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媄于是回到家中,心情很是不好。姑爷发来若干条嘘寒问暖的信息,因为一概不回,引发了姑爷兴师问罪的狂潮。王晏媄烦透了这个人,也没有跟他纠缠的力气,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她不管了,娘老子问起来,她自会想办法分说。她本不想把事情弄到这个份上,伤了家长的心;但李义山如此装傻充愣又令她心烦意乱。说一千道一万,他只是不喜欢她罢了,没有更多的借口。他诗里那个女人是谁,她不知道,问也是白问,他一直不肯说。他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好像这感情十分违禁似的,越发教她气苦。什么事情一跟他沾边,就变得古怪起来,一点都不敞亮。就是真和他在一起了,往后只怕也尽是委屈自己。没一件事值得自己高兴,王晏媄倒在床上,连流眼泪的心情都没有。手机不停地震动,她简直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干脆关机。偷偷溜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包香烟,学着别人的样子抽起来。不敢明展大亮地做这件事,只得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东西气味真的不怎么样,抽一口咳半天,她只吸了两下便扔了。刘蕡已死,他们这股势力已经强弩之末了,几近分化瓦解的边缘。人家大获全胜,体验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盛。于是乎,等这鬼催的传媒集团成立起来,距自己离职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想都不用想,日报占据着全部领导岗位,晚报的老人哪个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就连李文饶,到时都不一定受得了这份气。其他人怎么想她不在乎,她打定主意到国外去,兴许念个学位什么的,又或者找个工作。子承父业做买卖她没兴趣,喝酒应酬烦死人。然而这样折腾下去到底是想要个什么结果,她又说不上来。她今晚参加了一个人的葬礼,那人折腾了他短暂生命中接近三分之一的岁月,除了一大把仇人,他什么也没得到。值得吗,如果还有机会问他,那么她最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幻想着他的回答,虽然不熟,但他会实实在在地告诉她,这个事情不能简单地归纳为值得或不。她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一个人在没有路灯的角落流露出笑意。美国作家说好看的人笑起来轮廓分明,她想,我笑起来肯定皱成一团了。苏联作家说,要是仔细想想,生命也不是那么宝贵。她虽不能苟同,但觉得这肯定是刘去华的心声。那么年轻就想不开,真不应该。生活对她来说也同样没什么意思,但她永远不会有自行了断的想法。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还没到那个份上,就像李义山还不那么爱她一样。她不由得又点燃了一只香烟,这一次好像不像上一次那么难闻了,她觉得,咳嗽也不像上一次那样剧烈了。这东西有点意思,越抽越清醒,怪不得那么多人抽。不过想起以前看过世界卫生组织的报道,那些脏心烂肺的图片令她心有余悸,于是又掐灭了。她裹在一件大毛衣里面,秋天的风拂过她的脸庞,那感觉还挺不错的,以至于她不想回家去。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所稀缺的也许不是别的,而仅仅是一些新鲜感。她在这里太久了,久到就算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也不会花容失色的地步。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反正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有两三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在国外,跟她们打听打听,做做准备,管它日报晚报,老娘不伺候了,拜拜。摸遍了全身才想起来,手机在床上,没带着。于是兴冲冲回了家,开了机,一阵紧似一阵的震动袭来,肯定是姑爷还在絮絮叨叨。理都不想理他,只给那几个同学发了信息。由于时差的关系,有的很快回复了她,有的没回的想必是在睡梦中,抑或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地理上的事她不懂,东半球西半球哪个是白天哪个是黑夜她也不知道。她心情好起来了,有点亢奋,顾不上别的,小心翼翼地在家中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兴高采烈地跟同学聊着,说她想去找她。到她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天都快亮了。她一点都不瞌睡,畅想着崭新的生活,希望之光似乎又一次把她照亮了。
