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清歌像往常一样在太阳下晾晒草药,一身布衣裙,袖口用绳子缠起来,方便活动。日光晒在院子里,晒在露水盈盈地草圃里,晒在她一头柔顺的青丝上。
赵一燕一如往常来清扫杂物,刚一踏进门,便瞧见一个神仙似的女子在药架子前忙碌,只见其身量纤纤,面如桃花,明眸皓齿,便是日日相见,也还是愣了神,然后对前厅里说是来看病,实则一双眼睛只盯着院里的那些男人道:“看什么看!谁再敢多看一眼,老娘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原来,清歌自称是北边的流民,本就无处可去,小阿鸢又爱极了她,张捕快和萧大夫一番商讨后,同意将其留下,在医馆内做一些杂物,等日后有家人的消息后再做打算。
便是见清歌初在医馆帮忙时,对杂务可谓一窍不通,须得在她面前一样样示范了才行,于是大家猜测她在落难前定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因此对她更生了怜悯之情,只给她一些体面、文雅的事情做。
因此,清歌便成了这医馆里的一道风景,便是这北边偏僻人少,又是穷人聚集的地方,可一传十,十传百,皆说这北市药铺里有一位神仙似的美人,远比花月楼的花魁还要好看上许多,于是这医馆便日日“人满为患”。
清歌原不在乎这些,她从未接触过草药,这段时日一番操弄之后,她跟着萧大夫也懂得了一些基本的医理,自觉这行医之事是如此神圣且有趣,便沉迷于其间。
平常的日子如白水流淌过去,一晃已时至炎夏。
这日,萧大夫行医归来,神色却不似平常那般,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任凭小阿鸢在外叫门也不应声。
清歌原是不会做饭的,平时的伙食都是由萧大夫或者赵一燕料理,恰巧赵一燕今日店里事多走不开,便只剩了清歌和小阿鸢大眼瞪小眼。
夜色渐深,灯火渐渐亮起,与天上闪耀的星辰相比,多了许多人的温度,医馆的门槛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皆是两手托腮,呆呆地看着街道上的行人。
“仙女姐姐,你会做饭吗?”小阿鸢问道。
清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若,我送你去你张叔叔家蹭饭去吧?”
小阿鸢的肩膀一下便耷拉下来,委屈巴巴地道:“阿鸢不去,张叔叔的夫人会吃人。”
“净瞎说。”清歌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然后望着远处的街道,感觉身心都陷入了一种温柔的漩涡里,那种舒适自如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就在此时,远处渐渐走来一个人,站定在她的身前。她先是看见一双男士的靴子,和一身墨色的衣衫,再往上看,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一时惊呼道:“舟兄!”
许舟将她的装扮上下打量了一番,已不是两三月前见过的那个瘦小的乞丐了,却是一位标致的姑娘。
“你,认识我?”许舟忍不住打趣道。
清歌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前与他相见时是一身男儿的装扮,一时为自己的唐突懊悔不已。
许舟见她这般摸样,嘴角竟微微上扬,而后道:“萧大夫在吗?”
清歌不知道许舟和萧大夫有何渊源,原本门房紧闭的萧大夫听闻许舟的到来,便径直将他请了进去,二人已在屋内谈了许久。
她忍不住问:“小阿鸢,你认识这个人吗?”
小阿鸢饿的有气无力地回到:“认得,是新搬来的许府里的护卫,我曾随哥哥去许府中为一个蒙着面的姑娘看过病,这个人一直都站在那姑娘身后。”
清歌想起初见时,他也是护送着一辆坐着一位小姐的马车,还为了那个小姐,杀了几个残害孩童的恶霸,于是又问道:“那,那个蒙着面的姑娘病的重吗?”
小阿鸢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的话,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是生了病,是……”
这时,萧大夫的房门打开了,许舟与萧大夫一同出来,萧大夫面上的表情似乎比刚回来时缓和了许多,两人拜别之后,许舟走到清歌面前,问道:“要吃阳春面吗?”
“好啊好啊!”小阿鸢一扫刚才颓靡的样子,兴奋地叫了起来。
宁都的夏,夜市也是十分的热闹,若赶上佳节,四处张灯结彩,河里也摇着一盏盏小小的河灯,分外好看。
吃过阳春面后,小阿鸢便充满了活力,蹦蹦跳跳的,遇到隔壁铺子里的孩子便哄闹着去桥上看花灯。清歌便和许舟站在桥下等她,耳边尽是喧闹的夜。
她没有见过眼前的这般景象,从前最热闹时,她也只能坐在高处供人瞻仰,从不曾真的体会过人世间最寻常的这些事情,她侧过脸看着身旁的许舟,他眉眼间依然是初见时的冷漠,但清歌却觉得,此时的他少了许多疏离感。
清歌看着他:“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许舟低沉了下眼眸,看着河里花灯说道:“你不是也没有问我吗?”
