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狠狠地骂了句“妈的”。
我立刻掏出手机,打给市局110指挥中心,不待对方说话,张嘴就问:“十一点半左右,中心医院附近的交通事故,是交巡支队哪个大队负责处置的?”
电话是一个小姑娘接的,一个劲儿地问我是谁,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我心里烦躁,懒得跟她磨叽,就冷冷地说:“你听好了,我是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肖薇。”
也许是听说过我的名字,又通过来电显示看到了我的公安小号,那女孩立刻紧张起来,马上改了口风,连声说对不起。同时,话筒内传出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应该是在调取接处警记录。
很快,女孩就告诉我,那起事故是交巡支队三大队第七巡警中队负责处置的。根据出警后的回馈信息显示,面包车司机已被送到市中心医院,目前仍处于昏迷中,肇事的皮卡车司机则当场逃逸。
问清那个中队长的电话,我随即拨打过去,直接自报身份。对方听到我的名字一愣,估计是第一次接到刑侦副支队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怀疑是出了什么重大刑事案件吧。
中队长告诉我,根据他们对现场的勘验,这起事故完全是长城皮卡的单方责任,不但违章逆行、超速,而且撞车时没有采取任何制动措施……
我急忙打断他,问找到肇事司机没有,车子的牌照又是哪里的?中队长说司机早跑没影了,车子是沈阳皇姑区的,刚拉回支队停车场。他们在车里检查了一遍,年检标签等等什么都没有,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听到这里,我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异样,说了声多谢。在挂电话前,我又郑重地告诉他:“这起案子已经由刑侦支队接手了,麻烦你现在整理好全部卷宗,明天一早我们就派人去取。”
撂下电话,我又蹲在马路中央,看着眼前的车祸现场,使劲掐住额头,脑子里跟过电影一样,回放着当时的全部画面:我们都在院子里守灵,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撞车,大家全跑出去看热闹,肇事的皮卡车司机试图逃跑被我拉住,一辆黑色本田随即闯入,皮卡车司机趁乱走掉……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叫了声好,真是环环相扣,策划得太周密了。
如果说凶手有意要割掉舅舅背后的皮肤,案发时院内人多眼杂,根本就没有机会动手,他们必须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暂时转移才行。而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起看似正常的车祸。
皮卡车仗着自身车体沉重,故意逆向行驶,撞击迎面而来的面包车。面包车是正常行驶,自然会紧急刹车,所以留下了两条重重的刹车痕。
当皮卡车司机试图开溜,被我发现阻止后,一直潜伏在周边的同伙马上开着雅阁车冲了过来,造成案发现场混乱,给他提供逃逸机会。虽然雅阁最后刹车了,但是通过观察它留下的两条刹车痕,也是逆向行驶,而且当时速度极快,不符合夜晚行车的常识,因此暴露其动机。
那四条刹车痕清晰至极,其实是一个绝大的破绽,只不过事发突然,现场又非常混乱,仓促间竟然被我忽略了。
一念至此,我不禁摇了摇头,感到万分的困惑,这伙人如此处心积虑,宁可赔上无辜者的生命,制造那么大的事端,却仅仅是为了获取舅舅后背的一小块皮肤,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假设上面真的有秘密,到底会是什么呢?不过万幸的是,皮卡车已经被拉到交警队,我又记住了雅阁的车号,明天顺藤摸瓜一查,自然也就清楚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觉得心里安稳了许多,起身慢悠悠地走回小院。
当时正值盛夏,虽说已是深更半夜,可天气仍旧十分闷热,忙碌了一天的亲朋都有些困倦,院内仅有的几条长椅上,坐满了昏昏欲睡的人。
我走进停尸间,没等开口,罗远征立即凑过来,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低声说没事,明天正常火化,又问他火葬场那边联系好了没有。
罗远征告诉我火葬场没问题,下午就联系完了,刚才父亲打电话还问呢,说母亲一直在念叨。说着,他低头看看手表,神情有些黯然,小声嘀咕着:“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亮了,舅舅……唉……等明早再让殓妆师……”
