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大运河岸边村村寨寨里享有特权的水城臣民,还是三十五条中国式帆船上的乘客,谁都无法说出天子乘坐在这豪华船队的哪一条船上。九天以来,船队从杭州启程,又是扬帆,又是划桨,经过沿岸一片片稻田、一片片桑树和柚木林,向着北京逆流而上。
一条条帆船扬着血红色的风帆,上面画的是星座和金龙图,桅杆都是黑色的,相互几乎难以区分。甚至连它们的名称也一定要数星期之久用红色油布遮盖起来,直到缆绳在到达北京时被抛到堤岸上。
对每个不知底细的人而言,不可预见的是,听不到一声怒吼的指令,这些帆船日日夜夜会轮番改变顺序:比如,第十七条帆船越过航行在它前面的十条,占领第七条的位置,而这一条又回到第三十条的位置,第三十条又上升二十位,然后第一条或第五条或第九条构成新的船队之尾,诸如此类,变幻莫测。
没有任何一个在两岸埋伏的敌人,一个刺客,一个阴谋家,在任何时候会有可能侦探出,他应该把柏油燃烧弹、炙热的石球或燃烧的箭头投向皇家船队的哪一条。是的,他们似乎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这船队是否真的承载着天子,或者仅仅是一次浩浩荡荡勇往直前的烟幕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
在白天或晚上什么时刻不断交替变换船队的队形,则是由皇家卫队那些站在所有船头的军官依靠火光暗号或编成密码的信号旗决定的。据说,皇家卫队始终睁着他们的眼睛:为了能让一个侍卫得到休息,其他十多个侍卫都要更加擦亮眼睛,严阵以待。
大运河将帝国南部与北京连接起来。考克斯不知道,这位皇帝是不是也被大运河那黑乎乎的波浪摇晃着进入梦乡——或者他会不会早就在百余名身着盔甲的骑士护卫下,快马加鞭地飞驰过他的原野、河流和草原,比任何帆船都要快。
这次水上之行要持续七个星期之久,也许更长,一切都得视风向和其间的停留而定。打从杭州启程以来,人们始终看不到乾隆的身影。即使在船队经过一些大的水城、两岸有成千上万的人向船队欢呼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同样,当这些帆船以戏剧般的表演,由数以百计的水牛和一群役夫与雇工拉着纤绳,通过下潜的木制滑道,伴随着传向远方的铜锣、铃铛和号角的乐声被高高地拖过一道落差或壅高水位时,也依旧看不到他的身影。
约塞夫·江,一个出生在上海,受葡萄牙传教士洗礼的中国汉人,被指派为英国客人当翻译。他说,皇帝什么时候会露面,无非就如同第一场雪,第一场暴风冰雹或一个酷热的夏日——人人都知道,没有年份会不下雪,没有年份会不出现暴风骤雨和酷热,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却永远是一个隐藏在预测和占星术的数字序列中的可能,一个秘密。有些侍从和太监,江说道,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待在皇宫里,却一次也看不到天子的身影。但最终必然会显现在你面前的,仅仅是一个要面对他的世界、要对其产生影响或要与他一较高低的人。
相反,毫无疑问,在一条帆船舱室里,乾隆会躺在一张悬床或一个用敌人的头发编织成的吊床上,在梦乡里度过每一次水上航行,没有落差,没有洪流,没有山脉——没有如此遥远的距离会抵挡住他。那些十分富有创造力的水利工程师遵照他及其王朝的意志,经历了世世代代的努力,把北京与钱塘江三角洲以及杭州连接起来了。与此同时,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拦水体系,使一些甚至彼此相反的支流、溪流和水源的水流共同形成了一条独一无二的、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水路。
大运河,这条自古以来由人工开掘的最长的水路宽四十米,在一些地方深达十二米,从杭州到北京几乎长达一千二百英里。在几个世纪的开掘过程中,有多少雇工、役夫和奴隶在皇家工程的淤泥里因精疲力竭而丧命,因发烧、受伤,或者在造反的斧子、箭头和屠刀下而丧命,任何地方都没有记载。
对于帆船上的全体船员和从岸边的村村寨寨以及一座座水城招募来的成群结队的帮工来说,战胜每一个落差水位就是一个胜利。他们在拉纤时伴随着锣声的节奏气喘吁吁地发出号子,常常与一群群遮天蔽日的水鸟那尖锐刺耳的叫声混合在一起,诸如鸿雁、灰鹤和鹭鸶等。经过几个钟头的辛劳后,当一条帆船终于又滑进运河下一段平静的水面,并在那里撕裂了云彩的倒影时,所有的拉纤号子便消失在“万岁”的欢呼声中。
