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鄯像是并没有觉察到在这群站着聊天的老朋友之中有哪个不高兴。他兀自说道:“小刘,你可真不得了,竟然得了工部文学奖。跟我们说说,你这个小说写的是什么呀,什么内容?”
卢鄯发自内心的赞美令李义山妒火中烧。如果那只是敷衍了事的恭维,也许李义山还不至于如此不自在。不过卢鄯想知道的同时也是他想知道的,他十分好奇这个一直入不了他法眼的小角色到底写了个什么文本,竟然能受到评委会的青睐,尤其是受到向来以刻薄著称的评委会主席李文饶的青睐。
“一个小故事。”说到自己得意的地方,刘去华竟然又鬼使神差地恢复了理智,不再用刚才那种轻慢的语气和别人说话。“虽然是小故事,但因为充满了真情实感,便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李义山心里冷笑一声,对刘去华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想起来,有位记者曾经问一位爱尔兰作家,他的作品到底想表达什么?那位作家说,他也不知道。成名成家的之所以都爱故弄玄虚,无非是因为他们具备那个条件。
卢鄯又说:“厉害。写个小故事都能得大奖,那些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字的作品都得不了呢。”
刘去华不由地大笑起来:“‘小故事’不是说篇幅短,而是说写的是小人物的故事;不是那种史诗呀什么的,不是宏大叙事,而是以小见大。”
刘去华爽朗的笑声弄得卢鄯不好意思起来,他的脸红了。“原来是这样。你看我,对你们文艺界的事情一窍不通,尽说傻话。”
刘去华没有笑话他的意思,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多年不见,卢哥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卢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抖机灵的机会,说道:“刘哥,你倒是变了不少。”
“是吗,我哪里变了?”不知道对方会说出什么,刘去华便饶有兴致地问。
“你……变得比原来更有风度了。”卢泾心想,这句话说完你们要是再不笑,我就不跟你们说话了。好在他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李义山,其他人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风度是没有的。”刘去华在大家纷纷示好之后不由地放松了警惕,他觉得现在已经具备了和这些人讲玩笑话的条件。“反倒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打扮得真时髦,都成了潮人了。”
李义山笑道:“办公室里有卢泾这样的天桥巨子,我们还会为穿什么而发愁吗?就是不向他请教,光是每天看着,也有心得。”
刘去华本来是挖苦他们把心思都花在外表上,谁想这些人都没有听出来他话里话外奚落他们的意思,这不禁令刘去华哑然。在他看来,一个人是否能够吸引包括异性在内的他人的注意并不取决于这个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裤子,拿着什么样的包戴着什么样的表,而取决于这个人是否从内而外地散发着高贵迷人的气息。怎样才能散发高贵迷人的气息呢?没有别的途径,只有通过不断地获取新知才行。正如宋代诗人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也动摇过。不久之前,媒体上曾经有过热烈的讨论,议题是中国的男人是不是配不上中国的女人。作为媒体从业人员——即使那个时候他的真实身份是工人——他自然会关注像这样的社会热点话题。在留言区,他看到很多女性说,中国男人不懂得如何打扮自己,不懂得尊重自己和他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确实配不上中国女人。这种看法令刘去华很难受,也很难接受。不会打扮自己难道不是雄性动物的特征之一吗?干嘛要会打扮,像个娘们似的。再说了,又不是求偶期的牲畜,一定要通过表现自己肉体上的特征来吸引异性的注意。之所以有文明这样的东西,目的就在于使人的行为有别于其他生物。根据这样的理由断定中国男人配不上中国女人,简直是不成体统。如果一个社会连体统都失去了,那这个社会就完了。所以,卢泾这样胸无点墨但却非常喜欢在穿着打扮上做文章的人特别令刘去华反感,当年他就不喜欢他,看不上他。可是现在他发现,就连已经过了求偶期的卢鄯和说起来还有那么点学问的李义山,也在这方面花了不少心思,下了不少辛苦,真是斯文扫地。
“没钱非要冒充有钱,真是越活越倒流了。”刘去华心想。他知道李义山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经济条件非常一般。他一直觉得这个人是这个单位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称得上人才的人之一,没想到才几年时间,竟然也自甘堕落,成了卢泾之流,张口闭口天桥巨子地桥小儿,简直让人作呕。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这方面最应该向卢泾请教的是我,我连一点时尚嗅觉也没有。你看看,我还有救没救?”
