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没想过还有重新睁开眼睛的一天。
更没想过，当我睁开眼睛时，第一眼见到的仍然是墨勍。
寒冷而又朦胧的雾街，我靠在小巷冷冰的石壁醒来，对面抱着长剑而坐的少年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寂，同时又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令我一看见便觉得心口在微微地抽痛。
原本像是闭眼沉睡的少年若有所觉地抬头看着我，目光空洞而疲惫。
还有冷到极至的麻木。
他冷漠地观察了我一会儿，道：“醒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
忽然记起最后的那些画面，然后所有的记忆顷刻回笼，扰得我脑子里晕乎乎的。
疑问简直是太多了，却又无从问起，最后只化为一句：“……怎么回事？”
墨勍眉头一皱，“我以为你伤到的不是头。”说完他又冷冷一笑，“何况对根本死不掉的你来说，伤到哪里不都一样？”
我转了转头，心里的疑惑更甚。
我没有选择再问，而是努力地观察四周。现在应当是……凌晨吧？雾太大，只有朦朦胧胧一点光，如果不是墨勍坐得够近，也许都无法看清他的样子。不管是石墙，还是石墙上露出的屋檐，都透着历史的厚重感。那种风格的建筑物……是江南的民居吗？
我再一次看向墨勍。
我是在做梦吗？
否则怎么会与墨勍坐在这里？而且还一身狼狈。
可是……死了的人，还能做梦吗？
墨勍扶着墙站起来，瞥来的目光依旧冷漠，“走吧。”
我皱眉，试着动了一下，却那么的吃力。
“不行……现在还动不了。”我抬头看他，“去哪里？”
墨勍微微眯起了眼。他冷冰的审视我片刻，道：“这个问题也正是我要问的。木婉，跑了一个多月，你到底把我往什么地方在带？我耐心有限，更不想还没等到她，便死得不明不白。”
我狠狠一震，几乎是张口结舌，“一个多月？”我带着他跑？
心里是一片茫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叫我木婉……没错，虽然他一直认定我就是姐姐，可是这一次为什么感觉很不一样？
“够了！”墨勍焦躁地低吼，“现在没时间来浪费！我能感到墨劼的人已在附近不远，你到底站不站得起来？”
我想问的实在太多，但现在好像真的不是追问的时候。我咬牙试着再努力了一下，虽然整个身体还是很僵硬得很，但至少已能勉强被我指挥。
墨勍一直在旁边冷漠地看着我，也没有帮一把的意思。我扶着墙站起来，黯然地扫他一眼，“走吧。”
墨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白茫茫的雾气里，我跟得非常吃力，他却一直没有回头。这种情形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惑里。墨勍像是一点不担心我逃走，还是他笃定我绝对会牢牢跟上他？
奔出一阵之后，可以发现雾气在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许多。正当我盯着墨勍的背影胡思乱想的时候，墨勍突然停步。
他并没有回头，而是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来的数量不少。”
我恍惚了一下，“……什么？”
墨勍终于不耐地看我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告诉你还没恢复！”
我咬着嘴唇，忍不住哼道：“我还想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原本就没恢复啊，不过是勉强跟着你在跑。”
墨勍瞪了我一眼，明明已经转过头去，却在下一刻僵硬地转回头，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脸又怎么了？他的表情这么奇怪！
我疑惑地冲他扬了扬眉。
但悄然现身的那群人却没给我继续追究的机会。我环视着那群只有统一表情——也就是全都没有表情的人，当目光落在其中某个有着冰绿色眼眸的男人脸上时，便再也不能移开。
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认错！
“墨劼！”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眯眼叫出那人的名字。
那双冰绿色的眸子闪了一下。墨劼深深地凝视着我，轻声道：“婉儿，不要生气了，还是跟我回去吧。”
怒意冲天而起，愤怒的同时，我也无暇细想他怎么会一见我就对我说那样的话。我狠狠地瞪着墨劼，如果此刻手中有剑的话，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砍向他！
“果然是老妖怪啊，几百年都不显老！”我不屑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精致而柔和的五官，一双比玻璃更透明的冰绿色眼珠，在日光下会反射淡淡红光的微卷的墨发。貌似温柔和善，但其实比谁都冷酷无情。
身子不可抑制地发着抖，那是由于强烈的憎恨。我几乎是一招就死在他手里，如果不是姐姐动作得快，赶在死神出手之前及时将我四散的魂魄收集，我早就消失在四百年前了！
面对我排山倒海般的恨意，墨劼似乎显得有些错愕。他皱了皱头，又叫：“婉儿？”
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给我闭嘴！谁允许你这样恶心地叫我姐姐……”叫到最后，我声嘶力竭的吼声陡然低下去，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僵硬而迟疑地转头，我望向身后一脸震惊的墨勍。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还是错过了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都显得这样怪异？如果我现在经历的这些不是梦，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姐姐呢？我的往生咒呢？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另一种更深的恐惧一下子席卷了我，连指尖都激烈地颤抖起来。我慢慢转头，看着离我最近的墨劼。他的目光一闪，冰色的眼珠渐渐转冷，变得比冰更冷。
