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波骤起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
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
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细问。
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夏雷镜卧房内燃着两只硕大的香炉,香烟弥漫,雾气缭绕。
雪照影快步上前来到床边,夏雷镜正躺在床上,甚是虚弱的模样。
她微微躬身,问道:“庄主,您可曾感觉好些?”
夏雷镜闻声挣开眼,眯成一条缝,低沉道:“是照影啊……来人,快,快赐茶。”
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很快送到雪照影手中,她接过来,那温度稍稍有些烫手,却正好掩盖了她微颤的手,捧起茶盏便饮。
只可惜,仰首喝茶间,她不曾看到夏雷镜的表情,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奇异神情。
“庄主,您怎么会忽然身体不适?”
夏雷镜叹气:“人老了啊,不中用了……前几天就觉得自己头昏昏沉沉的,今天倒好,竟就这么倒下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雪照影焦急道,“惊鸿又不在,庄主您怎能有事呢……”
她忽然起身:“庄主,您传唤了大夫没?”
夏雷镜摇摇头。
雪照影起身便要走:“那,我去给您唤大夫吧!”
倏然之间,夏雷镜一把握住雪照影的手腕。
雪照影一惊,回头勉强笑道:“庄主,您不放手影儿怎么去帮您唤大夫?”说着便欲挣脱开。
然而,任她怎样挣扎,他握得如此之紧,竟叫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雪照影大骇,赫然抬眼望向夏雷镜,心中警铃大作:中计了!
果真!
夏雷镜棉被一掀翻身一跃,那动作一气呵成甚是矍铄,哪里还有方才半点虚弱的影子?
只见夏雷镜从床上一跃而下,眨眼之间已立于雪照影跟前,左手还死死握住她的手腕,似是满面笑容道:“好儿媳,你这么急着走干什么?”
雪照影艰涩一笑,轻声道:“影儿想去帮庄主唤大夫呢……既然,既然庄主没事,那婴儿也就告退了。”
“欸,这么着急做什么?”夏雷镜的笑冷幽幽,令人发怵。
“庄主误会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笑望夏雷镜,“庄主若是想找影儿聊天,影儿自然乐意至极。”
“是么?”夏雷镜皮笑肉不笑,“果真乐意至极?或者,我应该叫你,”他定睛,“令狐满月!”
什么?!
她的心猛地一震,“令狐满月”这四个字震惊得她头昏目眩,但仍旧强笑道:“庄主您说笑了,我哪里认识什么令狐满月。”
“哦,当真不认识么?”夏雷镜捏着她的手骨,似乎要碾碎了一样,“曾经震惊天下武林的令狐一族,你,当真不认识么?”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卸下伪笑,敛容冷眼相对:“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夏雷镜,你这是瓮中捉鳖么?”
“哈哈哈!”夏雷镜朗声大笑,目光残忍,“你终于承认了?哼,想跟我斗,真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你!”雪照影不甘示弱,扬颔道,“夏雷镜,你这个卑鄙小人,早晚会遭报应的!”
“啪!”的一声,清晰火辣的五指印骤然红了她的左边脸颊。
夏雷镜面容扭曲:“哼,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只要是挡我路者,唯有一条路可走——死!”他呲目张眉,“当年的令狐一族是如此,而你这条漏网之鱼,亦是不例外!”
雪照影倔强:“死何所惜?反正,你也离大限不远了!”
“离大限不远?你这么笃定么?”夏雷镜的笑容很是玩味,“你是指你那些补药中的蚀骨散么?”
雪照影大惊,他竟早已察觉?!
“哈哈哈……”望着雪照影骤然刷白的脸,夏雷镜不甚快活,“这点雕虫小技,竟也想害我?哼!”
她的脑中一轰,早已混沌。
“既然你已死到临头,我就不妨告诉你,早在你第一天进庄时我就起了疑心,怪就怪你长得太像你那倾国倾城的娘了!”
他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腕,围着她绕圈。
“再着,当我发现你不会武功之后,我就开始留意旁的地方了。想要杀一个人,”他眯眼,“若是无法直接杀,就只有间接杀人——下毒!”
她的脸已刷白得近乎纸张,嘴唇也早已青白,却死死咬着。
“令狐满月啊令狐满月,当年让你逃了这一劫,如今你却自寻死路,啧啧啧,真是可惜了你这副好容貌啊!”
她仍旧苦苦撑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夏雷镜眼珠子滴溜溜转:“女孩子家,做什么这样烈性子?柔顺一点,不是更好么?”说着手握几缕她的垂发在鼻前嗅嗅。
雪照影怒目而视:“滚开!不要碰我!”
他的眸终于彻底转冷:“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自然不能让你先死,你的师父——若是不曾猜错的话——独臂怪叟,你还不快现身!”
话音落了几秒,果真一如同枯木般的老人破窗而入,那人,赫然只有一只手臂!
雪照影惊骇:“师父……”
那独臂怪叟丝毫未曾看向雪照影,眼里熊熊怒火只盯着夏雷镜一个:“夏雷镜,你这个武林败类!”
夏雷镜冷笑:“怎么,一只还不够,还想让我废了你另一只手臂么!”
