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琉惜有一个乳母叫阮氏,对她极为宠溺,每日清晨总要亲手为她做好精致的小点,再到她的榻前侍候她起来梳洗。
以前她总会劝说阮氏不必太过操劳,可自从她吃着早点时看到阮氏眼中慈爱喜悦的眼神,便不再多言。每日清晨她总要窝进那温暖的怀中撒娇嬉笑,而阮氏却总是宠溺的问她昨夜睡得如何,总是把她当作一个孩子。
今日一反常态的,阮氏眼中不见往常满满的宠溺,反倒是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和忐忑。琉惜双手撑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到阮氏身旁后环手抱住她,带着清晨的暗哑软糯着道:“阮娘,你这是怎么啦?”
阮氏环顾四周,看了看关紧的门窗,略犹豫着道:“皎皎,小侯爷的那个病症,我好像见过……”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阮氏出身于一个偏僻小村落,当年也爆发了一场极为厉害的瘟疫,并且蔓延速度极快,仅仅数日间整个村庄就有几近半数的人丧命。
东景刑法严苛,特别是对于郡城下的官员,实行家族连坐制度,一但定罪,整个家族一并判罪。当地的县令因为惧怕禁中的责令,隐瞒了此事,并极快的将家眷转移了出去。
阮氏家旁边住进了两位返乡的祖孙俩,白发老翁看到这满目疮痍本想带着年幼的孙子转身逃离,可还是慢了一步,被县令围了下来,勒令不许离去。小儿身子总是比不上成人,那小孙子很快染上了疫病,高热不下口吐血痰,连着眼眶都青黑起来。
周边的人怜爱他活泼机灵的小孙子,都为他的病情担忧不已,却见那老翁并没有荒乱,只是孤身一人上了山,挖了一框连欢树的根,又沿途采集了一些麻黄回来。
他用连欢树根熬了一大壶水,给小孙子灌下去,又用树根和麻黄、桂枝、麻黄、生姜等熬制药浴,逼着他发汗。接连这样调治了两天,那昏迷不醒的小孙子竟然苏醒了过来,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粥,没隔两天,就又开始下床跑来跑去活泼的很。
按照阮氏所讲的那小孙子的症状,倒是和东厢房的那位爷相似,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阮娘,我记得在院中好像种了一棵连欢树。”
这疫病发作极快,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患上了不到十天就这样没了,现下还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她真担忧这娇生惯养的小侯爷熬不住。幸好,当年阮氏离开家乡的时候因怀乡之情,带了些连欢树的种子,进了沐氏府上后寻了一处空地就栽下了。
阮氏隐隐忧心道:“可那老翁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医术,这也没经过医师试练,真要用在小侯爷身上?况且老爷也不一定会同意,这小侯爷天潢贵胄的,万一有什么闪失……”
“倘若小侯爷真的薨在沐氏府上,那才是真的祸至了。”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来,忙起身更衣。
还来不及用早点,她便匆匆到了东厢,果不其然厅堂内卓远正来回踱步,公冶世容坐在那,埋首在一堆书简之中。她止住脚步,将卓远过来,两人到院中说话。
倒不是她想避讳世容,只是医者谨慎,她不想等她们在百姓身上试药后再来进药。
她将事情跟卓远略略讲了一遍,避重就轻,很快就说服了他,可他还是犹豫不同意进药,只是同意了用药浴试试,至少先将小侯爷的反复高热降下来。
这已经是一大进展,沐琉惜也不多久纠缠,只是吩咐仆从赶紧去挖连欢树的根,便福礼离去。她到院中取来一些树根后便回到自己的院落,也不去过问其他。
疫病蔓延的速度让沐方朔更加忧心,他禁了琉惜的足,不允许她再去街上布施。深知父母忧心,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了声是,便在自己的闺房中安静的待着。
次日晌午过后,她才隐隐听闻东厢那头的高热真的降了下去,旁晚时分,卓远前来道谢:“侯爷的高热已退,公冶小姐喂下些汤药后又施了针,已缓缓转醒过来,虽说身子还是不爽,不过能醒来,已是谢天谢地了。此番特地来感谢小姐搭救之恩!”
其实卓远还是隐瞒了一些,比如祉禄醒来后还是断续的吐着血痰,甚至乏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恹恹得连话都没说,便转眼又昏睡了过去。她也明白卓远这般无非是怕她又建议用连欢树根熬汤水进药。
连欢树,冬夏两季开花,花色火红妖艳,幽香阵阵,如若在树下待久了,会恍惚心神,是一种只可远观的树。因此,要用它的根做药,卓远还是不敢贸然尝试的,不过他还是将此事告知了世容,让安济坊火速安排试药。
原本琉惜也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才把这个偏方告诉他们的,想让他们试试,可是结果既然这药浴有效果,那么这就显示了这个法子是对的。
她没心思跟卓远打糊,做出神色疲惫的样子打着哈欠,卓远自然也很爽快的就告辞。
连欢树的花儿有阵阵幽香,可这树根却泛着腥臭浓烈的气味,煮出来的汤水更是腥臭浓黑,让人闻着就够反胃。琉惜熬制了一小煲汤水,本想试着尝一尝,可刚打开盖子,那股味道刺鼻而来,手不受控制马上松开了盖子,躬腰干呕不止。
这种东西,那京中的小侯爷是绝对喝不下去的。
她轻声叹了口气,解下围身回到闺房中安静的坐着。
阮氏端来一碗热粥,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心疼不已:“皎皎,你晚膳用的太少了,夫人担心你素来有胃疾,特地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夜宵,微微吃点吧!”