闻言,清歌微微一笑,两人不言而喻,只沉醉在眼前这幅夏夜灯景之中。
此时天空澄净,明月高悬,像一个巨大的白玉盘,清歌看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她脑海里想起那个初见惊鸿的白衣男子,恍然觉得像醉了一般,兴许是这烛光映红了脸颊,她问道:“那日坐在梁上的人,叫什么名字?”
许舟道:“你问的是师兄,还是师弟?”
清歌一时答不上来,只觉得烛光耀眼。
许舟便自顾自地道:“师兄名叫然也,就是那饮酒之人,师弟名叫扶仪。”
扶仪。
清歌在心中暗暗念道,竟不觉问出了声:“扶仪是哪两个字?”
许舟有些惊于清歌竟问的如此直白,只道:“扶摇的扶,仪貌的仪。”
那夜过后,清歌提笔时总忍不住要写这两个字,因此在纸上写了无数遍,但都只悄悄地藏了,不让人看见。
清歌潜心随萧大夫学了这几个月,也能去前厅看诊,瞧一些寻常的病症,开一些寻常的药方,因此在萧大夫外出行医时,她便会出现在前厅。每当这个时候,北市上便会出现奇怪的一幕,只见别的食坊、粥棚、裁衣处都稀稀拉拉只有零星几个人,唯有这医馆前门庭若市。
一日,萧大夫又出门行医去了,清歌便在前厅看诊,原是没有什么与平常不同的地方,可就在快要闭馆时,兀自闯进来一个财大气粗,肥头大耳的男人来,其身后还带了三五个小厮。
“让开让开。”那男人进来之时,前面原还有三五个人在排队看诊,他所带的小厮直接将这些个人赶将了出去。
清歌此时正为一位老汉探脉,这老汉原是赵一燕的爹,因腿疾卧床多年,幸得萧大夫妙手,如今才能勉强下地行走。
“脉象与往常无异,可还有别的不妥的地方吗?”清歌问道。
那肥头大耳之人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心中便道是美人无疑,待他走近些看见清歌时,一心一眼全在清歌身上。
清歌原是太过专注,并未察觉有何异常,便与那老汉道:“那便还按照萧大夫的方子拿药吧。”
那老汉点点头,待要起身之时,却是被人硬从凳子上扔下去的,一时倒在地上,围观的众人将其扶起,四下众人有人将其认出来,是宁都富商花家那欺男霸女的大少爷花富贵。
清歌这才看着眼前的人,一身锦绣的衣衫,还绣着斗大的铜钱,一只粗胖的手上竟带了四五个扳指,原没有什么脖子,只是下巴上的几摞肥肉也挂着三四串翡翠珠子一类,当真是俗不可耐。
花富贵一屁股坐在清歌面前,他手下的小厮将赵老汉撵了出去后,便守在医馆的门口,不许人进入。
清歌看其架势,便知今日不好脱身,只道:“你可患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急着看医,便将我的病人都给赶走了?”
花富贵虽其貌不扬,奈何腰缠万贯,身边总不缺莺莺燕燕,自然能听出清歌语气里的怒意,见其一身素色布衣,不施粉黛,只觉得其生起气来都这般清丽,便捂着头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来说道:“小娘子大夫,劳您给看看吧,头疼,疼的厉害。”说着便将手腕露出,放在枕上等清歌探脉。
清歌悄悄向外看了一眼,只见门前窗外皆是围观的人群,却不见萧大夫和赵姐姐的踪影,于是只好暂且忍耐,便伸出手来,放在来人的腕上探脉。
那花富贵盯着清歌细长的手看着,一副见色眼迷的样子,待清歌要收回手时,他只将其一把捏住,拿两只手来回揉搓,口中还道:“瞧瞧,多细嫩白皙的芊芊玉指啊。”
清歌此时便是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眼前这个比自己强壮上好几倍的男人,于是又错眼去瞧那窗外,只盼着萧大夫和赵姐姐快些回来才好。
只是清歌未曾见过这档子事,并不知对于花富贵这种人来说,寻常百姓便如同手中的玩物,远不止眼前这点小便宜就能满足的。
清歌还未来得及反应,那花富贵竟绕到桌后,一把将其拉进怀里,满嘴小娘子,小娘子的叫着。
清歌只觉耳鼻间恶臭难当,情急之下摸到袖子里的匕首来,便不知方向地用力地一挥。
果然有效,钳制住清歌的那股力量消失了,清歌立时退到墙角。
只是待清歌仔细看时,却见那胖子捂着一边的眼睛在地上疼的嗷嗷叫唤,几个小厮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将其扶起。
清歌看见花富贵粗胖地手捂着的地方,指缝间溢出许多殷红的血来,一滴滴地滴落在地板上,心中更觉不妙。
花富贵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一时怒火中烧,大斥道:“砸,给本少爷把这店里的东西全砸了,还有这个臭娘们儿,给本少爷捆起来,带走!”
