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直把自己的婚讯告诉了弟兄们。邀请他们前去赴宴是次要的,邀请他们帮忙娶媳妇是首要的。娶媳妇本来用不着别人帮忙,亲力亲为足以应付;但风俗使然,不在女方家历经千辛万苦,这个媳妇是娶不成的。以前闹洞房,现如今不在洞房里闹了,提前到迎亲的环节。在编辑部这伙人当中,除了卢鄯其他人都未婚,也就顺理成章地充当了伴郎的角色;卢鄯虽不是伴郎,但也积极响应领导号召,为娶媳妇的事业提供方方面面的帮助。
五点钟不到,令家已是人满为患,面积超过两百平米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这些人一半是令家的亲戚,另一半是专程前来帮忙的热心人,既有左邻右舍,也有同事朋友,其中就包括李义山的母亲。李义山少孤,由母亲一个人抚养长大,其中的辛酸自不必言。其父李嗣生前是日报的记者,与当时同为记者的令子直之父令壳士相善,过从甚密。李嗣福薄,不幸早逝,撇下孤儿寡母艰难过活。令壳士惦念亡友情谊,不时接济,幸不冻馁。李母刚烈,不肯再嫁,心中惦念的只有儿子一人,完全不去考虑自身的得失。若干年后,李义山大学毕业,考虑到母亲多年来一直和自己相依为命,便打算回乡就业,颐养寡母天年。李母早就为儿子的工作筹措上了,思前想后,还是要拜托如今已贵为副社长的令壳士,赏他干儿子一口饭吃。令壳士心里有数,知道李母为了儿子工作的事早晚要领着李义山登门造访,这种事情他经手得多了,流程早已轻车熟路。只不过这个略微有些不同,因为义不容辞,所以是免费的。李家母子拿不出钱,心意多少还是有的,但令壳士一概不收。他说,凭两家这种交情,什么多余的话都不用说,这是他分内的事情。不仅这件事他包办了,就连李义山的婚事,他也包办了。李母感动不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她含着泪说,谢谢恩公,从今往后,李义山就是令壳士的义子,养老送终都包在他身上。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李义山才会对令子直那样亲热,让其他人看着不舒服;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令子直才会对李义山那样器重,让其他人看着不痛快。所以,在令子直大喜的这一天,李母就像是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一样高兴,狠心买了一身价格不菲的装束,早早地就来到了令家。头天晚上办宵夜酒,负责招呼客人的她直忙到夜里一点才歇下,可是累坏了;但为了报答令家的恩德,第二天早起不到四点她就起来了,洗漱毕梳妆罢,匆匆忙忙地就往令家赶,结果发现还是来晚了。五点不到,屋里已是人头攒动,吸烟的发呆的洗菜的做饭的喊叫的以及不知道干什么的都在忙活着,可在几个重要岗位上,事先布置好的工作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做,亦或是有人做却比没人做也强不到哪去。几天前令母给所有人——来帮忙的女眷——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吴妈熬汤,孙婆婆炸糕,马姐洗碗,其余诸人各司其职,若哪里人手不够了就补充一下。天一亮吃早点的人们陆续就到了,在此之前短暂的两小时当中这帮人要预备好一百个人的吃食,保证大伙吃饱了能上路、能爬楼、能扛能顶、能把媳妇娶回来。可当李母进入厨房的时候却发现,吴妈的汤没熬好,孙婆婆的糕没炸好,马姐在剥蒜,张婶在洗菜,邓阿姨在切豆腐,令母则不知在和谁发脾气,现场一片混乱。
李母一直相信令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像所有达官显贵的内人一样,令母虚荣、势力、爱摆架子、自命不凡,但心肠是好的。儿子大喜的日子,跟别人怄气是不吉利的。如果不是特别气愤,她一定会避免的。想到这里,李母朝四周望了望,试图通过观察发现让令母如此气苦的是什么,却一无所获。见没人说话,她也不好发问,便默默地系了一条围裙,帮着张婶洗起了菜。
“那点破菜洗不完吗,你去那干什么,过这来!”令母见李母不来帮自己却跑到别人那边,不高兴的样子溢于言表,用威严的命令的口吻说道。
李母被她反常的言行吓了一大跳,连忙顺从地朝她那边去了。女眷们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你们看看这都几点了?”李母的顺从没有浇灭令母的怒火,她对所有人呵斥道:“那天说得好好的,四点来家里干活,你们也都答应了,结果五点才来……五点来能干什么,给大家烩一锅西北风吗?”说着,她不依不饶地扫视着众人,就像是想看看她们当中谁胆子大到敢“顶嘴”。