“殓妆师……”我心头猛地一颤,忍不住叫起来。糟糕糟糕,我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先不管凶手是谁,他们既然一心要获取舅舅皮肤上的秘密,那么昨晚给舅舅清洗化妆的殓妆师,肯定也会看到什么,势必会被他们杀人灭口。而我要想弄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个殓妆师,更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的突然惊叫,随后又使劲跺脚,令罗远征很是诧异,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
此时哪有工夫解释,我立刻甩开罗远征,转身跑出去,找到帮忙雇请殓妆师的表弟,向他询问殓妆师的住所。表弟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告诉我,那个叫马振国的殓妆师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
夫妻多年,罗远征早就习惯了我风风火火的性子,说要陪着我去找马振国。我立刻摇头说不行,因为我知道,如果凶手要对马振国下手,未必就是一个人。罗远征是典型的文弱书生,掰手腕都掰不过我,到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他非但帮不了忙,反而会牵扯我的精力。
见我态度坚决,罗远征有些生气,气哼哼地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古古怪怪的,先是舅舅被人偷偷割皮,后是我急三火四地找殓妆师。
我苦笑一声,拉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实话,现在我也整不明白,但肯定有事情。老公,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明天舅舅起灵火化,还得靠你张罗呢。”
听我这么说,罗远征皱眉想了想,又嘟囔了几句,无奈地点点头。
撂下罗远征,我一边往外冲,一边打电话给队里值班的同志,说清马振国的具体住址,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殓妆师马振国的家住在与上海路并行的宜昌路上,偌大的西安街蔬菜批发市场横在中间,没有直插的小道,必须兜个大圈子。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跳过几重防护栏,穿越布满烂菜叶的市场,一路猛跑赶到楼下。
那是一栋新建成的回迁楼,足有十几层高,突兀地矗立在周围一片矮小的楼群中。此时一轮圆月挂在中天,清冷的月光从侧面斜斜地照射下来,大楼里半明半暗,在暗夜里看来很有气势。马振国就住在三楼的302房间,客厅拉着深蓝色的窗帘,还隐隐透出灯光。
我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还好没有来晚,就抬手按响门铃。可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我皱了皱眉,指头压在按键上,用力不停地按着。
铃声持续回荡在楼道内,在安静的深夜里,听起来十分刺耳。
我抬头向上望去,心中开始生出不祥的预感,难道我来晚了,马振国已经遇害了?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支队的同志赶到了。
他们一下车,就纷纷围过来,问我出了什么案子。当时状况尚未明朗,我也不好过多解释,只说怀疑楼内一住户家中发生了命案,现在还叫不开门,估计凶手仍滞留在现场。
听我这么说,一名同志立刻从腰里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拉动套筒。看到枪,我觉得胆子立刻壮了起来。别看我是刑警,成天抓人审人,貌似挺威风,但是遇到这种情况,手里没有真家伙,总是感觉差了那么一层。
我接过手枪,回身继续按门铃,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情急之下,我开始用脚使劲地踹门。终于,一楼左边的住户被吵醒,厨房灯亮起后,一个老太太隔着纱窗冲我们大喊:“没完没了了,有病啊,大半夜的。”
我暗骂自己迟钝,怎么早没想到让其他住户开门呢,就立刻走到窗口下面,掏出警官证,用手电照着,说警察办案,大姨你赶紧帮我们开门。
老太太依言把楼门打开,我却没有急于进去,而是让一名同志守在门口,再三叮嘱他,任何人都不许触碰门内侧的旋转把手。刚才一时疏忽,我破坏了302房间门铃按键上可能遗留的指纹,但门内侧的把手上,或许还有所留存。
