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自家狐狸吐槽满满的辛离君回去时算是满载而归的。颜料选了丹、橙、靛、绀这几色。考虑到绘画习惯要固定用到设色、细节、勾线笔这三类,画笔材质方面便慎重选了羊毫、松尾、貂毛、狼毫这几款。
心痛的是她一下子花了一大笔钱,甚至连徐夫人怜她给的零花钱也花光了。租马车回去的钱都掏不出来。
辛离君正琢磨着选个僻静地方让小兽兽叼着她飞回去。有马车辚辚而过在她跟前停了下来,书舍伙计扭头瞅了瞅,惊奇道,“还真是小公子。”
虽是顺路搭车,路上气氛却冷凝无言。掌柜疑惑辛离君今日为何沉默甚多,低头看见她兜在怀里画具,主动找了话题,“之前考虑过你的提议,觉得有可行之处。”
“掌柜指的是哪个提议?”
“召集普通书生让他们比试才艺并让大家点评,将前几名作品附带点评展示在书舍。”掌柜说到这有些不解,“可为何要制造书生博美人一笑的风流韵事,还有多些比试争议?”
“热度得多炒炒,才能让更多人知道。咳,就是扩大名气。”
“现在想想,当初的决定还是明智的。”掌柜含笑拿起滚出来的颜料小罐子,“看来是嫌弃书舍了。我那画具种类少了些,但也是有些压箱底货的。”
辛离君赧然挠头,“不过是情难已自禁。我说我原先只是装裱画的,你信不信?”
“顺路去我那一趟可好?我那义子爱工匠活,曾做了一个可背的小木箱,放这些正好。”
“我没钱了。”辛离君更不好意思了。
“小财迷,你帮了店里不少忙,这是很小的馈赠罢了。”
辛离君神色天真地点点头,掩盖了眼底那份暗色。
正好,她也有些事需要安自己心求证下。
两日三进书舍,心情大不相同。辛离君明白不该庸人自扰,可内心吊起的弦使劲被拉扯血肉,让人生疼。
眼前长辈并不像徐罗成那般让她觉得乐趣横生,更多的是有几分尊敬,他在很多事情上的确帮了她这小辈甚多。
可这一遍遍告诉自己的明理,越发脆弱不堪。若在迎神赛会上真没有看错……这掌柜也远远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
辛离君心绪千变万化,面上依旧淡然地跟在掌柜后,信手翻越着掌柜收集摆放的旧书。
“此地等候一些时候,我去后面仓库帮你找找。”掌柜说道。
“掌柜莫急,慢慢寻找便是。”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辛离君心突突跳着。初时觉得是错觉,此刻真切了些,听出来的确像有人在唤她,像是在苦苦哀求什么。
她暗自瞄了伙计一眼,伙计正给她准备些点心。伙计因粗手粗脚关系,特担心将点心弄到地上,侍弄茶点时很是小心对待。她本就是计划要探知掌柜秘密,此刻便最好时机,趁伙计不注意,随着掌柜方向矮身偷偷进了侧房。
书舍乃前店后进格局,三开间店铺门面左右各有一门连着侧房,侧房便用于平日里伙计休息用膳和存放多余书册。后进中央乃天井,而侧房后便是掌柜的住房与仓库。
她一路上小心躲藏,避免和掌柜正面碰上,细细辨别了下,她听到的呼唤声是从住房里传来。
开门进了住房,她发现掌柜的生活平淡无奇,房里摆设唯独有些例外的是有很多木雕物件,甚至还有一个瘸了一个腿的椅子,上面放了很多她写的话本子。
