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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天傍晚,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刷完这对老人住的房子,刚好太阳就要下山了。玫瑰色的百叶窗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是一种虚幻的景致。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对眼前的这幅景象赞叹不已。我和贝蒂简直都累垮了,我们俩各自坐在一个油漆桶上,共饮啤酒,互相祝贺。下午天空刮起了微风,所以外面变得非常凉爽。干完一项工作,总会遇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无论是什么活儿,都能从中得到快乐。四肢的疲乏与酸痛转化成一种特殊的开胃酒,我们漫无边际地嬉笑打闹着。

正当我们在互相挤眉弄眼的时候,把啤酒洒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房东突然出现在眼前。他那辆破车扬起一片尘土,刚好就停在我们面前。我们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特别是我,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下了车,手里抓着那条湿乎乎的毛巾,朝我们走过来。他脸上带着十分夸张的笑容,眼睛紧紧地盯着贝蒂。夕阳给这家伙的脸涂上了一层淡紫色,有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认出那些来自地狱的使者。

“不错,”他说,“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工程正在向前推进……”

“是的,你说得没错!”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看你们能否保持这种进度……”

我惊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从油漆桶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这家伙的胳膊,赶紧岔开了话题:

“到这边走近点儿来瞧瞧……看看这手艺,这油漆才五分钟就干了,质量真不错!”

“不,等会儿再看,”贝蒂说,“我不明白他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让我们去看看房客吧……”

“他刚才说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我说,“走,我们到老人家里去喝一杯吧……”

虽然我竭尽全力去阻拦,房东还是把头转向了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看上去没有那么恶毒吧,我可没有要求你们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啊……”

“所有的什么?你说的所有的活儿是指什么?”

这家伙猛然吃了一惊,紧接着又笑起来。

“好吧……我想说的当然是其他的房子……你似乎有什么事没弄明白?”

我已经不能动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渗出来了。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抬头仰望着房东。我觉得她似乎要跳起来,向他的喉咙喷射出火焰。

“你以为我很愿意在这里刷房子吗?”她嘴里嘘了一声,“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问。

“我怎么知道……我考虑一下,马上告诉你。”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盖子明晃晃地像个飞碟一样,从我们头顶一闪而过。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谁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预感到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别这样,贝蒂……”我恳求道。

但是这并没能阻止她,她径直向房东的车子奔过去,把一加仑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车顶上。那家伙打了个嗝儿,贝蒂看着他,咧着嘴笑了。

“你瞧,”她说,“刷你的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一样地干脆利索……但是干别的嘛,我不得不拒绝,我怕身体吃不消。”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油漆已经流到半个车门上了。

“没什么!不会伤到汽车……用水一冲就干净了,棒极了!”我说。

我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他的车子清洗干净。为了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还说贝蒂正在来月经,所以她很疲惫,炎热的天气令她焦躁不安,她很快会后悔的。把这件事忘掉吧,我会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灯都粉刷一新……

他咬牙切齿地钻回到车里,我在他开车离开之前,又用布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擦了一下。然后我独自一人站在小径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我知道最艰难的还在后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生活已不能再当儿戏,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面对。最困难的还是去找贝蒂。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开了,我看见房子里的灯光,在短短五分钟里,我的鼻子在空气中嗅闻着,觉察到一丝灾祸将至的气息。我觉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转变。

贝蒂把空酒瓶儿放在桌上,她低着头,两腿叉开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发全部从前面垂下来。当我走进屋里的时候,她等了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我。我从没见到过她如此妩媚动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马上感觉到她不只是在发怒,她非常伤心。像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她,我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声音低沉地说,“你和那个卑鄙的家伙串通起来干了些什么?”

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肩上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所以不得不急促地喘气。

“他不许你待在这儿,除非我们俩一起干活。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复杂。”

她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为了被允许待在这里腐烂掉,我必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刷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这等于让人往你身上撒尿,你不觉得吗?”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的。”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也来了一杯。我开始冒汗了。

“我们无法避免遇到这些卑鄙的家伙,”她接着说,“这很普遍,但是现在,必须给他们迎头痛击,决不能试图去跟他们讲理。让我快要发疯的是,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被他羞辱,你怎么能像这样忍气吞声呢?”

“我一直在权衡利弊。”我说。

“你不必这样,你应该让他见鬼去!这关系到尊严的问题,妈的!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低贱得成了一对只配给他擦皮鞋的白痴吗?我真的太傻了,我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才是!”