安排妥当后,我带着几名同志迅速冲上三楼。只见马振国家的防盗铁门大开,入户的木门虚掩,门缝中透出细长的一溜白色光晕。我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立刻凉透,看来真是来晚了。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双手持枪举到耳边,探出左脚脚尖,轻轻顶开入户门。
“吱呀”——入户门顺势向内敞开,光线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客厅里的日光灯明晃晃地亮着。
与此同时,为防止有人偷袭,我飞快地后撤一步,食指紧紧搭住扳机,伸臂挺枪警戒。过了一会儿,见室内毫无异动,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单手扒住外门框,探出半个头,快速观察室内情况。
客厅面积不大,装修极其简单,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地上铺着老旧的红色木地板,几个带泥的湿足印赫然印在上面,一根竹制拐杖扔在门口的鞋架旁。
白天我曾见过马振国,知道他老伴死得早,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腿脚不太利索,这根拐杖是从不离手的。我不由叹了口气,估计够戗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死心,压低嗓子叫了几声:“马振国,马振国……”
身后走廊的声控灯被震亮,但屋子里仍旧沉寂一片。
我快速换了口气,左手一摆,做了个进入的手势,带着同志们跨过门口的足迹,踮起脚尖,慢慢向卧室方向推进。
卧室门也是敞开的,屋内空无一人,米黄色的毛巾被胡乱地堆在床脚,褥子上有非常明显的褶皱。看来马振国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开门后遭到绑架的。结合门口的脚印泥痕未干,肯定是刚发生不久。
望着眼前的现场,我一拳头砸在门板上,狠狠地骂了句浑蛋,既懊恼愤怒,又深深自责,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想到这些,导致一个垂暮老人遭遇不幸。尤其是马振国的失踪,很可能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机会知道,舅舅背后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了。
看我神色不对,那几名同志也没敢多问,都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生闷气。
几分钟后,技术民警匆匆赶来,我强打起精神,指挥他们对相关部位的指纹和足迹进行提取。
初步勘验结果显示:屋内地板上的足迹分属两人,根据大小形状和鞋底花纹判断,应该都是男性。楼道门旋转把手因为是螺纹结构,提取到的指纹残缺不全,基本失去参考价值。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我又询问了同楼层的两户邻居。深更半夜,警察来访,他们都极为不满,敷衍着说没听见什么,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等所有调查全部结束,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天都蒙蒙亮了。我忽然想起,舅舅遗体被人损坏,起灵前必须补妆,可马振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呢?我急得团团乱转,始终想不出辙,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队里的同志回去,把案子先立上,以后再继续查。
我心事重重地走回小院,找到表弟,尽量用委婉的语言,把马振国失踪的事情告诉他。表弟才听到一半,就急得使劲跺脚,连声说坏了坏了,表姐你可坑死我了。马振国是锦州最有名的殓妆师,都退休多少年了,看我和他儿子是同学,人家才过来免费帮忙的,这下事情可闹大了。我很是过意不去,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所致,只好安慰他,说案子正在全力侦查,目前对外尽量不要声张,至于早上的补妆,可以先找别的殓妆师来弄。他哭丧着脸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找到罗远征,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又说出了我的全部推测。罗远征瞪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我,愣了好半天,才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对此我毫无头绪,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彻夜未眠的追查,让我感到异常疲累,额角更是疼得要命,只好强忍着脑中翻腾的思绪,坐在长椅上微眯了一会儿,一直挨到早上的起灵仪式。
