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过静夜的暗星
一
在多年以后才被解密的罗伯特·瓦尔泽写在各种随手得来的纸片上的“微缩作品”中,有这样一个诗歌片段:“这就是我所说的无声夜晚/一个不在乎星星的夜晚。”
无疑这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社会始终是作家最好的学校,犹如多年以后那个辍学的“寄生虫”诗人布罗茨基一样,罗伯特·瓦尔泽也早早结束学校教育,踏入社会,开始养家糊口,这也是作为一个多子女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所必会面临的情况。可是在他的心里,却种下了一颗文学的种子,这成就了他,也毁了他。他后来拒绝在银行的稳定却单调的工作,不能不说,是心中的那个文学之鬼在搅动的结果。
作为笔者眼中的20世纪德语文学四大天王(瓦尔泽、穆齐尔、卡夫卡、布洛赫)之一的瓦尔泽,是四人当中命运最悲惨的。
虽然瓦尔泽以他的小说和散文在20世纪末重新震撼欧美文坛,一如二战后的卡夫卡。但最初他却是以诗登上德语文学舞台的。
1897年,19岁的瓦尔泽开始写诗,并开始尝试投稿,他运气不错,作品很快就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出来。
初试啼音的作品立即得到著名的瑞士评论家威德曼的赏识,瓦尔泽受邀去威德曼家做客,此场景堪比几十年前发生在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去见别林斯基的事情,瓦尔泽后来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威德曼》的散文来怀念这一相见,毕竟这是他一生中不多的留下美好回忆的时刻。从此之后,命运便开始捉弄起他来了。威德曼在1911年去世。后来瓦尔泽去柏林投奔哥哥,结识了许多当时著名的作家和出版商,眼看将功成名就,可是却由于自己性格的问题,他在聚会上和知名的德国剧作家魏德金德弄得不欢而散,也得罪了很多其他人,于是出版商开始中断预付稿酬。就在生活面临困境之时,他却再次转运,遇到了好心而富有的女房东,不但免除他的房租,还给他介绍工作,资助他的生活。正当瓦尔泽感觉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文学梦想又能够继续之时,女房东却突然去世,瓦尔泽顿时失去经济来源。
他为了生活开始做各种工作,他做发明家的助手、富翁的管家和作家的抄写员,干各种低薪工作,和洗衣女工恋爱。这些不但暂时缓解了他生活上的困难,也启发了他的写作,正因为这样的生活,他小说中的人物,通常不是仆人就是管家这种小人物。
作为一个不合群的人,虽然在一些文学前辈的帮助下,瓦尔泽参加了一系列的文学聚会和文学读书会,可并没有收到好的效果。他因发表文章结识了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而霍夫曼斯塔尔也有意提携这位文学后辈,邀请瓦尔泽参加由自己主编的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可瓦尔泽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在一次聚会上,居然建议霍夫曼斯塔尔不要那么有名,说出这样让人下不了台的话,两人的关系当然无法维持下去。
向女教师玛格丽特·夏凡纳的求婚被拒,事业与爱情的双重失败对瓦尔泽的打击是致命的,这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他体内早已潜藏的精神病遗传基因。可我想,如果没有被拒,他大概也会像卡夫卡与更早期的克尔凯郭尔一样,会选择撕毁婚约。
能够找到一处地方,可以衣食无忧地写作,一直都是瓦尔泽的梦想,同时也是许多写作者的梦想。只是生活总是需要付出代价。
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中,瓦尔泽是没工作的,靠家里人养活。后期进入精神病院后,更是完全要依靠姐姐的照顾。幸亏他是生活在瑞士,如果是在苏联,简直要被当成寄生虫的典型代表投进古拉格了。
为了换个心情,他开始尝试用铅笔写作。而这也使他写作的字体越来越小,以至于后来的研究者必须用放大镜来解读他写在报纸、明信片和日历等一切可以随手得到的纸片上的那些文字。
大概是由于上次求婚失败,他突然有点不正常了,他向姐姐的两个女邻居分别求婚,这让人把他当成疯子,并向瓦尔泽的姐姐抱怨,姐姐只好带着瓦尔泽去医院检查,结果令人难以承受,他得了家族遗传性的抑郁症。
可以说疾病让瓦尔泽备受折磨,可正是这疾病让其具有异于常人的感知力,而这种感知力又是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
最终他被送入精神病院,在写作与疾病之间挣扎,他说:“我不想在这儿写了,我想在这儿发疯。”
当代德语作家塞巴尔德(《奥斯特利茨》的作者)曾撰文点明瓦尔泽作品中的绝望,而这也与他本人的经历有关,他亲历了多位亲人的离世,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兄弟,一个自杀,一个死于精神病院,可以说死亡的恐惧一直就笼罩在瓦尔泽的头上。