在家舒服惯了,跨越半个地球去过另一种生活到底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王晏媄无法断定。如果说原地踏步是稳定的,背井离乡是精彩的,那么如何做这道选择题就成了她眼下需要仔细斟酌的头等大事。她记得不少红极一时的人物曾来家里的沙龙作客,但如今已然不见了。问起爸妈,那些人有的已锒铛入狱,有的则妻离子散。这些人,便是没把题目做好的典型。在稳定和精彩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而且是不计后果的,义无反顾的。等到执法机关上门来兴师问罪,又一个个象孙子似的,痛哭流涕,后悔不迭。想当初是何等的风光模样,事败后又是何等的落魄狼狈。两相对比,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就被证明不是一个好主意。王晏媄倒是不犯难,她不象那些投鼠忌器的男人,走一步看十步,总是谨小慎微的;她虽然秉性素朴,但骨子里却很有些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气概。她既然已经想好了,就不会变卦,这点和那些唯唯诺诺的男人不同。不过她也知道,李义山性格当中缺少那种豪迈的成分,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四溢的批判精神”。她不那样,她不批判自己,不对自我意识进行反思,她觉得那很娘。她历来就不喜欢否定之否定的说法,也不喜欢肯定那种说法的人。但奇怪的是,李义山那个样子却往往让她觉得吸引人。又或者,可以不离他那么远,在国内念书也是一样的。他和那神秘人物的恋情也未必就会修成正果。她虽没胆量直抒胸臆,但默默地守候他还是愿意的。兴许事情最后能出现转机,他能够体会到有她的好。这想法令她浑身燥热,越发辗转难眠。国外有国外的好处,留下有留下的考虑,这两者似乎势均力敌。可国外到底好在哪,她又说不清道不明。以前看刘去华的书时,感觉那个人特别推崇西方的那些东西,政治经济文化,方方面面都被他吹得天花乱坠。总结起来,他强烈推荐的,也就是反复在那本书里面出现的,有《自画像》,有《爱弥儿》,有《第九交响曲》,有《控方证人》,还有《量子论的物理学基础》,这些似乎都特别让他着迷,觉得人有我无,故而我不如人。又因我不如人,所以我要变人,象他们一样富有。在大学礼堂,他的这样的看法遭到了无情的嘲讽,女学生劝他回家以后多看点书,看过之后再评估自己的主张是否不像她说得那样可笑。她似乎是在暗示,他的这种想法不仅是肤浅的,而且是由来已久的,在思想市场上兜售了上百年,无数次被证明是荒谬的。女学生并且还说,我有的人亦无,好比《石头记》,好比《敦煌曲子词》,好比《铁云藏龟》,好比《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刘去华当时怎么说她想不起来了,但她记得自己深为这女学生的见多识广而折服。不仅如此,她同时也并不知道若换作自己要如何反驳她。又或者,没什么值得反驳,她对得至高无上,他错得一无是处。
草草躺了个把钟头,王晏媄始终也不曾合眼。因为心情不错,干脆便早早起来了。她关闭了闹钟,今天用不上了。盥洗沐浴完毕,她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迎着清晨熹微的阳光,出门去用个早茶。她是没这个习惯的,也不怎么喜好。但因为起得实在早,没什么事情好干,去吃点油腻荤腥的食物倒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选择。她以为自己算来得早的,等到了酒楼才发现,比自己早的大有人在,一楼二楼都已经坐满,想吃就要排队。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轮到了她,她点了菜谱上最贵的东西,同时也是做起来最麻烦的东西,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那番等候。心满意足地吃完,她驾车到了单位。虽然磨蹭了很久,但偌大的办公室当中仍然空无一人。无聊地坐下,拿出手机摆弄起来,揭露刘去华生前罄竹难书的罪行的文章已经不见了,本地新闻这一栏仿佛再次恢复了平静,一点波澜都没有了。此时能看到的,除了某桥某路竣工通车,就是某男某女情感纠葛,别的再无见报。烟消云散,雨过天晴,那人才下葬,可这世界已将他遗忘。这或许正是他想要的,但对于那些曾经依靠他的人来说,他们不想要这样的结局。日报的客户端上有一条置顶的消息,市委许部长赴我社考察指导工作,配了一张照片,牛思黯等人站在许用晦身后热情洋溢地笑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了照片上那几人得意洋洋的神色,王晏媄不由冷笑,心想秋狝还没结束呢,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这没德性的倒庆祝上了。不过实事求是地说,草根逆袭的可能性已经不大,此时到日报去考察,跟正式宣布关于牛思黯的人事任命也没什么区别了。真为李文饶遗恨。不是遗憾,是遗恨。和那徇私枉法的老贼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铩羽而归,实在太教人扼腕。人生总是这样,好人多磨难,坏人漫滩转,教人打不起精神来爱它。李文饶的处境令人心疼。强打精神主持了刘去华的葬礼,似乎还并不为刘家人买账。自打在会议上受了上级领导的冷落,李文饶就一直情绪低落。这也不能怪他,换成别人早就撂挑子了。如果真的要离职,王晏媄想,一定在走之前请大家吃个饭,喝个烂醉,斗胆问问他后不后悔。不管他说什么,自己是一定会哭的,她已经想到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李文饶就是她爸妈的客人。于公于私,这个人都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她敬重他,钦佩他,爱戴他,拥护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眼瞅偶像即将落难,还是不要亲眼目睹这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场面了,早点散了对大家都好。何苦呢,为了一件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拼到山穷水尽,太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