由于临时叫来了别的殓妆师,仪式进行得还算顺利。在众多亲朋的注视下,按照殡葬习俗,舅舅全身穿着寿衣,被装进尸棺中,外面穿上两根大木杠,由十六名本族的男人抬出停灵间。
一群人抬着尸棺在大街上快速奔行着,直系近亲属腰间缠系白带,紧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叩拜,痛哭失声,意味着送亡人最后一程不归路。当送葬队伍走到锦朝路加油站附近,已经接近郊区,按照预先的计划,我们将尸棺装进车中,运往帽山火葬场。
看着遗体被推进火红的炉膛,我心头无比酸楚,泪水慢慢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更是无比混乱。舅舅很快将会变成一缕青烟,然而他至死也要保守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隐约中,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场那辆长城皮卡和雅阁轿车,未必就能提供什么线索,以凶手的思维缜密程度来看,或许连车牌都是假的。
从火葬场出来,我顾不上和家人说句话,就立刻赶回队里开展调查,冯超和交巡支队的几个朋友也帮了不少忙。说心里话,利用公家资源查自家的事,这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调查进行了一个多星期,能用上的手段几乎全用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皮卡车和雅阁车的牌照均系套牌,发动机号和大架号都已被酸腐蚀,根本无法查找源头。我让沈阳市公安局的一些同学帮忙查了多日,也始终没有任何眉目。至于马振国究竟被谁绑架,舅舅又是被谁割去皮肤,更是不得而知了。
看到眼前这个调查结果,我彻底泄气了,感到万般沮丧,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除了罗远征,家里的亲属都不知道此事,我压根也没打算告诉他们。如果实在查不出眉目,就让这个秘密烂在我肚子里吧,也省得让其他人跟着伤心难过。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还没脱鞋,罗远征就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劈头就来了一句,“舅舅临死前的遗嘱你还记得不,不光要求跟谁都别说,还必须烧掉所有的画,你说那些画会不会有问题啊?”
我“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说:“这点我早就想到了,如果舅舅真想隐藏什么秘密,他的身体是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估计就在那些画里,咱们应该找个时间去瞅瞅。”
罗远征盯着我,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那你最好快点儿查,你妈非说要把那些画烧掉呢。”
由于外祖父母早逝,舅舅没有妻子儿女,家中可以继承遗产的只有我母亲一人,因此那些画作的处置权自然属于母亲。尽管很多人都表示惋惜,劝说最好不要烧掉,至少可以捐献给国家,但母亲固执己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还把舅舅老宅的钥匙给藏了起来。为此,我曾多次和她据理力争,又大吵了一架,可得到的结果就一个字:烧!
没办法,那就烧吧!我放弃了坚持,在心里暗暗跟舅舅说抱歉,或许那个秘密真的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我还记得,烧画那天是个周日,天阴得厉害,还刮着大风,天气预报说有雨,可始终没下起来。
早上七点多钟,我和罗远征吃过饭,开车接上父母,来到舅舅的老宅,大家齐上手,找出舅舅历年来创作和收藏的画作,装了满满几大编织袋。有三幅油画因为太大,只能简单地裹上一层报纸,用绳子捆绑好。将那些画作装进后备厢,我们开车来到了市郊的一块空地。
我和罗远征从附近找了些碎砖头,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把树枝、稻草等易燃的东西堆在圆圈中心,然后泼上汽油,由母亲亲手点火,火舌一下子就蹿起老高。
烈火在砖圈中熊熊燃烧,热气逼人,噼啪乱响。母亲流着眼泪,将一幅幅画作抛进火堆中。眼看着它们被火苗舔舐,一点点地萎缩燃烧。纸灰随着火焰升向半空,不停地打着转儿,又随风飞舞飘散。
罗远征慢慢地靠近我,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这一烧就是好几百万啊。”