二
在对瓦尔泽的诗艺产生影响的名单中,有海涅、特拉克尔、荷尔德林和莱瑙,但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特拉克尔,除了两人在经历上的相似(如都被人视为精神病),还有诗歌理念上的契合,两人都特别擅于把自己的情感渗透进那些风景诗中。
瓦尔泽的诗作可以算是小诗或轻体诗,早期的诗作是很短的诗行,每行的字数也很少,但这些小诗却很迷人。
瓦尔泽后来写到关于他的早期诗歌的创作动因:“我读诗,然后想到,我应该写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就像其他事情一样很自然地发生了。我经常问自己是怎么开始的,答案是,它抓住我,带走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写的是一首诗,它是一种既有金色前景却又让人担心绝望的混合物,永远处在半恐惧半喜悦的状态。”
瓦尔泽的诗作中,既有对艺术品的评鉴,如《在杜米埃画作的背后》,也有记录自己日常生活的诗,如《高雅艺术》和《游行》。
但更多是那些风景抒情诗,光是以季节为题的就囊括了春夏秋冬,最后还来了一首《四季》来作为总结。
还有许多诗作是瓦尔泽做底层工作的所见所感,如《酒吧即景》《在办公室》和《档案管理员》等。
和另一位默默无闻的小职员费尔南多·佩索阿一样,瓦尔泽也极度痛恨自己干的工作,在诗作《在办公室》中,他就塑造了一个办公桌前的可怜小职员的形象。
瓦尔泽的诗作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他的情绪的变化,从《抱怨的缓解》到《恐惧》《怕》《怯懦》等。而在《故事》《她很无聊》和《我的五十岁生日》中,瓦尔泽隐含地表述了自己的情感经历。
如同在其代表作品《散步》中强调散步对自己的生活和写作的重要性一样,瓦尔泽在其诗作中也充满了散步中的所看所听所思所感,例如在《前进》中就不断地重复一句“我负重前进”来完成整首诗的情感倾诉。
瓦尔泽更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的各种人生感悟,如在《美好》中,他写:“激情不再流行/而美好的事物从哪里来?”
在后来写在纸片上的诗歌片段中,他更是对未来的后辈提出告诫:“我希望无人再成为我/只有我才能忍受自己/懂得多,看得多/却保持沉默,近乎一无是处。”
三
瓦尔泽曾多次在文章中表达过,希望自己能够保持无名,渴望着自己和自己的作品被遗忘。不知是上帝作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其生活的时代,他的确实现了这个梦想。大概是因为他在写下那些作品的时候,也知道由于自己作品过于超前,可能就要忍受长时期的蒙尘境遇。
在某种意义上,罗伯特·瓦尔泽是作家中的作家,只有那些从事写作事业的人才能够欣赏他的作品,这从他的众多作家粉丝中可以得到验证,不但与他同时代的赫尔曼·黑塞、斯蒂芬·茨威格、弗朗茨·卡夫卡、本雅明、霍夫曼斯塔尔和罗伯特·穆齐尔等人推崇他的作品,且后世的作家如塞巴尔德、库切、彼得·汉德克、苏珊·桑塔格、盖伊·达文波特和恩里克·维拉-马塔斯等人也对其作品极为推崇。
瓦尔泽甚至被有些研究者称为克莱斯特与卡夫卡之间的桥梁。马丁·瓦尔泽也曾说过,罗伯特·瓦尔泽和弗朗茨·卡夫卡就是最亲密的双胞胎兄弟。在卡夫卡写作初期,他就经常与其挚友——也是对其作品出版有最大帮助的人——布罗德交流对瓦尔泽作品的看法,从后来布罗德的记述中,可以得知卡夫卡无比欣赏瓦尔泽。布罗德和两人都有交集,而且两人的作品都曾由布罗德主编的杂志公开发表。只是两人颇有点像19世纪俄国的两位文学天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知道对方,有共同的朋友,却没有相见或书信往来。
穆齐尔作为另一个不被当时的文坛所欣赏的天才,也非常推崇瓦尔泽的作品,这大概是出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穆齐尔曾评论瓦尔泽是飘浮在邪恶世纪中的一个轻灵而天赋异禀的灵魂。
作为20世纪美国最善于发掘被忽视的外国天才作家的伯乐——苏珊·桑塔格,在瓦尔泽的作品被引进到美国后,也慨然发文大力推介。
可惜,在中国,罗伯特·瓦尔泽始终都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和关注。甚至有许多文学爱好者分不清马丁·瓦尔泽与罗伯特·瓦尔泽,常常想当然地认为两人是同一人。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两人作品的命运,马丁·瓦尔泽的作品已经有六七本译成中文,而作为文学成就更高的罗伯特·瓦尔泽却只有一本,可怜的一本。这不能不说是中文读者的遗憾。
四
在写作本文时,笔者得到了以下人士所写的作品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他们是瑞士诗人和翻译家达尼埃尔·潘塔诺、朱利安·墨菲、萨缪埃尔·弗雷德里克、苏珊·贝尔诺夫斯基、本杰明·孔克尔和中文世界译介瓦尔泽的第一人范捷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