在一个个夜晚,当船队最后一条帆船也克服了障碍时,岸边就点起了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在这些火堆上,一些身着黑装的厨师精心地烹饪着一百零八道菜肴,因为按照皇室的规定,天子的一餐必须由此构成。然而,从一个个烟雾缭绕、四面敞开的岸边厨房里,这些皇家的菜肴不仅是供给这个类似于上帝的人,而且也是供给所有参与让他的船队继续前进的人享用的;这一条船的船员可能享用这巨大的菜肴系列中的七道,而另一条船的船员则可能享用一百零八道菜肴中的九道、十道或十二道,视营养价值和所干的工作强度而定。
这个类似于上帝的人希望他的臣仆们与他一起就餐,与他这个看不见的天子一起在一个共同的、看不见的餐桌上就餐,并且伴随着他的恩赐来尽情地享受帝国的果实和惠赠。当这些菜肴还在大锅小锅里以及铁杆上蒸煮煎炸时,厨师们用黄铜喇叭吼叫着所有的配料,同样接连不断地道出了一串串珍贵的调料名称,他们甚至用诗句连接起烹饪的时间与一种配料各种特性的关系,以及与皇家各种力量的关联;皇家的力量像炙热的烹饪火焰一样,使得从粗糙的原材料和不可驯服的自然力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养育着他的臣仆的帝国,成为上苍的化身。
尽管乾隆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餐桌旁或一顶巨大的棚子里。棚子搭建在运河岸边的草地上,各种菜肴摆放在其中的火炬之间,就餐的人,无论是衣着豪华,还是半裸身子并因为拉纤的劳累而汗流浃背,他们都一起吼叫着号子,融入厨师们的说唱中。
在这一个个夜晚,考克斯宁可待在船上,他甚至觉得这种听起来粗野的欢呼声如同战争的叫嚣声,并且徒然地试图去发现有关一场战役的准备。
他和雅各布·默林以及两个帮手在一起,一个是来自达特福德的钟表匠,一个是来自恩菲尔德的精密机械师,由于他们拥有特殊的技能和丰富的创造力,他带着他们一起踏上了他人生中最遥远的旅程,在杭州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像一个来自野蛮的西方世界王侯似的客人。人们赏给了这四个面色苍白的英国人丝毯、华贵的服装和上面饰有微型绘画的漆盒装的茶叶,还有几乎透明的、在英国可以与黄金媲美的瓷器。他们四个人中没有一人懂得帝国的语言,既不会说,也不会写。然而,在此期间,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也没看见过皇帝,或者哪怕只是他的一个贴身卫士也罢。
尽管如此,江说道,天子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伸出他的保护之手保佑他的客人。玩具,江真的说出了玩具这个词,这位皇帝不需要玩具。这时,他告诉考克斯,全部自动机械,即天狼星号货物闪亮的核心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三桅帆船船舱的匣子和皮制的运输箱里。因为,只要这位皇帝未亲自第一眼看一看这些货物,并下令其他人可以自由观看,那么谁都不允许接触这些玩意儿,哪怕只是品头论足也不行。
然而,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则对他的客人抱有另外的打算,江说道,更宏伟的打算。他既不想购买,也不想交换,更不想拓展他的人造机械动物园。他好久以来已经厌烦了金属玩意儿:仅仅在过去五年里,就有两船货物,将近四十个通过东印度公司运来的自动机械运抵京城!足够了,早就足够了。不,这位皇帝只需要他们的脑袋。
我们的脑袋?考克斯惊愕地问道,顿时感觉背上不寒而栗。突然间,利物浦工作台上那个可怕的名人遗骨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犹豫了好久,况且只是迫于到期债务的压力,为一个爱尔兰侯爵把它加工成了一个摆钟的心脏。那是当年英国的护国公和爱尔兰不共戴天的敌人,即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头骨。在杀死了成千上万的爱尔兰独立斗士、满门抄斩他们的家人以后,克伦威尔自己也失去了王室的宠爱,当然是在他去世之后,那腐烂的尸体被人从威斯敏斯特教堂挖出来,并以象征性的方式进行了处决。
