂王受了刺激,它要造反了。

在老戴的养蜂生生涯中,曾碰到过类似情况,有时产生了新的蜂王,与老蜂王争权位,会分成两派,也就是分窝,这很正常。可眼下的情形很见少呀,老戴再三观察那个蜂箱,里面是空的,连一只幼蜂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新蜂王。看来不是分窝,而是炸窝,它们不再回这个蜂箱了。

不能白白损失一箱蜂。老戴急了,唤儿子拿来一个萝筐,里面洒上糖水,他抱着萝筐爬到树上去收蜂。

如果老戴当时明白一个道理,就不会那么惨了。蜜蜂灵性得很,它们最怕蛇和狐狸之类有腥骚味的动物。老戴吃了蛇肉,满嘴喷着蛇腥气,已经刺激了蜜蜂。起初蜂王以为蜂箱里进了蛇之类的异物,为保护自己的子民,自然是不再回那个蜂箱了。但老戴不知道是自己吃了蛇肉大脑处于兴奋状态,一时转不过弯来还是咋回事,嘴里竟然喘着蛇腥味爬到树上去收蜂。结果,他刚上去,那一大疙瘩蜂没被萝筐里的糖水所打动,又炸了,有些飞奔而去,有些继续留在树杈上,还有一些突然扑向老戴,有他的脸、手、胳膊,凡是没被衣服遮掩的地方狠劲蜇了一番。一时间,柳树下落了一层为此付出生命的蜜蜂,同时落下的还有惨叫的老戴。他的叫声像极了挨刀的牲畜。

小戴吓坏了,扑上去抱住老戴,想把他扶起来。老戴像条抛在岸上的大鱼,挣脱开儿子,凄声叫着在地上打滚。

闻讯赶来的几个人,全都束手无策,眼看着老戴像发起的面团,突然间就胖了。他的脸像个挂满霜的大面瓜,慢慢地连眼睛都找不见了。

小戴大哭起来,求人们给他挤些牛奶或者羊奶,救救他父亲。

有人抬头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说,这个时候牛羊都在远处的山上放着哩,一时半会回不来。远水解不了近渴。

老戴忍住惨叫,对小戴吼叫道,快——弄尿——尿泥,再慢——就等着收尸——

蜜蜂的毒液要是散发到鼻孔,肿胀起来堵住进出气的地方,还不把人给憋死了!

小戴略微犹豫了一下,在地上用手刨出一堆虚土,浇上自己的尿,用手抓着尿泥,先是往父亲的手上涂。

老戴破口大骂,先涂嘴和鼻孔。

小戴哆嗦着,把热乎乎的尿泥涂到父亲嘴、鼻子、眼睛上。

几个人帮小戴把依然惨叫的老戴抬回窝棚。大家安慰瑟瑟发抖的小戴,只要人还在嚎叫,就没事。

小戴在父亲的叫声里,渡过了一个非常难扼的下午。

天快黑时,老戴渐渐不叫了,叫了一下午,他也累了,该睡会了。小戴怕出意外,不敢掉以轻心,正不知咋办时,花菇子突然来了。她听说老戴被蜂蜇了,送来大半桶刚挤下的羊奶。上次,莫米尔被蜂蜇了,是她给涂的羊奶,好得还算利索,所以,这次她放羊回来听说后,立即挤羊奶送来。

老戴睡着了。花菇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面目全非,被尿泥涂得脏兮兮的人,就是老戴。她胆子小,没等老戴醒来,把羊奶交给小戴,急急地走了。

小戴抱着半桶还冒着热气的羊奶,望着花菇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回想刚才花菇子看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竟然空洞无神,他第一次感觉花菇子的目光是小孩子的,只有小孩才有这样的目光,仿佛什么都包含其中,却又像被掏空了一切,也许是成为小孩之前的目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小戴的心像被谁用手拨动了一下,慌乱地跳动起来,他痴痴地一直望着花菇子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缓坡的尽头,半天没回过神来。

小戴抱着花菇子送来的羊奶,围着肿胀的父亲转来转去,不敢往父亲身上涂着奶,焦躁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天刚黑下不久,老戴突然醒来,又喊又叫,疼得他又抓又挠。小戴怕父亲抓烂脸,又不能控制父亲的手,就找根绳子,把他的手绑在床头。老戴清楚儿子这样做的道理,可人在疼痛中,心里急躁,没有理智,他一边挣脱绳索,一边破口大骂儿子不孝。

