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一边鼓掌,一边低声道,“殿下,您该回封地了。”
司马睿默不作声,他何尝不知。对朝廷局势,他一直冷眼旁观,看出不少门道。
自武帝驾崩后,朝野动荡不安,佞臣大行其道,杨骏虽权势熏天,但家族势弱,真正拥护他的人不多;反观皇后一党,贾谧、贾模等人官职低微,难成气候。而手握重兵的藩王,无疑成为两者结纳对象,偏偏杨骏鼠目寸光,逼走汝南王不说,又要下诏赶走他们,自毁股肱啊!
是呀,他是该回封地。离得这颗随时炸开的雷,越远越好。可他心有不甘,他总觉着,身为宗室子弟,就应当为这混乱局面做些什么。
散席后不久,司马睿来到宫中,他本想探探芙蓉殿虚实,被宿卫挡了回去。贾南风听见殿外喧哗,见是司马睿,心中颇为不屑。她正大嚼梅子,汝南王财大气粗,竟送来满满两车。
司马睿在门前思索几番,转道太极殿,他抱着火烛般的心愿,盼望堂兄能清醒一些,看看这险恶万分的洛阳城。
陛下并不在此。司马睿几乎问遍所有人,终于得知,陛下一早去了华林园。
华林园此时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一副繁华市集之景。许多宫娥、黄门扮做商人、摊主,在沿路开起了一座座酒肆、肉铺、羊市。路上行人亦是假扮,闲庭信步,到处乱逛。
“集市”的正中央有个少年,着粗布麻衣,袖子高高挽起,浑身油腻,正拎着一块新鲜猪肘,身旁地上有几个箩筐,里面放着小肠,心肝等物。面前石案上,摆着一杆竹秤。
这少年生意红火,人们纷纷驻足,“三斤”、“五斤”之声此起彼伏。
少年动作娴熟,挥刀一阵猛砍,挽根草绳,三斤肉顷刻便好。主顾担心吃亏,用秤细量,果然毫厘不差。
人群中爆发出惊雷般掌声。
司马衷亦在其列。儿子这么出息,做父亲的自然欣喜不已。
有人却不以为然。
比如少傅张华。他正远远地坐于石凳上,低头丧气。最近,他正教授《汉书》,此书乃班孟坚所作,到平帝而止,以期太子知晓自古兴衰之理。
开篇没讲几个字,司马遹便问起汉灵帝鬻肉典故,后来一时兴起,竟开始效仿,把肉铺开到了华林园。
“张大人,太子自幼聪慧,怎成了这般模样?”
张华抬起头,见琅琊王司马睿紧皱眉头,满脸不悦,他赶紧行礼,道,
“一言难尽呀!太子年幼,自然贪玩些,东宫几位师傅耳提面命,还是落得如此。”张华边说边摇头,望向司马衷父子。
司马睿心道,陛下如此骄纵,选再许多名师亦是徒劳。他本想劝陛下,提防皇后与司马玮二人,见此,只得生生将话咽下去。
张家府中。
张轨正盯着一封信,目不转睛。信乃上好羊皮所作,布满纤瘦的蝇头小楷。这信是李元从阴馆带回,这也是他来洛阳的缘由。那日,李元向他大吐苦水,说自从将军走后,曹姑娘简直换了个人。
起初,曹姑娘整日哭天抹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鼓成了两个小包子;如此过去几日,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再后来,情绪稳定些,嚷嚷着打猎。打猎就打猎,偏偏东西北不去,非要去南边,众人拗不过,只得从命,与匈奴人起了不少摩擦,险些闹出人命。
此信正是曹曦所写。封泥印着六个字,“主人曹曦用印”;羊皮被裁成胡弓形状,显得小巧可爱。
张轨已经看过多遍,里面提了许多旧事,还说胡弓弓弦松了,问张轨何时回草原替她紧一紧,如果他不来,她定要去洛阳寻他。明明想念,非要找个傻傻的由头。
临了,曹曦叮嘱他,如果看上洛阳城谁家姑娘了,定要跟她道一声,她好去人家提亲。
信上满是少女的小心机,逗得张轨哈哈大笑。
张轨已然很久没笑得这样开怀了。他的心早已留在凉州,洛阳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他怀念纵马草原的时光,那里才是他建功立业的沙场。等朝廷安定下来,他就向陛下请辞,以边将身份镇守西凉。
张轨刚要回信,仆人来报,杨府来人了,挑着许多礼物。说话间,递上一封请柬,打开,尽是些谄媚之语,信终才点出主题,七日后,杨骏六十大寿,特在府中开筵,宴请洛阳百官,请他赴约。
张轨冷笑,亏得杨太傅还能记起他这个微末小官。
院里,众兵士正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礼物,张轨定睛一瞧,只见人参、珊瑚、貂皮等宝物应有尽有,摆了半个院子。大如牛眼的东海明珠,竟有好几对儿。别说几对,随便一颗,都能抵得上张轨一年俸禄。
张轨早就听说杨家家财万贯,可真实见到,仍不免咂舌。这些宝贝,许多是外国进贡的,在洛阳有价无市。这杨骏,竟把自家当皇宫了!
张轨喝止众人,挥手道,太傅好意,在下心领即可;再者,我应当备些礼物祝寿才是,岂有让老寿星破费之理?这些物什,还是原物奉还罢。我张轨家徒四壁,留下这些东西,不免暴殄天物了。
为首一人唯唯诺诺,“太傅有令,您一日不收,小人便一日不得回府,太傅还有交代,您不必备礼,人去便可,将军莫要为难小人。”言讫,扑在地上磕几个响头。怕张轨再言其他,几人赶紧起身出门。
张轨望着背影,不禁摇头苦笑,如今张家也算富门大户了,恐怕不久便有媒婆登门。他灵机一动,何不在信中写上,他张轨娶了一房正室,两房侧室。
念及此处,张轨咯咯笑出声来。
“礼物可送到张府?”杨骏坐于书房,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纸笺,头也不抬。
“禀太傅,已送到府上。”
“张轨可曾有话?”
“张大人原不想收,小人磨了半天嘴皮,才将礼物留下。”
“好,去库府领赏罢!”
仆人得令,乐颠颠地退出堂屋。
“慢着!去宫里寻王坚来见我。”
一刻钟后,王坚匆匆到来。
“那封密信,你可送到许昌了?”杨骏收起纸笺,这才抬起头。
“送到了,小人亲见汝南王打开,满脸不解之色,随即大怒,将竹简大力掷于地上,都散的不成样子了。嘴里念叨着,妒妇,死了才好。”
杨骏面露笑意,“好!这次事情办得妥当,今后,你就是四品武卫将军了!”
“谢太傅栽培!”
王坚到底是告了密。
杨骏猜到贾南风用意,并未遣太医诊脉。他想知道,贾南风的第二道密信将是为何。
王坚欲言又止,杨骏想看的那封密信,正在他怀中,捂得严严实实。皇后许他三品将军,可太傅只是四品。官职倒在其次,他要细细斟酌,身家性命到底压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