独臂怪叟已是癫狂的状态,声音枯槁:“夏雷镜,二十年前的灭门之仇我还未报,今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说罢一跃而起,直冲冲逼向夏雷镜。
转瞬间,还未曾看清楚到底是如何出招的,独臂怪叟已颓然倒地,口吐鲜血,两眼翻白,下一瞬,歪头气绝。
“师父!”
雪照影欲上前,但还是忍住了,转头疾恶如仇地盯着正在擦拭剑上鲜血的夏雷镜,一字一顿道:“夏雷镜,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不得好死!”
“哈,”他仍是冷笑,目光别有意味,“雪照影,死到临头,你只能放这些空洞的狠话么?”
她刚欲举步上前,骤然之间发现自己竟力气全无,连走路都是巨大的费力!
她心底一凉,猛然抬首:“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雷镜“哈哈”大笑,甚是得意,“雪照影啊,你一介学医术之人,竟也如此大意!这屋内的两只香炉燃的都是软筋散,习武之人当然可以抵御,只是你这非习武之人,自然力气全无,只有乖乖等死的份儿!”
胸口一阵汹涌,恶心终于抑制不住,她抚着心口,竟倏然吐出几口黑血!
“你……”她抬头看向夏雷镜,终于想起来,“方才那杯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不会?”夏雷镜直勾勾盯着她,“不错,那茶里是下了毒,独门调制的七日噬心粉,无色无味,世上除了我,再无人知晓解药!”
七日噬心粉……
那是,一日吞噬一点么……
她终于绝望了。
自以为是的天衣无缝,到头来竟只是一场空!
爹,娘,孩儿无能,不能为你们报仇了,养育之恩,来生再报!
一朵绝美的笑容幽幽绽放在她沾着黑血的唇边,她轻轻闭上眼。
凌厉的剑气直逼而来!
但是!
剑尖并没有刺入咽喉,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因为,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抱住,拖拉出那一剑的剑势所在。
而这怀抱,如此熟悉,如此令她贪恋。
突然想起什么,她的心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砰”的一声让她几乎站不稳。她想挣开他怀抱的禁锢,但是他手臂搂得太紧,她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挣开。
“庄主!您这是做什么!”夏惊鸿严词怒问。
夏雷镜也愣了一瞬,怎的也不曾料到他竟会在这时候恰巧回来。但转瞬冷冷一笑:“哼,问你自己的女人!”
夏惊鸿扳过她的肩头,她拼命想挣扎,但到底中了软筋散,一点力气都没有,还是让他扳了过来。
“影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捧起她用力垂着的脸,可她仍旧不抬眼看他。
她那是,不敢看他。
如此心肠恶毒的她,一点都不纯洁,不温暖,怎配抬眼看他!
夏雷镜火上浇油道:“怎么,不敢说实话?要不要我来告诉他?”
她终于被逼抬头,眼眶早已是红通通的,冰凉的泪痕,爬满了整张脸,浑身都是颤抖发麻的冷骨。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是那样干涩:“惊鸿,我……我其实不叫雪照影,我叫令狐满月……接近你,是为了……为了报仇,报夏雷镜的弑亲之仇……”
夏惊鸿一震,脊背僵直。
“什么……”他不可置信,“你,你是骗我的吧?影儿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已经泣不成声,垂眼再也不敢看他震惊受伤的表情,只能无助地摇头。
半晌,他终于喃喃道:“莫非,是真的……你真的只是为了报仇?”
她多么想脱口说不管怎样她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她是真的爱他!
可是,再说有什么意义呢。
他断然不会相信如此丑陋的她的。
于是,她默默地点点头,声音因为呜咽而破碎:“我假意要看账,也只是想做虚账……亏空,”她抽噎,“亏空断玉山庄的铺子……”
仿佛晴天霹雳般,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的手,终于松开了。
她,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
却如此不想离开。
她一直垂首,仿佛要流尽她所有的眼泪。
好久,他终于再次开口,那声音中满是苦涩:“义父,既然是我带进庄来的,还由我来处置。”他不等夏雷镜开口便发话:“来人,将雪照影压入牢中,等待发落。”
夏雷镜满意地拍拍夏惊鸿的肩,朗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好鸿儿,这才是我的好鸿儿!”说罢扬长而去。
夏惊鸿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
明明早已知道她是有备而来,为什么,在听到她亲口说出来时仍旧不可避免地震惊,不可避免地心痛,不可避免地想逃避?