我抱起胳膊,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很不是滋味,直直地盯着火圈,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火烧了半个多小时,砖圈之中已经积下了厚厚的灰烬,舅舅的画作几乎全烧光了,只剩下那三幅比较大的油画。
我和罗远征把它们抬过来,准备往火堆里扔。突然,我看到包裹一幅油画的报纸上,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估计是被后厢箱内的铁丝剐破的,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油彩。
有时候我总在想,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太奇妙了,当初一点点的差异,就足以令以后的事情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可以这样说,我未来的命运,就是因为那天报纸上的一条裂口,而彻底改变了走向。
当时一看有条裂口,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下意识把报纸撕开,仔细瞧了瞧那幅画,等看清后,心里就是一酸。
舅舅生平最得意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高三那年,不顾外祖父母的极力反对,坚持报考了鲁迅美术学院,又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日后的成就。另一件则是在1986年,以最年轻的资历,参加了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攻克锦州》全景画的创作。
尤其是参加全景画创作,舅舅更是引以为傲,当成毕生的荣耀,并在事后将自己所画的那部分,按比例缩小临摹一遍,制成一幅油画作品,悬挂在了老宅客厅墙壁的正中,平时精心保养,视若珍宝。
猛然间看到这幅画,我脑中立刻又浮现出舅舅的音容笑貌,记得小时候去舅舅家玩,他总是喜欢抱着我,站在油画前长久地凝视。
想到这里,我忽然灵机一动,向罗远征使了个眼色,把油画举到母亲眼前,试图以此来打动她。
母亲痴痴地望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很快就泣不成声,可还是紧咬嘴唇,使劲摇着头,坚决地说:“烧,都烧。”
我叹了口气,看来这最后的争取也没用了,就跟罗远征合力将油画扔进了火堆。
“砰”的一声,巨大的画作砸在火堆上,火星和纸灰被震得四处乱飞,我们都下意识往后退着,但万万没想到,母亲却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过去,不顾火焰的猛烈燃烧,一把将画作拎了出来。
我们都是一愣,急忙跑上前,父亲一把夺过油画扔在地上,攥着母亲的手,急忙问她这是要干什么。
母亲没说话,只是抽出双手,慢慢蹲下身子,用衣袖将油画上的火星压灭,一寸寸地抚摸着画作上斑斓的油彩,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上面,好半天才说:“算了,就留下这幅吧,毕竟是你舅舅的心血,也好给咱们留点儿念想。”说着,她站起身,软绵绵地靠在父亲肩头,低声抽泣着。
见母亲态度发生转变,我自然十分高兴,马上把那幅画放回车内,然后和罗远征将其他两幅画投入火中。
我和罗远征开车将父母送回家,又一起吃了顿晚饭。母亲精神萎靡,一个劲儿地打瞌睡,仅仅吃了小半碗饭,就说要回里屋睡觉,看来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我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后,就带着那幅油画和罗远征告别离开。
在路上,罗远征很是兴奋,说好歹留下这一幅,回家仔细看看,能找出秘密最好,就算找不出来,也能当个传家宝,等咱有了孩子,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够攒一个楼钱了。
我淡淡地笑着,说他就是个财迷,满脑子就知道钱,但心里却不断思索着,舅舅是否会将秘密记录在这幅画中呢?
一进家门,我连鞋都没脱,就迫不及待地把油画放在沙发上,仔细端详起来。
这幅画长约150厘米,宽约70厘米,绷在一个深棕色的木头画框内,由于保养得当,色泽相当艳丽,没有丝毫破损。
画作描绘的是辽沈战役期间,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市区的一处场景。近处民房矮小破旧,中远处锦州古塔高耸巍峨,到处硝烟滚滚,战士们手持钢枪,冒着炮火穿梭在街巷中,场面非常宏大。尽管人物众多,又姿势各异,但脸孔生动鲜明,异常逼真传神。看他们张嘴怒吼的样子,仿佛都能听见阵阵喊杀声。