话音刚落,那些小厮便使出通身的力气来将眼前能看到的全部砸了起来,一时尘烟飞扬,另有两人向墙角的清歌逼近。
清歌心想,此时萧大夫和赵姐姐回来也无用了,她只盼着张捕快过来或许还有反抗的可能,而清歌只手里握着那把还在滴着血的匕首,试图做最后无谓的抗争。
就在一阵噼里啪啦像爆炸一般震耳的摔砸声中,那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已经向清歌慢慢靠近,清歌多后悔自己早些年没有学一些骑射之术,这时或许还能防身。
就在这空挡,其中一人猛地用木棍向其手中的匕首击打而去,两物相撞,清歌只觉手掌阵痛,那把匕首便飞了出去。
没有了利器护身,那两个小厮立即一拥而上。
就在此时,一把银色地剑鞘横在小厮的手与清歌的身体中间,那小厮一愣,只见清歌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衣的少年,正是他用手中的长剑阻挠。
于是那小厮便转而攻击这少年,而这少年只微微向旁躲闪,便轻易地躲过,而后握剑的手臂向上用力,将小厮的手甩开,又是一掌击中其前胸,将其击飞出去。
另一小厮见状便只扑向清歌,少年已然察觉,转身间便已到了清歌身前,那小厮的手只抓住了少年的肩膀,那少年只微微侧目看着那只手,肩膀用力向后一震,那小厮便也飞出去好远。
清歌听见一声惨叫时抬起头,便只瞧见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再向上看时,便对上他残留着杀气的眼眸,四目相视,清歌恍惚间有一种轻飘飘地不实感,像是幻觉,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吗?
那两个小厮被打倒后,其他小厮便仗着人多势众便一拥而上,扶仪闻声抬起右手,指缝间竟有几柄短刀暗器,只向后一挥,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那小厮们见打不过,便狼狈地撤了出去,一个个头破血流,在门外的花富贵见状,便知里面有硬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带着人慌忙逃走了,走时还不忘骂道:“刁民,你给本少爷等着!”引得围观群众好一阵叫好声。
原是这般情况,清歌是之后听小阿鸢对自己说的,她当时只靠在那墙角边,扶仪离得她那么近,清歌好似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可以看到他一根根浓密的睫毛。
扶仪的眸子里似有窥探,他上次见她时还是个娘气的男儿身,今日,却是能引得一番祸乱的女子。
“你,为何会在这儿?”清歌问道。
扶仪沉默地从腰间取出几张揉得很皱地纸,将那纸展开,递到清歌面前,道:“这是你开的方子吗?”
清歌这才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只瞧着扶仪手上的那几张纸,上面写的是她最为得意的簪花小楷,于是点点头。
她只见扶仪的剑眉轻挑,眼眸微微眯起,便觉得哪里不对。
是她觉得面前这个人无论什么样的表情都能撩拨她的心弦?或是自己哪里说的不对竟惹他做出这样的表情?于是她又重新去看扶仪手中的那张纸,只见诸多药名,她快速扫着,却猛然瞧见“扶仪”二字,一时惊住。
她夺过扶仪手中的纸,不敢相信地一页页翻看起来,只见每一页都在或多或少的药名中间,穿插着“扶仪”二字,当时清歌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烫熟了!
对于家里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小阿鸢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三个字——不欢迎。
原是听说这人曾在恶霸手下救了仙女姐姐,方才允许他此时可以坐在后厅里跟神仙姐姐还有哥哥谈话。
清歌不知小阿鸢的气从何来,便总拿着糖人逗她,偶尔问得两句:“你不喜欢来的这位哥哥吗?”
小阿鸢一边心满意足地舔着糖人,一边很肯定地说:“不喜欢。”
清歌有些惊奇,便问道:“你不是喜欢生的好看的人吗?难道来的这位哥哥生的不好看?”
小阿鸢突然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他是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姐姐,那我哥哥怎么办……”
待清歌想听清楚她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时,她又很笃定地说:“他才没我哥哥好看!”
清歌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小阿鸢头顶,只是片刻,她忽然觉得心口很疼,在小阿鸢看不到的身后,她的表情一时陷入了阴郁,方才她揉小阿鸢头顶的举动,曾有人也对她做过。
只是,对她做这个动作的人还活着,而小时候的她却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