“听着,如果为了让我们能在一起,我必须要去刷房子的话,那么我会去做,我甚至会做得更多。我觉得这些算不了什么。”

“胡说!你还是睁开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简直是疯了!瞧瞧我们住的这个破地方,那个混蛋用几个小钱就把你葬送在这里了。瞧瞧你自己!你活了半辈子却混到这种地步!这就是你所得到的吗?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忍辱偷生吗?”

“行了……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没什么大的差别。”

“噢,求求你,别跟我说这些蠢话了!如果我不能欣赏你、为你而感到骄傲,我为什么还会跟你在一起?我们是在这儿虚度光阴啊!这里倒是个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好了,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你想怎样?双手插在兜里走开,然后到更远的某个地方,再继续到处瞎混?你以为我们逃出去,就能够从路边捡到钱?你认为这值得吗?”

我们又各自喝了点儿酒,我们需要积蓄力量,以便能继续辩论下去。

“噢,上帝啊,”她说,“我们怎么能像这样活在世上呢:没有任何前途,身无分文,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妈的,我真的不明白,你还年轻、还很强壮,怎么看起来却好像被人阉了似的。”

“是的,不过我可以为你描绘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说,“世界就像是一个可笑的交易市场,我们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尽可能远离那些卑鄙的家伙,有一个阳台和一间可以做爱的小屋,我倒是觉得你在发疯。”

她摇着头望着我,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妈的!”她说,“我又遇到一个傻瓜,我早就应该想到,男人都会有一些愚蠢的想法。”

我走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些冰块儿。我已经厌倦了辩论,今天够累的了。然后我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叉在脑后,把酒杯搁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感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她问。

我把鞋子脱下来,举起酒杯和她干杯。这也许是一个不恰当的举动,感觉在发出一个挑战的信号。她一下子蹦起来,两腿分开立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插在腰上。

“你不觉得待在这里快要憋死了吗?不想出去透透气?我需要,是的,我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向屋里扫了一眼,我觉得她想要干点什么,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但是她的视线落在一堆纸箱子上。这些箱子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儿,我住的地方确实很小,但还不至于特别不方便。我常常会把东西堆在一个箱子里,然后随便扔到一边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声,接着从手底下一把抓起一个纸箱子,然后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伸手去阻挡她。箱子立刻就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发出破碎的声音。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又像这样扔出去两个箱子,我已经喝完杯中的酒。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就会累坏的。

“是的……”她说,“我需要空气!我要出去透透气!”

这时,她拿起我的存放记事本的纸箱子。我站了起来。

“不,等一下,”我说,“把这个留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其他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绺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看上去似乎很惊讶,这场疯狂的洗劫让她显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手稿……”

“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很担心,这些纸片是什么玩意儿?”

我从她面前走过去,没有回答。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情绪开始变得低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说。

说着,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堆记事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商店里甩卖的东西那样杂乱无章。我不喜欢这样,心里很不舒服。贝蒂随手从中抓起两三个本子,快速地翻阅着,我又咽下一大口酒。

“哎哟!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呀?”她问,“是谁写的?是你吗?”

“是的,听我说,这只不过是些令人乏味的老东西。我们最好谈点别的吧,我要把它们收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你写的?”

“嗯,都是我写的。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玩意儿似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件事看来没有什么坏处,不过我还是宁愿去谈论些别的事儿。

“你不想告诉我在这堆本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真不敢相信!”

“贝蒂,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们该乖乖地去睡了。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该死的!”她打断我说,“但是我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些我空闲时随便乱写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样大,而且流露出一种悲伤和惊讶的神情。

“写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关于我的……所有我脑子里想到的……”

“那么,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这些忘了……”

“好了,这话我听够了。你别再糊弄我了,这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样在每个本子之间摸来摸去,然后慢慢地把记事本收集起来。屋子里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该上床了。随后,她把这堆东西搁到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封面上的编号,是按顺序排的吗?”她问。

“是的,不过你在干什么呢?不会是现在就想看吧……”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向我推荐吗?”

我本想评论一番,但还是放弃了,我已经醉了。当她打开第一个记事本时,我悄悄地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给别人看过,甚至没有向人提起过,贝蒂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这让我觉得很可笑。睡觉前,我点了一支雪茄烟。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个人到了三十五岁,已经有了一些生活经验。当你觉得能喘口气儿的时候,你就会对生活感恩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在我身边。她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其中一个记事本。天已经亮了,灯却依然开着。房间里烟雾弥漫。妈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她竟然整个晚上都坐在那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赶快把衣服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该用点儿惊人之语,让一天有个美好的开端呢,或者最好什么也别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不时地翻过去一页,然后把手重新放在额头上。这令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去煮一壶咖啡。太阳已经爬到了墙上。