她脚步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声音来源地是床榻旁的雕花箱子。当手放置在箱子搭扣上要打开时声音一下子消失了,让她心悸起来。
她没有犹豫撑手打开了箱子,可里面并不是她自认为的秘密,在看到里面放着什么时,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木然顿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里面只塞进了一个孩子,过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的,让那孩子的身体已变形折损。
那孩子脸上都是血,不像他生前那般傻乎乎大笑,不瞑目地睁眼看着辛离君。
她伸出手触碰到徐潜龙的脸,期盼着如武侠小说那般,只是戴着人皮面具的活人在愚弄她。哪怕再明白不过这是个多愚蠢的想法。内心也不断有个声音诘问她:你其实很早就预料到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甚至无视身处的情况,唯一能想到做的便是想要将木柜的男孩抱出来。
她终于明白,在书舍感觉到异样是什么,是那个傻大个在唤她。
他在唯一一次低声哀求她,说他好疼。
她很想像个真正小女孩那般放声大哭,此刻却如傻子一般神情恍惚地抱着那个总笑容满面唤着“林弟”的孩子。
对,我该把他好好带到先生那边,家人该团聚才是。
她勉力将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孩抱起,还未走一步就摔在地上,她没来得及护好他的头,第一次忐忑地伸手去揉他的后脑勺,盼他莫要气恼。
呆滞的视线定格在滚落外头的驴肉火烧,那两个已发霉的驴肉火烧被他小心翼翼地包着油纸,油纸上有着两个牙印,一看便知那孩子馋得不行,却还是留着没吃。
她握着那两个驴肉火烧呵呵笑起来,为他梳理着被血脏污的头发。
“兄长……我已经不饿了。”
“我要两个,是怕你为了省钱,什么都不舍得买给自己。”
“小公子,你怎么……”终于找到她的伙计懊恼道,在看到箱子里的情景时惊得跌倒在地大叫着往外跑,可脱口的叫喊刹那间便被外力生生掐断。
灯烛照亮了一片墙面,辛离君看到映在墙面上的瘦小影子被一条蛇尾凌空吊起,两条腿拼命挣扎,慢慢地僵直不动,只是轻微地抽动一下脚。
“真是个坏孩子,你是想带我的食粮去哪?”
那条蛇尾卷上房梁,鳞片划过的声音瘆人地让人起鸡皮疙瘩。
“若你没坚持进这门打开箱子,我本可以偷留你一命。”
辛离君似听了惹人发笑的逗乐话,断断续续笑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向上看去,正对上房梁上倒挂下来的人。
或者,已不能算作是人。
掌柜的上半身还是人的模样,但如软骨病般不时颤动扭曲着,双眼成竖瞳,宛若冷血动物般怨毒地看向她。
蛇尾还缠着苟延残喘的伙计,掌柜张开嘴生生吸出他的魂魄,捏着魂像是在瞧往日里寻到的书,很是满意,“难得有机会进贡主上一个。”
伙计的魂魄化作一道黑雾朝一个方向飞去,尸体抽搐着从嘴里出来一个伙计样貌的人面蛇,它起身向辛离君唤了声,“小、公子?”