他苦笑。
但不管怎样,这戏,既已开场,一定得演下去。
她恍恍惚惚,混混沌沌,过了好久才发现,原来自己置身于地牢中。
仿佛一切感官视觉都迟钝了,她茫然地看着周围。
阴暗仄仄的牢房,低矮狭窄的空间,地上铺着的草硬邦稀疏,墙角的蜘蛛网一个接着一个,牢门上的铁锈亦是斑斑。
这里,显然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打理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蜷成一团,呼吸浅促。
她当然不会恨他将自己关进牢房,他没有立即将她凌迟,在她心里已是最大的恩惠。
现在,他一定失望透了,恨透了她,恨她利用他,恨她心怀不轨企图害他的山庄,甚至肯定也恨她欺骗他的感情。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多的眼泪。
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用尽所有的力气死命地将指甲掐陷肉里,用疼痛来换取清醒。
八岁之前,她一直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她有爱她的爹,疼她的娘,还有一个温暖的家。爹说她出生在月圆之时,所以给她取名为满月,令狐满月。
她的爹令狐竞天,是当时的武林盟主,名噪江湖,而整个令狐一族的地位也蒸蒸日上,功高盖天。
可是一切的平静与幸福,都终结于那一天。
那一天,她八岁的生辰。
令狐竞天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就十分宠爱,过生辰当然不会含糊。或许是因为身为江湖人的孤傲,作为武林盟主,令狐竞天一直相信自己有能力纵横天下,因此在人多混杂的那一天并没有加强警戒,反而放松了,招呼一群下人与护卫一同来庆贺。
孰料,这一时的疏忽竟酿成了之后的血灾恶果!
她年纪尚小,早已不大记得什么,脑海中只有几块破碎的记忆碎片。漫天的大火,到处的逃命呼号,满地的血流成河。
家里的一位老仆人抱着她从地下密道拼命地跑,拼命地企图逃过这一劫。
最终,在离府已远的草丛中,老仆人终于倒下了,而她,活了下来。
老仆人在临终之前颤抖着嘴唇告诉她,这场灭门之灾的始作俑者,叫做夏雷镜。
她做过一年多的乞儿。从一个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双亲皆失的乞儿,曾一度她以为自己熬不过就要死了,直到后来被涟漪楼的嬷嬷给拾了回去。
起初她只是涟漪楼的一个小丫鬟,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出落得越来越标致,直至成为涟漪楼的第一美人,但报仇的心愿,从来不曾消褪过。
终于有一天,被夏雷镜废尽武功又怀着一身绝妙医术——尤其是制毒——独臂怪叟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的头愈来愈昏沉,眼皮子就要黏在一起了。
她终究还是无法替双亲报仇,替族人报仇,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但纵使这样,她绝不后悔来断玉山庄的这一遭。至少,她遇到了自己的最爱,即使一开始她的接近是有目的的。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晚,涟漪楼“点花日”那一晚。
澹澹水波之上,男子身着月白缎袍,负手立于廊边。满城的月色好得很,光华清辉,将他勾勒了出来。她不期然正好望进他眼中,四目相对。那样俊挺的模样,那样迷人的眉目,如隔世的良玉,却又带着不易觉察的凌飒。
几乎是第一眼,她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只是自己未曾觉察罢了。
如此星辰如此风,千年来照亮了多少故事传奇的月光总是幽然。斜光到晓穿朱户,有谁在杏花疏影底吹箫奏弦。
她不怕他恨她,不怕这是一场错。
只怕,只怕来不及。
来不及爱他。
眼前一黑,她再也支撑不住了,终于陷入茫茫黑暗中,昏了过去。
床上的人眼皮子动了动,似乎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斗不过病魔。
过了好久,那人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但看得出来还是一间新屋。
洁白无暇的墙壁,雕栏刻花的窗棂,花木扶疏的布置,到处都透露出一股整洁与温馨。她想环顾四周再看看,却发现自己脖子痛得厉害,不由轻声“嘶”出了声。
墙壁边的卷帘被人挑起,一抹鲜活身影蹦跳了进来,不期然看见床上人的迷茫目光,愣了一秒,随后大声欢呼道:“快来呀快啦呀!嫂嫂醒过来了!”
“真的么?”
陡然之间,屋内多出了好几个人。
一位紫褂少女扑上床边,又哭又笑地注视着醒过来的女子:“小姐,小姐我是思竹啊!您可终于醒过来了……”话语间泫然欲泣。
一位男子立于她身后,冰冰冷的脸部线条因为紫褂少女的抽泣而有了变化,上前一步抱住她。
却见宇文媚也微微红了眼眶,白远淳微笑道:“弟妹终于醒过来了?”
雪照影这才缓过神来,注视着白远淳点点头,但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询问与不解。
白远淳了然,露齿一笑道:“弟妹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待再调和些时日,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正说着,忽然卷帘再次被人挑起,只见一位女子迈步而来,周身似带着一阵冷风。她斗笠在头,白纱蒙面,身侧一把其长的剑,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药过来。
雪照影惊讶。
白远淳解释道:“弟妹,这是六小神医的女儿,你体内的软筋散和七日噬心粉的毒都是她为你解的,现在已经基本好了,只须继续调养便可痊愈了。”
雪照影张了张嘴欲言道谢,那女子已开口道:“夏夫人,家父云游四方无可寻觅,便由其女来代劳,还望不嫌弃。”
雪照影说不出话来,只能淡笑摇摇头。
怎么会嫌弃呢。
能从鬼门关拾回命来已是千感万激了,况且,她竟是庙会那天与惊鸿一连遇到了两次的那个女子!
惊鸿……
想到夏惊鸿,她忽然又静默了下来,眸光黯然。
她多么想问,惊鸿为什么不在。
可是,她哪里有这样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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