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园的客房厅室里,祉禄与沐方朔对视而坐,随侍的仆从将茶炉和茶点端入室中便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祉禄挽起袖子主动煮起了茶,他一边做着手上的功夫,一边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有任何异样情绪:“岳父如若能叫小婿一声重华,小婿心中甚喜!”
“郡王贵胄,朔不敢僭越。”沐方朔摇了摇头,仍是不想去僭越礼法。
“室中无天下,你我皆是陛下臣子,又何来僭越一说呢。”祉禄将烧好的水冲入茶壶中,茶叶在热水中点点绽开,茶香在房中四溢,清清悠悠的香气诱人心神。
到底是上好的茶。
“想必皎皎前段时间在乐陵一事中遇险的事情,岳父大人虽不提及,但也是知晓清楚了。”祉禄将沏好的第一杯茶,放到沐方朔面前,语带歉意道:“前些日子一直忙,至此今日才有空与岳父好好一谈,这茶,算是祉禄赔罪,没能照顾好皎皎。”
沐方朔看了他一眼,举杯抿了一口算是受了他的歉。他没有继续自己女儿受伤的事宜,也深知他此番绝不是来谈儿女情谊,便直接切入了正题道:“我年少曾接陛下恩诏入宫,前头摆着的,便是如今晁执令的位置尊荣,可我与陛下在文德殿中长谈一夜,终是在次日天明转身离去,重华可知为何?”
“岳父那一夜与父皇的长谈,是举朝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要知晓的秘密。有人说是岳父冲撞了父皇,被迫离京,远离禁中,可在祉禄看来,绝非如此。岳父鸿儒大士,眼观清明,父皇一直宏愿天下大治,又怎会是听不得忠言之人。”祉禄言罢沉思良久,终究是不解。
“还望岳父明言。”
他既然开了这个头,那么此事便是可以告知于他的。
沐方朔放下手中杯子,重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取出里面已经变色的黄绸递给祉禄,示意他打开。
黄绸虽然陈旧,但上面浓墨所书的字仍是清晰:世卿世禄,其何有殊。
那笔触肆意而苍劲,凌冽却圆润,是他所熟悉的,皇帝的手书。
祉禄微微惊愕,他深知皇帝随着年迈渐渐已经无法管控朝政,此前政事基本由凤池所掌,皇权已有旁落之势,否则又怎么会有长清县那桩冤事?后来晁晏出现深得皇帝赏识,又因长公主的关系晋升极快,得皇帝特赐空缺百年的中书监执令一职,这才分了凤池的政权。
近些年来皇帝虽然与世族世卿表面融洽,但实质关系早已如紧绷的弦,一旦有什么触碰就很容易,断。
可是祉禄万万没想到,表面上早已厌政的父皇,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要拔掉世族这颗獠牙的决心。
“陛下聪慧,虽然早有此心思,但是举朝上下,大小官员,谁人不是大族出身?牵一发,动全身啊!”沐方朔忆起那夜的长谈,眼中亮起了闪烁人心的光芒。
“那夜,我本意是想陛下辞去恩令,不愿踏入这昏暗的官场。但是还不及开口,陛下便问我,可有与他一同改变这浑浊朝政之心。”
那时候的他,正是少年才俊,有一身肝胆热血,为人淡薄耿直却又胆识过人,情愿直面圣颜也不将就委屈。可当他听到陛下的那句话,却哽咽了很久。
那夜他们摒弃了君臣之别,如儒学之友,谈尽天下弊端国之病根,言语激昂甚至仰头长叹垂首痛骂。
现如今年老的宫人们甚至还记得那一夜的情景,皇帝与鸿儒学士在文德殿中密谈,整个殿中一夜灯火长明,不时传出两人慷慨激昂的言笑怒骂之声。次日一早,陛下在朝中百官入朝候驾时竟然让忠靖公公宣退。
那是皇上登基以来唯一的一次罢朝。
沐方朔看着眼前的祉禄,他一直觉得祉禄与皇帝神似,每次看到他,他都能想起那一夜两人是大谈天下的场景。他接回那黄绸小心谨慎的折叠好来放回竹筒之内,低声道:“陛下此生宏愿便是能够大治天下,废除世卿世禄,选贤任能。他那夜告知于我,现下朝堂不稳,待时机一至,便会恩召于我。”
他将小竹筒收回衣襟,双眸好似能辩世间真伪的明镜一般,直直照射着祉禄,“重华,你那夜以皎皎的不忍远离父母来恳求我留在京中,是不是晁晏的意思?你告诉我,晁晏是不是一直在辅佐于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堆砌着那副能上青霄极座的云梯。”
祉禄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宽袖,正襟危坐,毫不含糊的回答他:“是。”
“为什么要那个挑天下重担的位置?”
“曾经我只是想要那一份原本便属于我的尊荣,但是现在我也有荡清朝政浑浊,温和我朝吏治的决心。当权者,应怀柔天下,施以仁政庇护臣民。”祉禄的声音中正平和,眸中更是平稳得没有分毫变幻。
而在深宫之中,皇帝与荣亲王沚祯对弈棋盘,却心不在焉。他一局未完便已经完全没了心思去下了,放心手中的黑子便从座榻起来,摆摆手道:“有些乏了,将棋盘封了罢!”
沚祯听罢忙下座行礼告罪:“是儿臣疏忽了,六哥今日携皇嫂敬茶,父皇下朝后没有歇会,,儿臣便来叨扰父皇,是儿臣不孝!”
皇帝活动了一下身子,和颜悦色的道:“怎么又扯到你不孝了,是朕老了,精神也跟不上了。你先退下吧,明日再来下完这一盘棋。”
等沚祯退了出去,皇帝让忠靖侍候更衣时,才道:“忠靖,你说这祉禄是什么本事能够让沐方朔亲自来寻朕要恩诏出仕?”
忠靖一边侍候着他褪去厚重龙袍,一边低声回道:“郡王爷素来便是潜渊龙凤,那本事,又怎是奴才能瞧得出来的。”
皇帝躺在御榻上,眯了眯眼盯着忠靖,笑骂道:“你这老油腔,真是八面玲珑。朕要歇会,你去一趟昶园宣召,让安华今夜入宫一趟。”
“诺!”
忠靖允了声,将帷帐放好,又为皇帝点了息神香,这才缓缓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