他突然扣住我的手，厉声道：“你不是木婉？”
我呆若木鸡，尚来不及反应，就听见身后传来墨勍的声音：“——放开她！”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瞬移到我身旁的，只见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从墨劼胸前划过，墨劼冷哼了一声，身体微斜，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侧身躲过墨勍的攻势，不但没放手，反而将我抓得更紧。
冰绿的眼珠抛却了周遭的一切，只牢牢地锁住了我。墨劼第二次问：“你不是木婉？”
时间和空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跟四百年前那一幕，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一次，墨劼抓住我，问的是：“木婉呢？”
我眨也不眨地瞪着他，冰冷地笑了，回答的话跟四百年前一模一样：“你去死吧！”同时右手想也不想地甩上他的脸——
“啪”的一声，清脆直接，连我掌心里传来的痛感都如此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自己。
墨劼的脸因我刚才那一巴掌而侧到一边，他低垂着眼眸，脸色很平静，平静得可怖。
我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居然……真的打到他了？！
那一次，我不但没有打到他，反而因此惹得他狂怒，甚至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就看见死神的出现。
墨劼缓缓抬眼，目光如刀，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不是木婉……”
最后一个字才飘过耳边，就见墨劼冰绿的瞳仁陡然收缩。我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却忘了左腕还在敌人掌中。就在同时，身后泛着寒意的剑气第二次出现，目标仍然是墨劼。
带着浓烈杀机的剑身气势磅礴，终于迫得墨劼放手。
墨勍高举长剑，侧身挡在我的面前。
我几乎可以看得见他们两个身上一红一绿的灵力火花，势均力敌。
难怪墨勍想将墨劼取而代之……就战斗力来说，墨勍并不会比墨劼更差吧。
“你没事吗？”墨勍头也不回地问。
“……没事。”我瞥了自己形状异样的左腕一眼，回答道。
那是挣扎的结果，但我保住了这条命。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切事情中最怪异的一件——墨勍为了救我，竟然跟墨劼动手？！
我混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的背影。
仍然剧烈疼痛的左腕告诉我，这不会是梦，也不会是我的幻想。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我的理解？
“那你还愣着什么？用咒瞬移！”墨勍大吼着挡下了墨劼凭空出现的长剑，我愣了一下，“可我不会啊……”慌乱的话才一出口，脑海中却自动出现一长串熟悉而久远的咒语。
这一刻，我甚至分不清心底的感觉是震惊多过恐惧，还是恐惧多过震惊。但我知道，疲惫的墨勍根本不是墨劼的对手，更而况在墨劼身后，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清洁者！
“墨勍，过来！”随着我的喊声，墨勍配合默契地撤身，掠回我的身旁。我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迅速而准确地施出瞬移咒，然后下意识地抬头。
墨勍正好也低下头来，仅仅是对视的一眼，我却从中看出墨勍情绪的异动。
但也到此为止了。空间陡然变形倾斜，江南水乡小镇的景色消失在眼前，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奔腾不息的滚滚江水。
这是——跨江大桥？！
望着脚下的江流，一阵脱力的眩晕……我按着额头，幸亏将墨勍抓得够紧，才没有滑到地上去。
细小的水滴稀疏地洒落在我的身上和头上，带来一丝凉意。我打了个寒颤，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天色阴沉沉的，可以想象小雨很快就会变成大雨，不远处是急驰而过的大小车辆，清晨的跨江大桥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也不知我和墨勍的突然出现，有没有吓到旁人。
皱眉想着这个问题，冷不防被墨勍反手抓住，倒把我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他抑制着语气，表面上似乎很平静，但闪烁的目光还是让我看出他的异样。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我不明所以。
墨勍紧紧地盯着我，“你不是说你的灵力还无法支持一个人以上的长距离瞬移吗？为什么……你会带我来这个城市？”他说得那样艰难，一个个的字，好像是用尽了力气来说。可是我却完全听不明白……
茫然地看着墨勍急切的眼光，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是木婉……”墨勍瞪着我，说着跟墨劼一模一样的话，“你不是木婉，对不对？”
他眼里的狠意甚至比之前的墨劼更甚，我能面对墨劼面不改色，却无法正视这样的墨勍。
我瑟缩地后退一步。虽然一直以来是他自己误认我是姐姐木婉，但盛怒之下，难保墨勍不会因此而将我撕成碎片。
“我……”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说，你到底是谁？”
