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受赞誉的人怕什么?怕那些赞誉他当之有愧。刘去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活在阳光下,一直没看见影子,以为这里不会有影子的一席之地了。当影子真的出现了,他又觉得,阳光全没了,只剩下影子了。他躺在床上,被影子笼罩,受影子摆布,为影子玩弄。然而木已成舟,他能怎样,现在几万册书已经卖出去,总不能一本一本要回来吧。从媒体的报道来看,他在大学的遭遇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这也意味着,那些殷切期盼他振翮高飞的死忠,同样得知这件事的详情了。他们会怎样看待他,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吗?抛开这些不说,那些捏造的谎言,他知道是假的,可别人会相信他吗,在他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遭到腰斩的情况下?他百口莫辩。该怎么做呢,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社会宣告自己是清白的?那些受了莫大“委屈”的公众人物尚且没一个这样做,更何况他这样一个小角色?想啊想啊,他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一直都是晚报的忠实读者,他觉得晚报说了许多他想说但日报不让说的话,晚报是新闻界的英雄。他一直都想,要是自己能到晚报去上班就好了,他一定有广阔的发挥空间。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里存着,直到他得了奖,直到他认识了李文饶,他觉得是时候行动了。他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晚报的掌门人,那个把当地文学界最高奖授予他并对他予以高度评价的人,拒绝了他的请求。用李文饶的话说,他留在日报能有更大的作为。那个话他当时好像懂了,现在想想又觉得没懂。这明明是个束手束脚的地方,怎么会有更大作为?说白了李文饶就是不想要他,不想要这个烫手的山芋,怕给自己惹麻烦。他看起来像个斗士,实际上不过是个懦夫。他也是个凡夫俗子,凡事都要算计利害得失。尽管李文饶的形象在他心目当中一落千丈,但晚报还是要看的。李义山一定想不到,除了他,日报还有一个每天看晚报的。只不过,因为琐事缠身,他近期已经不怎么看报纸了,完全忙于给财东们剪彩。直到被人当头棒喝,这才感慨起来,以致重操旧业。可是现在再看晚报上那些文章,他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一抹色的全是给他唱赞歌的。要是校园风波不曾掀起,无意间看见这些文章,他一定得意极了;可是现在,在明知自己“理亏”的基础上,再看这些文章,心里象吞下孑孓一样恶心。这些文章真的是在夸他吗,还是他们有自己的打算?要真是夸他的,为什么没象其他媒体一样见风头变了立刻倒戈,而依然自说自话?邮报和论坛报他看了,先驱报和晨报他也看了,没有哪个象晚报这样执着的。他恨它的执着,它的执着是在和真相对着干,是在把舆论往错误的方向引导。他以前以为只有日报才这么干,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不是日报一家的专长。
权贵身份、玩弄女性、找人代笔,这些捏造的罪名虽然令他愤怒,但是并不令他忧心。真正令他忧心的,是写了一半的新小说在风波的冲击之下写不下去了。真的写不下去了,在这个故事当中女主角也死了,而作恶多端的男主角同样受到了命运的制裁。他躺不下去了,坐了起来,找出那一摞手稿,找到女主角之死那个段落,读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写下的文字。那还是成名之前,他还有时间从事写作,还有心气从事写作。可现在,那些文字看起来太可笑了,他简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再看一个字就要吐出来了。他还有写作的必要吗?既然连思想都是有缺陷的,写作就更加没有意义了。作家终究是要传递一些有助于实现全人类共同的进步事业的理念的吧,“对”、“错”先搁置其后。就连这个目标,这时候也变得望尘莫及了,对刘去华来说。如果是这样,搁笔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剪彩也免了吧,丢人现眼的事情再也不做了,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夹好自己的尾巴,争取不使事态升级,他就应该烧高香了。说起烧高香,是该去吕祖庙拜拜,灵不灵无所谓,至少心理上能好受点。
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传来开门声,然后是刘去华之母与某人的对话声。过了几秒,其母推开他虚掩的房门,对他说,儿子,有人看你来了。
刘去华看清楚了,是李义山来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来的会是这个人。但既然是来探望他的,起码的礼貌还是要表现出来的,他于是坐直了身体,跟对方说了两句客套话。李义山自然不会空手而来,他拎着一箱牛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好歹是点心意。李义山回应了刘去华的客套话,看出来对方对他的到来始料未及,不免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刘母明白年轻人有话要说,她不便留在房间里,便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
