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新元帝便在朝堂上下令,册封原晋王府别部司马吕城西为伏威将军,领两员副将,率三路大军共五万人朝鲁地进发,同时向鲁王刘平发送函书,说朝廷见鲁地剿贼不利,故发此援兵,以助太平。
那边微生错在街上闲逛时常常见到有全副武装的兵士斥候等在中京城内穿梭往来,向旁人打听,中京本地人都见怪不怪,只说是想必到了军队整习的时候了,不必多心,中京人士住在天子脚下,什么场面未曾见过。
于是微生错也就不再好奇,终日报剑在街上徘徊,有时到茶馆去,与那些劳力地痞喝上碗茶水,扯些不经之谈,日子倒也快活。
转瞬间,十二天就过去了,到了发榜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上微生错还在客栈内睡懒觉,待醒来已是快晌午了,微生错想起发榜的日子到了,连饭也没吃,提起剑就往外走去。
等到了南门大街上,看到榜单果然已发放,一共有六大张,全是明黄色的纸张,干净的墨迹,榜前早已堆满了看榜的士子,各个奋力前拥,挤得是不亦乐乎。里三层挨挤的咒骂,外八层进不去的跳脚,成了个人肉铁桶。
微生错见外面也有那些早来的,看过了又退出来,有几个围在一起满脸落寞互相安慰的,也有独自蹲在墙角哭得昏天黑地的,也有掉魂的,各个只管往前走,如行尸走肉。
微生错不管那些,把带剑鞘的剑尖头朝前,握住它就往前冲。捅得前头的人一阵疼,就一边闪躲一边往后看,微生错就就势把前头的人扒拉开,自己跟条泥鳅一样往前钻缝隙。
就这么,微生错一路捅、扒、钻,不知过了多久竟到了最前头。微生错来到榜单前,想了想自己的场号,左右寻摸,终于找到对应自己考场的榜单了。从上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来,前面都是些歌颂皇帝的废话,待看到最后,说本场共中三人,曰某某某,曰某某,曰某某,竟没有微生错的名字。
微生错不禁脑门冒汗,揉了揉眼睛,再看,确实是自己的那一场,也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
霎时间,微生错觉得脑内一片空白,觉得耳边嘈乱,两边的人竟如此聒噪,直欲拔出剑来砍杀两个才好。
微生错被人群拥挤着,艰难转过身来往外走。后面的人见前面的出来都竭力闪开一点把前面的拥出去然后自己往前补上,因此微生错没怎么费力就到了人群外面。
微生错见那几个互相安慰的落榜生已走了,唯有那个墙角的依旧在哭,不过仿佛泪流的差不多了,只是在那呆着不时抽泣一声。微生错也不顾嘲笑了,握着剑往前走,只见街上繁华依旧,也有那欢腾的,远处一个中了的,富贵打扮的教几个小喽啰拥簇着,往地上大把撒着铜钱,周围人争相弯腰去捡。
微生错想,我如今没中,便只能回湖州老家了。可我只凭仗几分他人不有的才学,也没有一技之长。家里虽然有几分余财,但那都是大哥要继承的,与我无干。待父亲死了,我也只能在大哥手下做事,要怎样就怎样,鞍前马后,笑脸相迎,最后娶个农家粗妇,终此一生。
微生错想到这更加痛苦,只觉得这白昼黑暗,前路全都断了。
微生错一路想一路走,路上撞了好几个人,人家见他一副痴呆相也倒不难为他,咒骂着走了。微生错就这么游荡了不知多久,停下步来,却不知道何去何从,见前面有一家酒肆,便大步踏进去。
小二连忙迎上来:“公子爷,吃些什么?”
微生错挑了张僻静角落的桌子坐定,冷冷的说道:“不吃什么,上酒来!”
“您要什么酒?”
微生错摸出半两碎银来,砸到桌上吼道:“能醉的!”
小二见怪不怪:“得嘞。”就去备酒了。
过了不一会,小二便提着一坛泥封口的酒上来,给他开了封倒满一陶碗,接着又上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盐萝卜条。
“慢用。”
微生错端起碗来,也不管自己的酒量,就往嘴里倒,生生咽下去,淌出来的弄得胸前衣服上都浸湿了。
“啊!”
就这么一碗接一碗,直喝了半坛子,微生错一声吼出来。店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他们见微生错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听他嚎了一嗓子知道他喝醉了,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也不以为意,整日混迹酒馆的哪个没见过许多醉鬼?
微生错朦朦胧胧间,只觉得心中好受多了,又想到功名科举,父亲大哥,醉中心想:我此生定要混出一番名堂来,教他人都仰头看我!