人们将他的头骨穿在一根铁杆上,挂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墙顶帽盖上示众。闪闪发光的苍蝇围着那个面孔嗡嗡响,它在那里凝视着所有见证者的脑袋,因为他们见证了一种超越了死亡的皇家的残忍无情。直到有一天,一个考克斯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名的爱尔兰侯爵让人偷走了头骨,使之变白,并把它送到一个秘密作坊,装到一个时钟里。这个时钟会以每分钟的节奏演示出英国统治不可抗拒地走向衰败和灭亡。
是的,你们的脑袋,江重复道,并向这位英国客人鞠了个躬。你们的大脑,你们的创造才能,你们的想象力,你们创造时间进程粉碎机的技能。
粉碎机?考克斯问道。
不,是计量时间流逝的时钟,翻译纠正了他的错误,举起双手打了一个道歉的手势,时钟、自动机械、计量仪器、机械装置……
就这样,由于暴风骤雨和强烈的东风及东南风影响了帆具和船体的修复工作,天狼星号停泊了三个星期后又启航朝着横滨驶去。船上装着用贵金属制作的闪闪发光的动物存货,这几乎是考克斯公司全部值钱的家当了。考克斯起初感到惊慌失措,对默林和两个助手阿拉姆·洛克沃德、巴尔德尔·布拉肖夫在杭州寥寥无几的生意颇为失望。他后来又燃起了希望,完成这位皇帝那些始终还莫名其妙的愿望,有可能赢得比去横滨出售天狼星号上的货物更大的利润。
那些金属精灵静静地卧在棉絮和鹿皮软垫上,依靠隐藏其中的无比精密的齿轮传动出它们的优雅和灵活,令每一个观察者叹为观止。它们也会在横滨或东印度公司得到许可的其他交易中展开它们的翅膀,或者点一点它们那银制的脑袋,从而找到买家。皇家海军部为天狼星号确定的使命最终不仅仅是满足中国皇帝的愿望,而且也要进一步考察太平洋沿岸海域的情况。
两年以后,最晚在后年秋天,天狼星号应该又停泊在杭州,把考克斯和他的同伴们接上船。到那时,他们也许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
谁知道呢,雅各布·默林试图安慰这两个分别来自达特福德和恩菲尔德的帮手——由于迄今不景气的销售,他们感到忐忑不安。谁知道呢,也许吧,考克斯师傅恐怕会像悲痛的炼丹师一样,如愿以偿地把失去女儿之后所感受到的、使一切陷入瘫痪的痛苦转化为令人垂涎的黄金。
真的,在船队航行的这些日子里,考克斯目睹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一切似乎在情绪好转的日子里打动了他。在用丝毯铺饰的客舱里,他投身于为一些旋转或展翅、上面镶着绿宝石或绿琥珀的创造物绘制草样,设计图纸,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这条运河与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没有什么两样,两岸土地肥沃,时而布满原始森林,时而水牛拉着小车和耕犁来回穿梭在稻田上。在十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有一队人从一座水城的城墙和防御塔那里来到河边,旌旗招展,一群大象满载着献祭品。这些身上抹着蜂蜜,撒满葵花子、瓜子和麦粒的大象属于濒临灭绝的中国象最后百十头中的一部分,江这样说。蜂蜜、葵花子和甜蜜的瓜子吸引来一群鸟儿,它们使得这些大象看上去就像长着无数翅膀的生灵。那一个个庞然大物仿佛会承载着献祭品的重负——满筐的水果和肉、香火、花圈,伴随着下一步而扶摇直上,飞向天空。
然后,又是一行又一行望不到尽头的粉红色的红鹳围绕着船队的航线,或者一个接连不断的挑水夫的队伍用扁担挑着晃来晃去的水桶,使得岸边的红土丘陵看上去就像是被一条人链移动着,呈现出缓慢的、听从季节变换的蓬蓬勃勃的景象……无论考克斯望向哪儿,眼前无非是一个个机械运行的过程,一个个有条不紊的运动,一个个规划如一的全景。
然而,当船队终于在这年的第一个霜冻之日抵达北京时,考克斯似乎忘记了大运河航程中所目睹的各种图景,像一场梦,没有被任何文字和话语固定下来,醒来后片刻间都消失了。在大运河航行的日子里,最终会留在他的记忆中的,无非就是唯一的一个下午,看样子,仿佛从杭州到帝国这难以攻克的心脏的航程真的就仅仅持续了一个下午。而这个记忆关系到瞬间出现的一位姑娘,或一位夫人?一位少女般的夫人?