似极为不习惯说话,阴声学着。
辛离君的视线落在掌柜左肩那枝梅花上。一些线索被她串在一起,由这支梅花为核心穿针引线,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测。
掌柜瞧着眼前抱着尸体盘腿坐着的女娃,只觉得越发陌生看不透。初时她的神情还算是悲痛欲绝,此时整个人像是漠然下来冷鸷觑视着他
“你可高兴?亲眼看着一个信任你的孩子在你手里慢慢断气。”
“我只可惜自己听不见他的惨叫,少了不少乐趣。”
魑魅从绯衣里一跃飞出,一口咬断了一旁想要腾身跃向辛离君的“伙计”。鲜血喷撒出来溅染在辛离君脸上和身上,让她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徐潜龙,见他被绯衣挡后还是波及到一些,阴霾地扫了魑魅一眼。
“真是没眼力见的小杂种。”辛离君嫣然笑了笑。他人鲜血染红了她的眼,让她笑起来很是狰狞可怖,“掌柜做事自然干净利落。看样子,哪怕我此刻赶过去,也救不了他们夫妇二人了。”
掌柜下意识往后游动与辛离君隔开距离,眼前这个面带煞气的女娃与往日模样不同让他生生感受到威胁。
“难怪先生让我别回来,他怕是也猜到了。”辛离君缓缓说道,“本是缺少理由解释不了一些事,但看刚才的情景,俨然明白了几分。”
“不过是让他们偿还欠下的债。”掌柜说道。
“先生定如你一般,都与那人交易过。徐夫人被病痛折磨回天乏术又再次好转,可之后再次衰颓甚至避人待在房内,甚至肤生蛇鳞。我想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可那又如何,我亲眼见徐夫子枉读圣贤,亲手杀了我义子。”
辛离君将脸掩埋在宽袖后,似嫌弃掌柜这模样嫌弃地紧,“我是在告诉你,有人或许在你们二人之间做了笔合算买卖,一石二鸟。”辛离君摸了摸徐潜龙已冰冷的脸,“先生或许是因恻隐之心致使交易条例未履行,不然夫人多半会如你这般变换自如。”
“我在你主子鳞片上看到了你的脸。同时……也看见了夫人。”辛离君笑了,“视力变好记忆力优秀也不是好事,想忘都真忘不掉。”
掌柜喃喃道,“纵然你说得再多,我只知我的孩子回不了家了。”
蛇尾厉声啸啸甩向辛离君,想故技重施将她缠住,可在她面前三寸停了下来再也前进不了。
魑魅化作第三面,面相若女娇娥,一头长发缠住蛇尾让他难动半分。
“我啊,不喜欢给人找麻烦的小杂种。”辛离君俯低身体抬头看向掌柜,眼含戾气,“若不是你还有用。碍眼东西该宰了让自己顺心些。”
……
……
“莫老师,我们明天见。”
“好的。”莫廉杰停下笔温和向助手们一一告别。
初时的犹豫不决很快镇定下来,他开始享受这个位子上带来的一切:名气、金钱和他人仰慕。在很少的时候还是会想起辛离君,但此刻的他已脱离她带来的阴影。
“莫老师。”那个新招的娇小助手还未回去,羞涩地拿着一盒点心想要给他。
真是可爱。莫廉杰暗自想着,站起身想要接过来。
可是……并没有接到。
手指交错间迸发的是那个女助手的尖叫,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全身捆缚住拉至天花板,然后是清脆的骨头错位声,不再动弹。
就这么睁开眼看着莫廉杰,像是述说无尽的不甘。
短短时间内,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莫廉杰喉间发出咯咯声,想叫叫不出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尸体从空中摔落下来,然后莫名抽搐张开了嘴。
他清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作响,终于崩溃地叫喊起来,吓得连滚带爬地拿起手机报警。
我该怎么说,是有人猝死还是……
提示音响了几下,开始进入正常报警程序,可当莫廉杰再次回头看去,尸体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不敢置信地过去摸了摸,的确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他想到之前那件事,呆滞着脸给行内朋友打了电话。
“之前你给我介绍的助手朵朵,那个爱羞涩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她吗……”
“我说老莫啊,什么时候给你介绍那什么朵朵,有这人吗?喂,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喂……”
手机摔落在地,莫廉杰如行尸走肉般掏出放进箱子里的稿子。
上面是新的一话,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半人半蛇的妖怪捆缚住送了命……随后抱着玩伴尸体的男童像是仰头跟他谈着什么,身旁游走着一凶面兽首……
“天哪,我的天哪……”莫廉杰撕掉那张纸,可随后又在其他稿纸上浮现同样的一话。
他想起送辛离君去签售会出车祸时,他生死边缘梦见的一人,与那人说过的话:
“若你们二人只能一人活着,你觉得谁活下来更好?”
“我想她死,我活下来。”
“那愿望呢?既然有缘见到我,便有权利交易。”
“我要代替她,拥有她位置上的一切。若能成真你要什么都可拿去,除了我的生命与健康。”
“不会这么无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