小戴忍了好久,对父亲说,天快黑时花菇子送来半桶羊奶,说上次莫米尔涂上很灵,要不给你涂点奶试试。

老戴嘎地一声停住叫骂,让儿子赶紧给他涂羊奶。涂完后,老戴再没叫唤。可他也睡不着,他的身体像冬天枝头的树叶,一直在轻轻地抖动。

三天后,老戴的眼睛从肉里钻了出来,接着,他的鼻子、嘴相继回到原位。

这期间,花菇子又来过两次,每次都送来一些热乎乎的羊奶给老戴消肿。

戴家父子深受感动。

随着脸上消肿,老戴也慢慢平静下来,他不再骂小戴,看着不会做饭的儿子已经学会给他做疙瘩汤了,虽然没他做的地道,可他吃得很香。老戴吃着,想起好久没给儿子做地软疙瘩汤了,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酸楚和愧疚。

老戴能下床走动后,从蜜桶里舀了满满一塑料桶槐花蜜,亲自送到花菇子家,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可是,花菇子没对老戴说一个字,她黑色的身影在屋里进进出出,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倒是莫须有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老戴听着心烦,赶紧走了。

夏末,山上的野杏黄了,大人孩娃边放羊边爬到树上摘野杏吃。林子里还有别的野果子,像山桃、稠李子、刺梨之类也能吃了。这时的山里像个大果园,随便爬上一棵树,就能采摘下一堆好吃的。在这些野果子里,只有野苹果还没成熟,才鸡蛋一般大小,青青涩涩的。前两年就因为山里有好多野果子,外商才看中这些果子的绿色天然,要开发,路也修了,结果,这些野果子最终还是没能被弄出去加工成果汁,因为这些野果子皮薄核大汁少,经济价值不高,另外就是量少,不能适应大规模商业生产,所以,修完路那年,山里的野果子被大规模采摘过一回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这倒便宜了莫乎沟人,路修好了,野果子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吃。

这时候,因天气干躁,基本没有下雨,没了露水,草丛间很少能找到地软。货郎上山来收过两次干地软,说山下要货的人多,催大家多捡点。可地上不生,哪怕你放着一大堆钱,也只能干瞪眼,谁拿大地都没法子。

没地软捡,老戴老大不高兴,整天吊着个脸,见谁都不说话。庄子里的人很奇怪,都说老戴上次叫蜜蜂蜇坏了脑子,原来多随和的一个人,见谁都乐呵呵的,怎么变成像谁欠他一屁股账赖着不还似的。小戴也纳闷,父亲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不照管蜜蜂,也不见他捡地软回来,唯一叫他还能有兴致的,就是抓蛇。隔三岔五,就到山上抓条蛇回来炖了吃。老戴还说,上次那么多蜜蜂没把他蜇死,不光是他命大,其实是沾了吃蛇的光,以毒攻毒,如果不是他体内存有蛇毒,蜂毒早要了他的老命。

老戴的命最终坏在蛇上。他抓蛇时被一条乌梢蛇咬了,还没抬到山下,就咽了气。

小戴失去了支撑,他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惹得莫乎沟的人陪他流了不少泪水。可是,谁也没法还给小戴一个父亲。他们帮小戴把死去的父亲埋在莫乎沟山头坟场里。正应了老戴那句话,他留在莫乎沟不走了。

埋藏老戴后不久,老天突然降了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几天,山上林子里有了浓浓的湿气,草丛中又生出了地软。莫乎沟的人尝到了地软能够换钱的甜头,停下手头其他活路,顶风冒雨钻进山林里去捡地软。

小戴坐在窝棚门内,望着外面天空中的雨丝发呆。

父亲死后,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戴更加沉默,他一人待在吉里格郎河西岸,与任何人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几十个蜂箱和那个窝棚矗在缓坡,人们都快忘记河对岸还有一个人存在。

秋雨使一切能发霉的东西全发霉了。小戴不想连他自己都发霉,他跟着莫乎沟的人也上山去捡地软。这个时节,山上虽然开满了大片的野菊花和荞麦花,但因为气候变凉,蜂王为保存自己,繁殖量大大减少了,专门司事采蜜的工蜂只有三四个月寿命,大多寿终正寝,采蜜量急剧下降,小戴没必要整天守着蜂箱。当然,小戴捡地软不是交给货郎换钱的,他只想煮地软疙瘩汤喝,夏天之后,父亲到死再没给他煮过地软疙瘩汤,待在这小小的山谷里,他除了看蜂,就只能想父亲,而父亲留在他心里的,还有地软疙瘩汤的味道。

转遍山上的树林子,小戴连地软的毛都没捡到,他空手往回返时,顺手摘了个野苹果啃。野苹果个头已经不算小了,吃到嘴里却是苦涩味,小戴越嚼越觉得不对味,怎么野苹果里有山梨的酸涩味,难道,野苹果窜味了?他抬头望着野苹果树,树是一色的绿,浅绿浓绿,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想着下山后找人问一下,难道野苹果一直就是这种苹果不苹果、梨不梨的味道?