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汤勺,却迟迟不见将勺中的粥送入口中,耽搁了半晌还是放下了:“阮娘,你知道怎么做,才能辟调极重的味道吗?”
其实她表述的很模糊,可阮氏刚踏进这院子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记忆极其遥远的味道。她疼爱的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笑着将她拉进了小厨房。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小厨房烛火通明,身形娇俏的女子极为认真的看着灶边忙碌着的妇人,不时的搭着手。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好几样精致好看的点心,菜板上还放着刚洗净的蔬果。
直至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夜,琉惜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她和阮娘竟然一夜之间,做了十种点心三种粥。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很能静得下心的人,可这还是让她重新认识了她自己。
随着那位爷的苏醒,安静已久的内院又闹腾了起来,特别是东厢,就像火烧院子似得闹腾得厉害,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倒不是祉禄的病情有恶化,相反的是他的病情相对稳定,可好转的迹象就像在滴水成河一样,恢复极慢,还是依旧瘫软乏力,眼眶发黑,口吐血痰。
病中的人本就脾气暴躁,加上他脾胃已伤胃口自然不好,吃不下又没精神气力,自然而然的肝火旺盛。
整整一天了,东厢那边摔东西的声音不断,嘶吼怒骂夹杂着咳喘不止的声音阵阵传出,连卓远都不敢进屋里去,生怕哪个举动那句话惹着里面的爷,让他又发怒。世容在院子里看着又一席被搅得乱糟糟的膳食被端了出来,愁得快将鬓角的发丝扯断。
从昨天深夜醒来到现在,祉禄基本吃不进东西,今早她亲手煮了些粥,他强做食欲极佳的吃了一半,可她开心的转身出去的时候,再也无法抑制的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她回到房门的时候看着痰盂里有青有红的污秽物,再也不敢诱着他进食。
祉禄因着她的干系一直抑制不敢发作,她也不想瞧着他肝火大烧却无法发作的样子,只得借口去安济坊的由头一直躲在门外。可他身子未痊愈,她又怎能安心离去?
她再怎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
门外传来轻缓的步履声,世容回头,琉惜携着自家乳娘带着一精致的食盒悠悠着走过来,两人打了照面,琉惜见了礼道,:“见过公冶小姐,我听闻侯爷胃口不佳,做了些小点汤水,看看侯爷是否服得下。”
说着她让阮氏将盒子递给卓远,微微笑道:“侯爷身为皇子,言行自有禁中的规矩,烦请将军点验!”
卓远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微微红着脸道:“小姐言重了,只是侯爷病情未愈肝火旺盛,一会进去还望海涵!”
“谢将军提点!”琉惜回了个礼,吩咐阮氏先回去,便只身提着食盒进了房中。
祉禄一日多次药浴,房中难免染上那股难闻的味道,尽管用了诸多的香料熏着,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她抵住舌根抑制住反胃感,将盒中点心汤水拿出来放到小几上,端到榻旁。
又见榻上人此刻靠着背枕头微半坐着,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支苍蝇,气息微喘脸色涨红,知晓他刚撒了大气,身子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硬着头皮将小几放到身旁,轻轻如羽毛飘落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琉惜听闻侯爷身子不爽胃口不佳,不自量力的做了些小点,希望侯爷能进用一二!侯爷现下是雍源得希望,请试着用一下吧,您好了,雍原才有希望啊。”
原本闭着的眸子闻声睁开了,他定定的看着眼前温柔巧顺的女子,冷冷开口:“本候永远是雍原郡城希望。”
案上的点心都是他没见过的,做的小巧玲珑,三岁小儿一口都能吃下一个。他想起来那日她做的早膳,味道极好,一直都想再尝尝,可让沐先生的千金下厨本就是委屈人的事儿,他也不好再提。
本以为没了机会再尝她做的东西,没想到自己这一病,倒是来了机会。
胸口好似不那么气堵,他瘫软无力的手想去提那银筷箸,颤颤巍巍的使不上力去夹那圆咕噜的酥皮点心。她瞧着他脑门渐渐胀起的青筋,赶忙从他手中夺过筷箸笑道:“是琉惜之过,这做的这么圆,让人怎么夹呀!”说着换了食汤用的汤勺呈了一颗喂到他口中。
他冷眸看了她好一会,瞧得她不由心中忐忑,拽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下害怕他又要大动肝火掀翻小几。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张口吃下了那勺子的点心,只是嚼得极慢,慢的她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口吃完,他慢慢张了口,道了声:“干,汤。”
她知道他是吃进去了,这才吐了口气,由心的笑了笑,赶忙着换了个汤勺给他呈了口汤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