墨勍扣住我的肩，不允许我的退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失控的墨勍，失神了片刻，等我意识到时，嘴里已自动诚实地回答：“我是……木小锁——”
看着墨勍陡然收缩的墨色瞳仁，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木……小锁？”他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听见自己的名字由他嘶哑的声音说出来，我的背脊不知为何有些发颤。在墨勍几乎算是贪婪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眸子里那个惊讶的我。
“木小锁……你是木小锁？”墨勍抬起手，似乎想要碰我，却又不敢真的触到我的脸。
我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惊讶，“墨勍，你……”
下一刻，我却被他完完全全地抱住。
那是一种完全占有而又带着深切思念的拥抱。我睁大了双眼，踮着脚尖，整个人几乎嵌进了墨勍的身体。
“墨勍……”我连眨好几下眼，都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我微弱的挣扎根本不能撼动墨勍，反而换来他更加用力的禁锢，连骨头都在轻微地咯咯作响。肺里的空气几乎都被挤出身体，我因此涨红了脸，正准备用力推开他，却又因为墨勍的一句话而傻掉。
“你总算回来了……”他喃喃低语。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叹息就在耳边，我根本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
心跳停顿了片刻，那短短几秒，我的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我终于回来了？
发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墨勍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这样的拥抱，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是——喜欢的意思？
他喜欢我？墨勍喜欢我？
这种感觉荒谬而无稽，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难道他之前偶尔表露出的一点点温柔，不是我的错觉？
他真的——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我更加用力地睁大了眼，手指深深地扎进墨勍背部的肌肉，完全的无法置信，“你是对我说吗？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甚至很想问他：你真的是墨勍吗？
胸口的心怦怦作跳，眼前却渐渐模糊。无力而虚脱的感觉让我的眼皮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陷入那种黑暗。至少让我听到他的回答，那样的话，就算这只是一个荒诞而美丽的美，我也会觉得无憾了——
“小锁，木小锁……”
墨勍的声音那样低，可我总算是听到了他的答案。
我怔了一下，悄悄扬起微笑，心甘情愿地让黑暗完全夺走我的意识。
陡然睁眼，头顶蜡黄色的天花板如此熟悉。
“墨勍——”
我翻身坐起，余音飘散在矮小的空间里。环视四周，不由得有些发愣。
这个地方，我是再熟悉不过。像之前无数个清晨那样，我看着这个昏暗的房间，那油漆已经斑驳的旧衣柜，小玻璃茶几，还有其中一条腿已经快断掉的小矮凳，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看到的那个人。
不是已经退掉房子，跟他一起走了吗？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
那么……那仅仅是一个梦吗？因为我无法忍受这种孤寂的生活，所以编造了一个奇异而绚丽的梦？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空荡荡的心怅然若失。
为什么梦里的情景都如此真实？真实到每次做梦之后，我都不想再醒来。
不过这次的梦，竟然不是梦到姐姐，而是梦到墨劼……还有一个几乎让我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少年。
梦中走过了千山万水，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就连我的梦，都已形成固定的规律——好像只有在梦中，我才能感到一点点的快乐，醒来之后，就觉得前面的路更加黑暗。
掀起被子，我赤足走下床，走到屋里唯一的窗口边，看着金光透过由粗劣的纱线织成的窗帘，几乎没有温度地落在我的脸上。
又是一个清晨啊……
一天中，这个房间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处于黑暗中，除了早上能够接受到一点点阳光，其他时候都只能靠床头那盏旧灯来照亮。
我吸了一口气，“刷”地拉开了帘子，让阳光直射进来。
几乎是同时，我的手僵住了。窗外是过道，而过道的栏杆上，则趴着一个身形瘦高的少年。
我瞪着少年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反倒是少年自动转身，面色沉静地看着我。
不，不仅仅是看着而已。如同我深沉的目光那样，他也同样深深地凝视着我。
他走前两步，到了窗前。
漆黑的双眼多么美丽啊，太阳的光辉照亮了他的整个身形，漂亮得令我几乎无法直视。
他的眼中，是梦里不曾出现过的温柔；就连他忽然展露的清浅笑容，也是梦里不曾出现……
所以，当他冲我低下头时，落在我嘴角的吻，一定也是另一个美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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