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然隐隐觉得,这幅画比真实的全景画更好一些,或许是因为近距离观看的缘故吧。
我和罗远征瞪大眼睛,反反复复瞧了好半天,除了感觉舅舅画功深厚,什么问题也没瞧出来,就商量着要把这幅画挂在哪里。
罗远征摸着脑袋,四处踅摸了一下,提议挂在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我瞅了瞅,觉得挂在那里似乎也不错。
我们摘下墙上的婚纱照,找准合适的位置,先将一枚钉子钉在高处,把油画挂上去,又在下面并排钉了几枚钉子,起支撑稳固作用。
挂好油画后,罗远征退远一些进行指挥,而我跪在沙发上,调整油画放置角度。由于脸几乎贴着油画,这回瞧得更是清楚,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彩味道。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之前我曾说过,画面内容是很多战士进行巷战。不过这回离得近了,我注意到在油画的左上侧,有四个孤零零的战士游离于大部队之外,他们手里托着钢枪,背身站在古塔外面一处平房式建筑的门口,看姿势似乎要推门进去。其中有一名战士却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看向画外。
那种目光太神奇了,我说不好使用了哪种绘画技巧,反正不管我怎样移动角度,战士的目光始终都追随着我,好像一个人在盯着你看。尤其是他的表情更是古怪,嘴唇微张,眉头紧锁,既像惊讶,又像迷茫。
我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感到非常好奇,慢慢站直身子,往后退远一些,凝视着那个战士。越看越觉得有意思,怎么能画得这么真实呢,竟然完全跟看一个活人一般。
见我站了半天一动不动,罗远征从旁边走过来,搂住我的腰,问我怎么了。我伸手指着那个战士,说:“老公,你看那个战士,怎么画得那么……那么……”一时之间,我竟然语塞了,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罗远征说我瞅瞅,然后走过去,两手扶住沙发靠背,将脑袋凑近仔细瞧着。片刻,罗远征身子突然一晃,手掌按压着沙发的皮面,发出执拗的吱吱声,他颤抖着说:“薇,这……这个人……咋……咋那么像……像你舅舅啊?”
听他这么说,我一下愣住了,但马上就反应过来,心中顿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惊讶。难怪我觉得如此真实,因为那个战士确实就是舅舅年轻时的模样。无论是眉眼五官,还是身形轮廓,几乎分毫不差。尤其是脸上那种奇特的表情,好像就是小时候,我看到舅舅凝视油画的神态。
我迅速走上前,使劲抻着脖子,呆呆地瞧着,心头怦怦乱跳。舅舅平时为人一向严肃严谨,对待创作更是从不马虎,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把自己画进去呢?
罗远征突然嗨了一声,猛拍我的肩膀,又指向那个战士,兴奋地说:“薇,我明白了,你舅舅非要烧掉全部的画,一定就是这个原因,他把自己画到了里面,咱们要找的就是这幅画。”
我想了想,慢慢点了下头,觉得他的猜测与我不谋而合,就盘腿坐在地板上,歪着脑袋,用手揉捏发酸的脖颈,迟疑着说:“难道……难道另一部分秘密……就在这幅……”
“对。”罗远征打断我,用力挥了挥拳头,肯定地说,“没错,一定是这样。”说着,他转过身,伸手去抚摸那幅画。
当时罗远征的后背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他手里的动作。突然,他的肩膀剧烈地晃动一下,随后又发出一声惊叫:“天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罗远征已僵硬地回过头,脸色因惊恐而泛白,声音完全变了调,磕磕巴巴地说:“薇,你……你……摸……摸摸这……这个战士……”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中狐疑得厉害,起身走到近前,伸出右手去摸那个酷似舅舅的战士。
那块区域丝毫没有一般油画那种粗糙的颗粒感,相反却是十分平滑细腻,甚至带有一种软软的触觉,而且这种触觉异常熟悉,好像……
刹那间,我的心头骤然缩紧,硬生生挤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我颤抖着慢慢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摸了一下,我的头皮立刻就麻了。
天啊,竟然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温度。我好像摸到了一张人皮!
