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看出我的犹豫,补充道:“你若是真不放心,可以悄悄跟着她。”
悄悄跟着,这是个好办法。
郡主情绪不佳的时候,喜欢借酒浇愁,她去了清风明月,眼尖的店小二晓得她是主子,将她请进一间雅间,郡主让店小二上了好几坛酒,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店小二看见我守在雅间门口,愣了一下正要同我说话,我立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店小二明白我的意思乖乖闭了嘴,自己忙活去了。
没一会儿,世子来了,想必苏叶去找了他。
他过来同我搭话:“阿蓠如何了?”
“郡主在里头喝酒。”
世子略一皱眉,对我道:“这里有我,你先回府。”推开门进去,一股淡淡的酒气弥漫出来。
我不放心朝里头看了一眼,郡主正对着手中的酒杯发呆,我轻叹一声,关紧门先回了府。
时间一点点流逝,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我在郡主院中候了一天,仍不见郡主回来,我担心郡主的安危,便去问枭景,枭景说世子和郡主早就回来了,枭景贼兮兮的把我搂到一旁,惊奇道:“郡主回来后就去书房寻王爷,一般情况下,不出一炷香郡主必定会被赶出来,但这次郡主竟然没有和王爷争吵,也没有被赶出来,怪哉!不过据守书房的侍卫说,郡主哭了,好像哭得还挺伤心的,至于是为什么哭,他们就不晓得了……诶,你去哪?”
我道:“寻郡主。”
枭景道:“那你走错方向了,郡主在花园。”
“……”
按着枭景的指引,我在花园里寻到了郡主的。
郡主依然坐在之前的那棵香樟树上,一身守孝的白衣尚未换下来,夜色沉沉,晚风拂来,花影微欹,月华倾斜而下,洒在郡主的白衣上,裙裾翩飞,宛如天宫仙子下瑶池。
我刚走近,郡主就发现了我,她低头看向我:“你怎么来了?”
“郡主迟迟未归,属下担心。”
郡主笑了笑,说:“既然来了,那就陪我喝喝酒。”
毫无预兆往下一跳,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胸腔,我连忙上前伸出双手,双手一重,郡主稳稳落在我怀里。
我有些生气:“郡主。”
郡主从我怀里跳下来,笑道:“别生气,这不是接住了吗?”将手中多出的酒壶往我眼前一递,“喏。”
我没接,郡主就将酒壶往我怀里一塞,然后走到一片草丛里,坐下来:“杜衡,好像每次陪我月下独酌的人,都是你。”
我拿着酒壶走过去,在郡主身边坐下:“郡主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方会月下独酌,郡主还在生气吗?”
郡主摇摇头:“虽然我被南凉王他们骗了,但辽远亲王为我而死,我也算捞回了一些本,是以,我已经不怪他们了,至于那两块玉佩,若有机会我会还予南凉王。”饮了一口酒,道,“今日我去清风明月喝酒,哥哥来寻我,同我说了一些事。”
我没搭话,郡主就问:“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吗?”
我说:“主子的事,我们做侍卫的无权过问。”
郡主笑了笑,道:“现在,我们不是主仆。”
我侧过头,郡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色的小花,郡主用手指拈着花茎转了转,像个三岁小孩:“哥哥说我可以恨任何人,怪任何人,讨厌任何人,唯独不可以恨我父王,不可以怪他,也不可以讨厌他,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比父王更爱我。”
笑道:“当时我听了,只觉得我哥哥在瞎扯,如果父王真的疼爱我,会揍我?会和我作对?会逼着我嫁人?“
我小心翼翼开口:“王爷,是真的疼爱郡主。”
先前郡主出事,王爷表现出来的反应和感情不似作假,那是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险才会出现的真实情意。
我已经做好被郡主一气呵成乱骂一通的准备,等了半天,却等来一句:“是啊,父王是真的疼爱我。
郡主这反应不合乎情理啊。
郡主苦笑道:“可是我现在才明白。”又饮了一口酒,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哥哥告诉我,我母妃并不是难产而死,母妃是跳城墙身陨的。”
我一愣:“跳城墙?”