这是考克斯在那些帆船上看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女人。因为即使江说道,这位皇帝既会让一位夫人,无疑也会让三百位妃子陪伴他出游巡视,但是一个心爱之人的颜面,首先是一个皇后的颜面必然会受到保护,要免遭那有害的、加快衰老的太阳光的损伤,再说也不会暴露在那些好奇甚或渴望的目光前。女人们要么在船舱里休息,要么在吟诵诗歌,通过屏风和凉伞遮挡住一切目光和太阳,要么沉浸在云雾里的锣声中和月光下的管弦声中,或沉浸在无声无息的宁静和所有隐藏其中的鸟声水声中,聆听着大师们的音乐。她们让自己洋溢在芳香中等待着什么时候会被召唤到那个类似于上帝的天子床前,有些镇定自若,满怀期待;有些提心吊胆,暗怀憎恶。
在考克斯的眼里,出现在岸边小路上和田野里的农妇、卖水果的女人或洗衣妇,无非是些头戴着用稻草编织而成的宽边锥形草帽、没有性别区分的形象,是些模型,也许会用于一个银制水钟的全景。然而,当考克斯看见这个姑娘的刹那间,在他的内心里唤起了对艾比盖尔和她的母亲那样一种热切的怀念,怀念法耶,他的妻子,他日日夜夜深信不疑,只有再一次在船舷旁与这个稚气的女子会面才能抚慰他痛苦的心灵。
自从艾比盖尔死后,法耶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自己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比由于无比眷恋她而深受煎熬的考克斯小三十多岁。她在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儿临终的床前陷入了无语之中,仿佛她永远成了一个梦寐以求可现在已经死去的孩子的影子,要与她一起永远沉默下去。
法耶再也忍受不了同床,忍受不了触动,不回答任何问题,什么也不问,甚至连艾比盖尔的名字都不说,就想一个人待着,无论是她吃饭还是在花园里修剪四季青、玫瑰时,都想独自一人。她忍受不了有人陪着,即使她踏上漫长的自我逃避之路,像浓雾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一座每天都有女人消失——在妓院里,在地下室里,甚或在泰晤士河茫茫的波涛里——的城市,同样也一个人。
对考克斯来说,这样一个让人爱得痛心的人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折磨。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六年里,他日日夜夜那样深情地守候在她身旁,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意都慢慢地交给了雅各布·默林去打理。
虽然他抱着坚定的希望,在未来某一个夜晚的黑暗中,法耶又会回到他的身旁,在他的怀抱里静静地呢喃,静静地呼吸着。这时,他从那令人窒息的梦里醒过来——只是一个梦,恐怕只是一个梦而已。但中国使者送来的请帖也更加使他深信,在旅行期间,也许最好把法耶交给她好像认为是她唯一的止痛药——孤独一人,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他考虑了几个月后,真的接受了邀请。当然,他不得不承认,事实上,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在一个不可弥合的深渊的彼岸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他人生中所遇到的最值得追求的人,只允许看着,而不允许拥抱,更不允许触摸。他想象着,当他踏上前往北京的旅程时,那个依然不可撕裂地将他与法耶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也许会绷起来,越绷越紧,这样就可以把这个沉默不语的心仪之人慢慢地拉到他身旁,把她从无语的深渊里、从黑洞洞的井底捞上来,或者把她从困在对他来说不可企及的什么地方拯救回来。