刘去华的父母都不是报社的职工,故而他家也不住在职工宿舍区。许多年以前,准确地说是在刘去华被发落到印刷厂之前,李义山曾和卢鄯等人一起送刘去华回家,那天他喝得烂醉。在他家楼下,不省人事的刘去华从车上滚落到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就像是断气了。李义山还记得,那天他们这些送他回家的人被刘母臭骂一顿,怨他们把他灌成这样。但事实却是喝成这个样子与他人无关,完全是刘去华自己造成的。谁知道他有什么心事,他从来都神神秘秘的。那是李义山此前唯一一次到访刘去华家。后来他去了印刷厂,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断了。事隔多年再登三宝殿,李义山感慨良多。但看刘去华那副失落的样子,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时候。
“你怎么样,血压还正常吗?”李义山打趣地说,希望打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块无形的坚冰。
“没事,就是懒得动。劳动大驾来看我,谢谢啦。”刘去华微笑着说。
看来他也不是不会笑,李义山心想。
“太见外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李义山回应对方的也是笑容。可是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去华把李义山当令子直的心腹,他这个时候专程登门造访,动机是很可疑的;李义山知道刘去华对他缺少信任,他来得这么突兀,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让对方跟他说心里话是不现实的。但他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初衷,他来就是为了听心里话。所以,想要真正打破那块横亘二人之间的无形的坚冰,隔靴搔痒似的试探是起不到作用的。要想对方坦诚相待,自己就必须表明态度。
“看报纸了吗,铺天盖地都是你的消息。”李义山琢磨话要怎么说出口对方才不会误解,不会一怒之下把他轰出去。但脱口而出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其实也并不怎么有心得。
“新闻从业人员,不看报纸就是渎职。”刘去华苦笑一声,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透露了出来。李义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对方打开心扉,他才能下定决心。可是决心能生效多久呢?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他没有自信的理由。
“这么说,别家的报纸也看了?既然你看了,我就必须告诉你,单位现在流传的都是你的那些消息,他们中间有人看到了、听到了。象所有发生在身边的‘丑闻’一样,他们十分热衷于谈论这个,并且靠这个获取相互之间的某种认同。”他极力想使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在挑拨刘去华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但事实如此,文饰得再巧妙也起不到那样的效果,更何况还不巧妙。
“不意外,又不是头一次了。”遇到别人拿这样的话刺激他,刘去华的反应通常都是这样,用一种处变不惊的澹泊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掩饰自己内心当中真实的感受,也就是苦涩和失望。孙枢中这样对待过他,韦观文这样对待过他,上溯十几二十年,还有许多好事者这样对待过他。他们要么告诉他其才能根本谈不上出众,要么告诉他锋芒毕露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要么告诉他曾经的死党在背后说了他许多坏话。如今往事又一次重演,卡司阵容变了,不变的是人生无常那酸爽的感觉。每逢这样的体会在身体当中滋生,他都会拿这样的说辞搪塞向他递忠言的诤友,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这都用不着去想,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他以为这样做可以减轻自己失败者的心理负担,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谁也骗不了了。
“这次有点不一样,他们把你祖宗十八代的黑历史都挖出来了。”李义山一边说一边叹气,好让对方明白他和他是一条战线上的。刘去华根本没心情去猜想李义山来到他家跟他说这些话的意图。与李义山担心的正相反,刘去华对他的到来是感到高兴的。他需要跟别人说说话,排遣宣泄心中的郁闷,哪怕这个人和他甚至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一个快要淹死的人还会挑剔稻草的外观是不是亭亭净植吗?不,刘去华没那个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