还没容小戴找人问野苹果的事,莫乎沟出了件大事:花菇子怀孕了。

花菇子咋会怀孕?她男人是个废物,原来大家不知道,只知他脑子有问题,从外表看和正常人一样,他又从不做伤害他人的事,大家只知道他有点傻而已,不知道别的。花菇子嫁过来后,慢慢地有闲话传出,大家才知道花菇子的男人摔坏的不仅是脑子,更要命的是摔坏了男人的命根子。要不,都一年多了,怎么不见花菇子的肚子大起来。

这下,花菇子怀孕的消息传开,大家都很惊愕。有人私下猜测,难道是莫须有强行下的种?

不可能啊,要是他扒灰,早就扒了,花菇子嫁过来这么久,他不下手,等大家都知道他大儿子是个废物,他才扒灰,不是打自己老脸嘛。

不可能!莫须有没这么傻。可是,花菇子的肚子大了,这是谁干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莫须有听到别人对他的议论,气急败坏,逼花菇子说出是谁下的种,他告诉花菇子,只要她说出是谁的种,他能原谅那个做下坏事的男人,毕竟是自己儿子不行,苦了花菇子,但得还他这个公公一个清白。不然,他可冤屈死了,以后没脸做人呐。

山里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可是,花菇子的嘴就跟她身上的黑衣服一样死沉,任莫须有怎么问,她就是不说,从她嘴里撬不出一个字来。莫须有气急败坏,想出个恶毒的招来,这天一大早,他将花菇子绑了,推到吉里格郎河水流急喘处,用绳子系在岸边的柳树上。

秋天了,天气凉,吉里格郎河的水依旧来自高山雪水,冰凉刺骨。

莫须有要那个给花菇子下种的男人自己站出来承认,不然,他就让怀有身孕的花菇子在刺骨的河水里浸泡着。

莫米尔跑到河边,哭叫着要救花菇子,被他爹一把推开。莫米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他爹又踢又打,嚎叫着要他爹放花菇子上来。

莫须有一巴掌将叛逆的小儿子打翻在地。

莫米尔哭着爬起来又往家里跑,去找他哥哥,叫他承认花菇子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哥冲莫米尔眯眯笑着,任他说什么都点头。莫米尔哭得一塌糊涂,他知道,没用的哥哥是没法帮这个忙了。

递递眼见莫米尔奔来跑去,哭得嗓子都哑了,还说风凉话,看这小屁孩良心叫狼吃了,不帮他爹,倒帮起丢人显脸的小嫂子呢。

莫米尔朝递递眼冲过去,拳打脚踢。递递眼不好跟小孩娃闹,只得躲开。

好多人看着可怜的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一些妇女劝花菇子说出那个男人,还她公公一个清白,可花菇子目光茫然地望着天空,上下牙冻得打架,她咬着牙就是不开口。

妇女们又劝说莫须有,别叫花菇子遭这个罪,老天爷看着呢。她还是个孩子!

莫须有颤声道,我不这样,谁还给我清白!

大家都说,我们都信你,还不成吗?

莫须有摇头,泪水在他的老脸上纵横。

快到中午时,花菇子已经冻得撑不住了,她跌倒,又爬起来,要不是拴在树上的那根绳子,她早叫河水冲走了。

那帮妇女挤在河边不走,看着河里可怜的人儿,哭哭啼啼地求那个男人快点站出来承认,不然,要出人命了。莫米尔的嗓子都哭哑了,几次要冲进河里去救花菇子,都被莫须有给抱住了。

小戴在自己的窝棚里走来走去,心里替花菇子焦急,他是山下来的外人,别说劝莫须有,连到河边去看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定他去了河边,还会挨莫乎沟人的骂,认为他是在看莫乎沟人的笑话呢。

可花菇子很无辜,为啥要她遭受这个罪?秋天的河水冰一样凉。小戴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他不停地掀开门帘看河那边的情景,缩回头又狠砸自己的脑袋。从早晨花菇子被推进河里,一直到中午,小戴没吃一口东西,也没喝一口水,他满眼都是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也跟着全身发抖,心里乱糟糟的。

河那边莫米尔的哭闹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把小戴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使他痛苦不堪。他蹲在窝棚地上,抱着脑袋,一会砸,一会往床架上碰。

猛然间,小戴站起身来,他不砸自个脑袋也不碰床了。他从靠墙根的蜜桶里舀了满满一大碗槐花蜜,掀开窝棚门帘,急迫地向河边跑去。

他的心里突然间打定主意,他要把这碗槐花蜜当着众人的面,喂花菇子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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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界。忘川河边,开着火红火红的一种花。那花名叫彼岸花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孟婆,我今天又看见那个姐姐了呢,那姐姐真的好美,她怎么一直在彼岸花丛里?”小女孩问着。“哎,缘,孽。这情爱二字连那两位都没参透,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孟婆摇摇头,低头继续摆弄手中的汤。我在这似乎待了很长很长时间,长的快忘了自己是谁。呵,又怎能忘记呢?我与她当真是生生世世永不再见,阿言,是你绝情还是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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