这个发现实在太惊人了,完全把我搞蒙了,我就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响,身子软得像一摊泥,都快站不住了。我后退几步,一把扶住旁边的书架,使劲吞了口唾沫,扭头望向罗远征,他也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好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呼呼喘着粗气对视着,在彼此脸上,都看见了巨大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最先回过神来,喘息着朝罗远征苦笑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咱……咱们是不是摸错了?”罗远征立刻神经质地点着头,连声说:“对对,你……你再摸……摸摸,一定是摸错了。”看他言不由衷的表情,我心里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块人皮。
我们互相鼓励着,缓缓伸出手指,去仔细抚摸那个战士,确确实实是人皮的触感。然后我们又摸了摸另外三个战士,表面干硬粗糙,典型的油彩凝结成颗粒和亚麻画布的感觉。
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我和罗远征瘫坐在沙发上。我用力地捶了捶额头,失神地望着他,哑声道:“是人皮,看来舅舅……”
罗远征突然跳起来,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显得特别激动。他弯下腰,用力扳住我的肩膀,眼里闪着亮光,大声说:“薇,咱们没摸错,也没猜错,舅舅的秘密肯定就在这幅画里。”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使劲摇了摇头,还是不敢轻易去相信,这也太夸张了,简直就是小说中的情节嘛。
想了想,我一跃而起,冲进厨房,从杂物箱内翻出一个放大镜,回来对准油画,撅着屁股,逐寸逐寸地仔细抚摸查看。
慢慢地,我又发现了一些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
那个战士位于中远景处,身长大概五六厘米,与周围景物结合得异常严密,不过细细看去,从边缘还是可以看出不甚明显的接缝。
我用手指蘸些唾液,在上面使劲蹭了蹭,没有丝毫掉色迹象。看来人物的色彩并非后期喷涂,而就是一块天然带着颜色的皮子。
用衣襟擦干手指,我拉着罗远征坐在地板上,凝望着那幅画,慢慢地说:“舅舅的后背……”
罗远征立即打断我,说:“舅舅的后背有个文身,他给切了下来,换成这个战士。至于遗嘱,其实就是要烧掉画中藏着的人皮。”
我掐住额角琢磨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前只有这种推测最为合理,因为担心被人发现身体和画作上的秘密,舅舅才会在临死前那么激烈地要求立刻火葬和焚烧作品。
然而让我想不通的是,舅舅为何要把人皮镶嵌在画作里,而且除了眼神和表情比较怪异,我在这一小块人皮中看不到任何特殊之处,他为什么又会这样重视呢?另外,就算舅舅将自己的皮肤切下,后背上也只会留下一块伤疤,那只幕后黑手为什么非要毁坏他的遗体,这根本没有必要啊。连带下来,绑架马振国也成了多此一举的做法。
针对这些疑点,我和罗远征猜测了半天,列举出种种可能性,可是稍加分析,却又逐一推翻,始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凌晨三点,我们困得哈欠连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带着满腹疑惑悻悻睡下。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眼前似乎在放幻灯片,尽是各种各样的血腥画面,时而是一个狰狞恐怖的伤口,时而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最后舅舅竟然站在我面前,面色青紫,两眼血红,用力挥舞着双手,凄厉地呼喊着:“烧掉,烧掉,通通烧掉……”
我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眼前白花花一片,心脏激烈跳动,浑身大汗淋漓,凄厉的喊叫犹在耳边。扭脸一看,阳光透窗射进,天已经大亮了。身旁的罗远征正歪头瞧着我,一对红红的兔子眼,看来他昨晚也没睡好。
洗漱之后,胡乱吃了几口牛奶面包,我又盯着那幅油画研究起来。
为了尽快找出画作里面的秘密,我用螺丝刀和改锥将油画内外边框与背后的封皮拆开,发现人像的对应位置果然被掏空,替换上一块类似于皮革状的物体,呈现出暗黄色的哑光状态,明显是经过硝制,边缘似乎是用一种特殊的透明胶状物,与画布紧紧粘连起来。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狠下心,沿着边缘接缝,用剪刀将整个人像小心地剪下来,软绵绵地握在手中。
看到舅舅(战士)的脸孔扭曲变形,嘴唇跟着一歪一歪的,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恍恍惚惚中,总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似乎要告诉我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