我用自来水把头冲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倒在桌上的两个小碗里。其中一碗是给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接着就端起了碗,也没有说声谢谢。她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肿起来了,头发乱糟糟的。我还没来得及抽空去加点儿糖呢,她就已经把碗里的咖啡全都喝光了。之后她歪着头,继续往下读。我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会发生什么事儿,她是否会注意到我,或是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站起身来。

“好的,我想我现在该走了……”我说。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没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样……你喜欢吗?”我问。

这次她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话。她在桌上摸索着她的香烟。我想这至少能让她消遣一下,也许可以让事情平息下来。我什么也不再问了。只想让她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时候,把灯熄了。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进一个崭新而美丽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黄灿灿的光芒,一些角落儿仍然笼罩在阴影中。时间还早,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独自一人,带着些许酒后的宿醉。

我走到库房里拿油漆,从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却不小心从手中脱落了。我往后一闪,正好把腰碰到汽车的后视镜上,顿时眼前直冒金星。修车场里有个家伙,曾经想以一瓶洗脸油的价格买下这辆差不多将要报废的破车,不过被我们拒绝了。现在我非常懊悔,因为这辆破车坏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嘴里嘟囔着,站在那儿揉着屁股。这是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问题变得越来越多了。我关上大门,拎着一桶油漆走出来,在太阳底下乜斜着眼,像一个白痴似的。

我开始刷二号的房子,脑子里却想到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边有我的记事本相伴左右。这无疑给我带来了一些干劲儿,我开始刷第一下时,心里感觉轻松多了。

不过刚干了还没有五分钟呢,就看见百叶窗“啪”的一声被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丑陋的脸,他就是这里的房客。看样子他很久没有刮脸了,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汗衫。这是一个专门做眼镜生意的经销商。

“噢,原来是你呀……”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难道没瞧见吗?”

他打趣地摇了摇头。

“嘿,看你干活儿还真是不一样,过一会儿你会到屋里来刷吗?”

“是的,你可以先把家具收拾一下。”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接着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聊了几句关于天气之类的话,接着我就回去干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吮吸声,我很想让动静变得轻一点儿。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除了我在梯子上来回地爬上爬下,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没过多久,天气就开始热起来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让我的眼睛有些发花。唯一令我感到别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这让人感到很难受。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去掉它,我觉得身上很痒,这让我觉得有点儿恶心。说实话,我根本不喜欢干这种活儿,油漆弄得到处都是,很快就让人感到厌烦了。

不过今天早晨,我在这儿确实需要有点活儿干,这样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别的问题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我甚至闭上半睁着的眼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这种办法非常有效,以至于我都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了。只是看见一辆货车从眼前开过去,贝蒂就坐在方向盘的后面。

我觉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样。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她走了,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魂不守舍,但却继续拿着刷子在墙上来回涂抹着,直到几秒钟后什么都刷不出来才罢手。然后,我彻底放弃了,朝木板屋奔去,内心祈祷着最好她并没有离去,尤其是不要开着公司的车走。我气喘吁吁地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必须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反应如此激烈,简直像个疯子。我站起来,再去抚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T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同时我还发现,我的小本子已经被她很仔细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儿。

之后,我又回来吃点儿东西,不过她还是没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出去逛街就会像现在这样,而且出门总是要花点儿时间的。我给自己煮了一些鸡蛋,但我并不是很饿。我发现这房子里没有了她,就变得十分怪异,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坐在这儿,待上五分钟都会让人受不了的。我洗了几个碗,然后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纸箱子捡回来,还照原来的样子放回原处。然而,我还是感到有些异样,好像我身处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房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虽然天气很热,我却宁愿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于是我倒退着从家里出来了。

我徒劳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她只不过到城里办点儿事,但是我仍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狂了。我用力挥舞着刷子,油漆点子溅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有时会有一辆货车从路边驶过,我就停下来站在梯子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如果不是树枝的阻隔,我可以从屋顶上望见几公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马尾藻海域的、一艘快要沉没的船上的瞭望员。由于长久地注视着道路,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里仿佛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狱里的一个角落,此刻,我理解了她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某些方面确实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变得像一片在太阳下烘烤着的迷失的荒原,一个谁都不愿涉足的地方。当然了,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不在这里。如果一个姑娘能够把你的世界全部夺走,虽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但是,这仍然会让你感到非常痛苦。

当我最终见到小货车开回来的时候,我把刷子挂在梯子的横档上,点了一支烟。树上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着心里想去见她的愿望,当我感到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打在房子的墙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经被百叶窗磨破了,但是的确很奏效,我终于坚持着没有从梯子上走下来。