为这次中国之行需要做的最重要的准备,除了安排在他位于利物浦、曼彻斯特和伦敦的手工作坊里的长期委托工作之外,首先就是一个个明确的吩咐,人们怎样给他传递法耶归来的消息,传递到哪儿,还有其中一个个消息,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用什么样的话语询问过他。而且他把一些密封的书信留在了鞋街。这些信物饱含着令人沉醉的渴望、爱慕和坚定不移的希望,应该用它们来欢迎法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个由祈祷或献祭而使之变得温柔的命运能让她重新回到他深爱的怀抱里。
法耶和艾比盖尔。
有一天,突然起了大风,船队在怒号声中穿过一片呈现为网状的、一望无垠的稻田,仿佛它们依靠其风帆的力量拖着一个巨大的耕犁穿过肥沃的大地,一次精确到方寸之间的调动会让一只帆船离开自己的位置,远远地退到后面,几乎到了船队的末尾。这时,那个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就站在那条从他身旁掠过、向后退去的帆船船舷旁——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交叉着手臂支撑在栏杆扶手上,不时地注视着他。就在这一刻,回忆、影子、声音的浪涛在黑乎乎的河水里翻滚激荡,拖起考克斯逆着时针方向回到那个时代,回到灰蒙蒙一片中——在其中,失去的东西又变成了当下。
她身上裹着一件上面绣着竹叶的海蓝色大衣,用玻璃或水晶发卡把乌黑的秀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当考克斯看见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帆船闪过去时,她并没有垂下目光,要是两人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彼此伸出手臂,彼此指尖接触……不,距离想必会更大,毫无疑问会更大。然而,每当考克斯后来回想起这次相遇时,他总觉得更加接近这个稚气的女人了,最终如此接近,以至于他觉得,仿佛他能越过那条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在他们的下方缓缓流去的水带去拥抱她。
当然,他后来才会知道她的名字,那是在次年多雪的冬天,而且越过了一切威胁生命禁令的障碍。那些禁令保护她及其同类免受外国人的任何触摸。她叫安。
就在第一瞬间,他觉得安是法耶和艾比盖尔的化身。并非是她的外表长相像他的女儿或他的夫人,即使她的面目像一个欧洲女人那样狭小,而且她的眼睛呈现出浅绿色,宛若法耶和艾比盖尔的眼睛;她的秀发也是同样的黑色。然而,这样的联系并不存在于肤色或形态中,而是她的目光,那独特的举止,那双眼睛怎样注视着他,一张被吹起的风帆、河岸、缓缓地从身旁掠过的田野的辽阔好像映现在它们之中,看样子,仿佛这个女人只要一闭上眼睛,所有的映像、事物和生灵都会消失……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这么回事:仿佛这目光就是万物的本源,这个可见的世界每条未来的道路都会使你回归到这个不可忘却的本源。
谁能睁开这样一双眼睛,谁就会以此创造他所看到的一切,或者使之消失。如果这位中国皇帝要求与上帝平起平坐的话,那么这天下午从考克斯身旁掠过的身影就是一个仅仅依靠她的目光就可以创建一切并有可能又使之走向灭亡的优雅的女人图像——一个天上的神灵,就像妈祖,中国南海的女神。在过去几个星期的航海旅途中,考克斯在天狼星号船上听到过她的故事:一个变成永生的渔家姑娘,她能让整个船队沉没或使它们免遭沉没的厄运,甚至能让涂着焦油的船桅盛开鲜花。
艾比盖尔曾经这样注视着他。法耶曾经睁着这样一对闪烁着浅绿色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并且仅仅通过这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把他,阿里斯特·考克斯,这个英国千古未有的闻名遐迩的自动机械制造师变成了她的心上人,变成了她的丈夫和她唯一一个女儿的父亲,甚至,变成了她的作品。在这目光里,闪烁着鸢尾花的色彩,犹如绿宝石中的包体。他有时候将这些包体做成那些机械玩意儿的眼睛。只要她一闭上眼睛或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那他必然就会陷入灭亡的危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