也许是入戏太深了,令母真把自己当成太太、把其他人当成丫鬟了。她有她的道理。她觉得,这些人之所以这么热心地来帮忙,是因为她们都欠令家的;即使她们本人不欠,她们的丈夫儿子终归是欠的。令家出了个令壳士,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走到哪都前呼后拥的有人抬举,就比她们那些一事无成的丈夫儿子强得多。这些人,不是跟令壳士借过钱,就是跟他张过嘴,求着办件这个事,求着引荐下那个人,总之是仗着令壳士的颜面而得到了实惠。从这个角度讲,让她们四点来炸糕熬汤一点都不过分,因为不是情谊在驱动她们,而是利益在驱动她们。所以,她们为她做点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她们就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也难怪上苍匹配给她们的丈夫儿子是那么无能了。
令母的心思并没有错。熬汤的吴妈,是令母表亲的妯娌,她儿子开饭馆,营业执照办不下来,是在令壳士“过问”后办下来的;炸糕的孙婆婆,是令壳士的姨姥姥,她儿媳妇生孩子,想请妇产科主任主刀而不得,是在令壳士“协调”后得的;洗菜的张婶,是令母的奶妈,她孙子被重点中学拒收,是在令壳士“疏通”后录取的;切豆腐的邓阿姨,是令家的保姆,她丈夫受工伤索赔无果,是在令壳士“伸张”后有果的。唯独剥蒜的马姐,是令母在退休干部舞蹈队认识的,住在一个小区,两人又很投缘,这才主动请缨前来帮忙的。正是这位和令家并没有什么恩怨的马姐,此时不乐意了,说道:“那天说好五点,你记错了吧?”马姐有心多数落她两句,转念一想今天是她儿子大喜的日子,又觉得于心不忍,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说好的时间确实是五点而不是四点。令家头一回办喜事,谁会想到“热心肠”的宾客们来得比厨娘们还早?纵使如此,令母也犯不上跟老姐妹们发脾气。一生当中,吴妈熬了上百锅汤,绝不会在最重要的这一锅身上栽跟头;耄耋之年的孙婆婆,炸过的糕没有一万个也有五千个,就是闭着眼睛也炸不糊;至于张婶,这辈子洗过的菜摞起来比北海的白塔还要高,怎么会失手;邓阿姨纵横家政行业几十年,切出来的豆腐比火柴盒还要棱角分明,哪里就能耽误了令家的喜宴呢?其实令母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约好五点到家里来开火灶饭,只是出于某种对无理取闹习以为常的心理,而说出了之前那样指鹿为马的话。被马姐拆穿以后,她意识到自己理亏,纯粹是因为眼前的局面在她这样的“干活不能手”看来无法应付,才会心急,以至于把邪火发泄到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虽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因为意识到了而赧颜,但仍旧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依然声称约好的时间是四点。
“亲亲呀,真的是五点。”在所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当中,孙婆婆的这一句令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笑了。令母也笑了,这句话为她铺垫好了最得劲的台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尴尬的太太这个角色身上逃脱,回归到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身份上来。她不好意思地看看其他人,嘴角挂着特别想要掩饰起来的笑意,眉眼间全是如同二十来岁时候跟同伴争辩时输了的狡狯神情。李母虽然也笑了,但给人的感觉却很不自然。就像其他人一样,她也能体谅令母的心情,但在受到那样粗暴的对待之后,她没有办法迅速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她不是一只闹钟,不是拧拧发条就又能正常运作的那种东西。她当然不是怀恨在心,不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动摇了她对令家感恩戴德的初心,但终究还是心生芥蒂了,毕竟她受到她语言暴力的伤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厨房里发生的风波,在客厅里边忙碌的或是无聊的那些人都听到了。有的从头到尾听到了完整的经过,有的一知半解,听到了掐头去尾的一部分。没有人关心女眷们在争论什么,不管令家的亲戚还是不相干的旁人,对这种事情的态度都是置若罔闻。但作为“受害者”的儿子,李义山的想法却和别人不同。也因为不同,在侧耳倾听的过程中,他好几次不由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