想到这不禁又想起那明黄的榜子,黑漆漆的墨字,心里终究抛不下,只好继续灌酒。正喝得昏天黑地,恍惚之间,端着酒碗不自觉吟道:
梧桐根未在,山人肩担柴。忆昔望海,此心起澎湃。看故去,尽是,欢喜往徘徊。
今日不我待,唯有拜再拜。年当近百,或生有可改。思余生,只怕,无计登高台。
微生错醉中吟出此词,倒是一气呵成,毫无卡顿。大抵是意思是把自己比作那树中高贵,可栖凤凰的梧桐木,如今却只能被山中的樵夫砍去当柴烧。自己却终究不甘心,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做出一番事业。而自己此时的心情,全都被概括到最后一句:只怕残余的生命中不能登上更高的人生舞台。
左右喝酒的人也不理会微生错,只道他是个醉酒的轻狂文人。微生错饮罢最后一碗,提着剑就往外走,小二见他桌上留下了银子,搀着他出了店门道了声慢走,也不管他了。
微生错喝完酒,已是晌午过后,离傍晚只剩一两个时辰了,太阳还没落下,微生错只觉得阳光刺眼,歪歪扭扭摇摇晃晃撞到一处阴暗的小胡同里,“乓”一声砸到地上,倚着块碎砖头睡着了。
这一通大睡,朦胧间呕吐了几次,又在梦中想要解手而遍地寻不到厕所。梦境中穿插着许多平日里记不起的从前的事情,又有许多神仙妖精,魑魅魍魉,这个请微生错去赴宴,那个扯住他要他还债。
微生错又梦到几个披盔带甲的卫士把自己拥上一把虎皮大椅,朝自己叩头。自己也穿着甲,腰间配着自己刚买的那把剑,只觉得椅子越来越高,仿佛成了飞速生长的树,一番惊险刺激后才停了下来。自己又低头一看,自己的脚已离地几十丈了。微生错往左右一看,尽是烟雾缭绕,云朵盘成龙相在眼前飞腾。自己一挥手,人间就下起了甘霖。
正得意时,眼前有一个丑陋猥琐的小夜叉出没,微生错看到它就气不打一处来,拔出剑来一下就飞到它面前,把剑从下往上一划,一股血花就从夜叉脖子里喷涌出来,这时一个衣带飘飘的仙女从后而来,抱住微生错。微生错正欲看看她,突然从更高的天上劈下来一把斧子,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微生错想要躲,却腿脚酸软,跑不动,眼见斧子转瞬即至,就要劈在脑门上,微生错“啊”地惊叫一声,陡然苏醒过来。
“轰隆——咔——”
微生错醒来后天上传来一阵巨响,把微生错差点吓死,原来是一声雷响。
微生错撑起身子,只见身上和地上全都是呕吐秽物,鼻腔里也有残渣,充斥着腥臭和酒味。于是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泥土,就往胡同外面走。刚走到胡同口,微生错觉得一个东西砸在了脸上,冰凉冰凉的,皆着,老天爷如同打翻了的豆子桶,哗啦啦一股脑地把豆大的雨点倾泻下来,密集地打在微生错的身体上,弄得他深深打了个寒战。
微生错抱着剑,起身就跑,却不是往客栈的位置,他已想好了,要出中京城去!也不回家,没有脸面回去,无论去哪都好,自己若是有一日锦衣玉食,荣归故里才不枉了这一生。
跑着跑着,微生错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映像,是一个拿着琵琶的孤苦女子。
自己曾许高中后要帮那女子赎身,之前许多时日,微生错都不曾想起这个女子和那份诺言,自己好像曾经问过她的名字,却都记不清了。如今这时,自己落魄之极,竟又想起了她,并且无由头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强,自己要在离开前去看她一眼!
于是微生错在暴雨中停住,这几日自己早把中京大部分地方都逛过一遍了,堪堪辨认出方位,就朝记忆里那个勾栏的方向跑去。
这样连跑了半个时辰,歇歇停停,微生错连把伞都没有,街上空无一人,微生错独自在雨水中奔跑,被冲刷着身上的泥土与秽物。他竭力呼吸,又被水滴呛得连连咳嗽,剧烈的运动与冰冷的雨水让他冷得透骨,一个个寒颤使眼前的一座座房子、一家家店铺都出现重影。
几次微生错都想,停下吧,找个地方避避雨吧,晚一些去找她或者不找她,好吗?
一次次又自我否认,我要去找她,而且是现在,一定!
没有任何理由,微生错好像在跟自己赌气,像每一个失败的又张狂的年轻人一样,想去做的不计代价,一定要最快完成,不要半点拖延,只怕拖延一刻,自己从此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事态就出现变化。
虽然有停步,却没有停止,过了一个时辰,微生错终于来到那家勾栏前,见门关的死死的,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微生错筋疲力尽,定了定神,在雨水中,在门前嘶声竭力地喊:“哎!”
他的脑中突然就出现了一些东西,没有任何征兆的,于是他大喊:“杜月如!”
“杜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