卢泾这下子立刻得意起来,上下打量了刘去华半晌,说道:“怎么没救?只要舍得花钱,就是乞丐也有救。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刘哥你准备好信用卡就行。”
“需要多少钱啊?我没有什么钱,要是投入大就算了。”
李南纪笑嘻嘻地说:“刘哥说什么呢,你要没钱我们更没钱。刚得了奖,光奖金就得有多少?再加上版税,怎么着可支配的收入也应该在百万以上。”这当然是在套他的话,谁都希望知道他到底在这个小说身上挣了多少钱。
“百万以上,还千万以上呢。”刘去华一脸不屑。“奖金五万,版税两万,加起来七万。”说完刘去华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其他人听了之后都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哪如说得多一点呢,他心想,诚实令人后悔。
李潘还有点不放心,于是又说:“快别骗我们了,刘哥。”他的声音是那么尖利,让人听起来十分不舒服。“我们又不跟你借钱,干嘛这么不实在?”
刘去华于是笑笑。“你们说是多少就是多少,这总行了吧?”这回答多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李义山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又揣回了兜里。“时候不早了,我还有采访任务,先走一步。刘哥,那边那张桌子是空的,没有人用,你先坐在那,以后有什么需要咱们再调整。”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房间角落里一张蒙尘的桌子。
刘去华希望自己的座位在屋子的中心,可那是令子直的,他自然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座位就像照相时的站位,越中间的地方越安排重要的人物。作为整栋楼里面唯一一个获得过大奖的人,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要求获得和身份相匹配的资源。可是这种话要是自己说出来,又显得不够亲切随和。没办法,就按令子直的狗腿子说的办吧。
李义山一说要走,其他人就像收到了暗号一样,纷纷说要外出执行采访任务。李义山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员工手册,交到刘去华手上说:“你暂时没任务,熟悉一下工作流程也好。我不是质疑你的专业程度,我当然记得你以前干过这个,你别误会;主要是这几年行业变化很大,纸媒不景气,新媒体、融媒体日新月异,我们天天干这个都感觉吃力,生怕跟不上节奏,唱走了板。这手册上有新的工作流程和规章制度,你看看,多少能有点帮助。”
刘去华心里不自在,可除了表示感谢还能怎样呢?很快,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先前热烈的气氛顿时冷落了。好在办公室采光还行,比阴暗的、让人毛骨悚然的走廊里强多了。刘去华拿手册扇了扇桌面的浮尘,不但没弄干净,反而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他于是决定不在这里坐了,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令子直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果然是个好地方啊,离窗户的距离适中,离暖气的距离也适中,离饮水机近,离门远。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坐在这就好了,桌子上一尘不染的,肯定是狗腿子给打扫的……不管怎么说,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十二点很快就到了。因为不想跟别人打招呼,刘去华没有在单位食堂吃饭。他预料到下午任何人都不会到办公室去,便在家睡了个午觉,起来看了一会儿书,但又看不在心上。不是说好晚上移驾一叙的吗,怎么到了这会儿还不通知在哪叙,莫非只是说说而已,当真不得?要是这样,这群人也太可恶了。早就对他们的可恶有所准备,但没想到竟然如此可恶,真是该死。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至于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完全不晓得。
十五点,消息没有来。十六点,消息没有来。到了十七点,消息还是没有来。刘去华如坐针毡,一会儿站起来看看窗外,一会儿躺在床上看手机。日报的手机客户端界面真是太不美观了,花了那么多钱,就弄出这么个玩意来,真不知道钱都花哪了。今天的热点新闻有点什么呢?中美贸易争端,朝核问题,巴以冲突,俄前间谍遭毒杀,精神病患者残忍杀害智障男孩……其他版块内容丰富,本地新闻却什么新内容也没有。编辑部这些人每天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连一条有价值的新闻也没有?即使全部心思都花在自娱自乐上面,也不应该一则报道都不写啊。这时,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李义山发来一条信息,内容是要刘去华十八点到单位附近的次大陆餐厅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