推销眼镜的商人从房子里跑出来,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手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我瞥见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这噪音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是的……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你在开玩笑吧?白天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蚊子。”

“你自己上来瞧瞧吧。我看见它的脚还在一片血污中挣扎呢。”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卷起手里的杂志,用它当作望远镜来看着我。

“怎么样?你在上面很好吧……”

“我刚才有点疲倦,现在我觉得精力又恢复过来了。”

“该死的!”他说,“我真不知道人怎么能像这样待在太阳底下。这实在是个愚蠢的差事……”

他把金发裸女夹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干劲儿,继续干活儿。我像个疯子似的,嘴边带着微笑,下巴紧绷着,全神贯注地粉刷起来。

我收工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会儿,但是我已经向自己证明我想要的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做什么。等待已使我陷入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若要我像往日一样正常地走回木板屋,实在是非常困难。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像带了电似的,我已经进入状态了。

门刚一打开,贝蒂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我彻底被摧毁了,紧紧地拥抱着她,我从她的肩膀上面,看见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大束鲜花,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是我的生日吗?”

“不,”她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亲吻着她的脖子,不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彻底搞清楚,我不想问任何问题,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美妙了。

“来吧,”她说,“坐下,我来给你倒杯冰镇的酒。”

我依然对这意外的结果感到惊讶,温顺地听从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着向四处观望,这是一种味道纯正的酒,恰好可以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尽情分享。女人能让我们穿越地狱进入到天堂,我想,她们确实非常懂得如何去驾驭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炉的时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对着我蹲在炉子前面,继续讲她在城里的见闻,她的黄色连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极点。其实我并没有听,我正在看一只刚刚落在窗台上的小鸟。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开饭了!”她说。

她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互相碰杯对饮。我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着把雪茄烟买回来。我在她的内裤周围飞快地抚弄着,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身体往后退缩,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该死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兴奋,一动不动地听任她抚摸我的脸,这好像是她最喜欢做的。我喝了好几大杯酒。

“哦,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埋葬自己了,”她低声说,“因为你要来写这些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实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搬到镇子里来不是为了写作,我心中甚至从来没有闪现过这种念头。不,我只是来寻找一片阳光普照、远离人烟的安静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令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已经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写作开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没有明确的理由,在你经受几个月的孤独之后,似乎这一切全都是必然产生的,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熬过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们也需要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你知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说,”她补充道,“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上帝啊,我从来没读到过像这样的东西!我真的很高兴,这些竟然是你写的!噢,亲爱的,拥抱我一下……”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我并没要求她这样。晚上的气温凉爽适宜,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仿佛进入一间充满香水味道的、温暖的浴室里。我让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松弛下来。

贝蒂看上去兴高采烈的,她聪明伶俐、令人神魂颠倒,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太空,飘浮在一片真空里。我正等候着太空船的指令,然后坠落到床上。不过她所感兴趣的都是我的记事本,我的书,我为什么要写,怎么写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发现那些从我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慑服了,这种念头令我欣喜若狂。如果我是一个天才,也许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让她俯首贴耳。

我想让她的狂热降降温,但是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温柔的眼神将我彻底覆盖,抚慰着这双作家的手。她的眼睛闪着光,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砸碎一块岩石、从中发现一颗钻石时的样子。我被放置于一个显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还是对自己说,我要充分利用我作为一个作家的长处,并且竭力挖掘我灵魂深处丰富的底蕴。生活像是一个自助餐厅,你必须懂得当饭菜从你眼皮底下经过时,立刻将它们抢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作家开始振翅飞翔了。喝了两瓶酒之后,他在椅子上已经坐不住了。他得意地微笑着,色迷迷地觊觎着这个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了,而且没有力气去叫她再重复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乐令他迷醉,惬意也令他陶醉,特别是这个长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动着乳房令他为之着迷。她让他开始产生一种愿望:想去把那些记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赋予了它们新的价值。他在床上兴奋地用牙齿咬下她的内裤,她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贴着他。她还从没像这样拥抱过他,让他觉得很好玩。她双腿交叉着,钩在他的背上,好像他们正在穿越一阵疾风骤雨。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容地进入她的身体,他两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双臀。夜深了,他轻轻舔着她的乳房。他们一块儿抽着烟,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过了一会儿,姑娘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

“当我想到你在那儿刷房子的时候……”她说。

作家不费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项内容。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呢!”他问。

“可这里并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噢,是吗?那么,你说我应该待在哪儿呢?”

“进入上流社会。”她说。

“你真是太好了,”他回答说,“但是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

她骑到作家的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脑袋。

“好吧,”她说,“那就让我们走着瞧!”

他没有留意她刚才说过的话。他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什么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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