“对啊。”郡主对着月亮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哥哥说,母妃和亲中原后,中原和西秦便停止了战争,两国开始友好往来,可是友好的时间很短,十五年前,西秦大单于,也就是母妃的阿爹,我的姥爷,他受了奸臣的怂恿,再次发动了战争,父王受命出征,彼时母妃正怀着我,因担心父王过度,导致早产,母妃生下我后,将我交予才七岁的哥哥照顾,然后母妃偷偷去了前线,母妃刚刚生产身子还那么虚弱,哪能经得起折腾,是以到了前线,母妃只剩了半条命。”
又眨了眨眼睛,郡主接着道:“两国开战,第一个死的就是和亲公主,母妃身为西秦的五公主,二十五年前和亲大靖,为的就是让国人免受战乱之苦,两国开战,母妃说是她没有履行好自己的使命,她辜负了西秦百姓的信任,愿以死谢罪,是以当着两国将士的面,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活活摔死在父王面前。”
郡主已经极力忍住泪意,可是还是有不听话的眼泪从眼尾落下,她哑着声音道:“哥哥说,母妃同父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和哥哥还在家中等父王。”
缓了缓,道:“父王怕我难过,是以一直瞒着我,骗我说母妃是难产,我怎么就信了呢?”
郡主这么伤心,我也跟着难受,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没想到这一世的王妃竟是这样身陨的,死得如此惨烈。
我抬手轻轻拭去郡主眼尾的泪水,现在说什么都不能缓解郡主的伤心,我能做的也只是帮她擦擦眼泪。
郡主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哥哥告诉我,匈奴有意与中原和亲,宫里头适婚的公主已经嫁了人,剩下的年纪还小,若匈奴非要求娶中原王室的公主,我十有八九会被封为公主去和亲,父王不想我重蹈母妃的覆辙,是以才会急于将我嫁出去。”
我问:“既然郡主晓得了王爷急于让您嫁人的缘由,您是不是要嫁予少将军?”
郡主松开我,往后一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是道:“杜衡,你晓得吗?我往昔并非这般性情。”
我当然晓得,以前的郡主多乖巧,现时的郡主就有多跳脱,世子说过郡主是从七连山回来后才性情大变的。
但我没有接话,在郡主身边躺下,静待郡主的下文。
郡主酝了酝感情,方哀伤道:“我小时候甚是懂事,很多人皆夸我乖巧。”
我明知故问:“那郡主是为何变成这般性情的?”
郡主平静道:“五岁那年,我随父王去广济寺上香,回府途中我被七连山的一伙山贼掳走,彼时的我年幼,害怕自然是有的,但我晓得父王一定会来救我,害怕也就不那么强烈了。”猛灌一口酒,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下一双清眸水雾蒙蒙,“可是……父王没来,亲爹都不靠谱,谁能靠谱?打那以后,我便转了性子,让所有人皆畏我惧我,既然无人依靠,那我便依靠自己。”
言及伤心处,苦涩就似被浓墨泼过的天幕铺天盖地,郡主将壶中的酒倾个精光,溢出的酒顺着嘴角淌入发丝里,濡湿草地。
我看着郡主,有顷刻的失神,郡主苦笑道:“可是哥哥说,父王没有去救我是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我被掳走那几日,边境传来消息,南凉大举进攻中原,连夺了好几座城池,皇伯父震怒,派父王出征前往边境御敌,至于我,皇伯父说他会派人来救,可是父王不放心,在点兵出征那日丢下六军来七连山救我,哥哥这么一说,我才忆起父王来救我时候,是披坚执锐。”
郡主歪过头看向我:“杜衡,你晓得我为何坚持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吗?”
我摇头:“属下不知。”
郡主就说:“是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郡主把身子也侧过来,枕着手臂向我道:“我的一个救命恩人。”
我登时呆如木雕,微微惊讶,心底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郡主说的救命恩人,是我吗?
只见郡主朝我伸出手,指尖落在我脸上,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我浑身一震。
郡主轻轻抚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在七连山被山贼掳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哥哥,他为了救我也落入山贼之手,在山贼欺负我,吓唬我的时候都是他在保护我,他送我狐狸木雕,还唱歌谣予我听,后来他带着我逃出来,我们不慎掉下悬崖,他为了保护受了很重的伤,再后来,我们被父王找到,我都没来及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就被父王带回去了。”
听了郡主的解释,我已经完全征住了,郡主所说的人,果真是我!高兴的劲儿还没缓过去,就见郡主眼中蒙上了一层哀伤:“我后来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却打听到他已经不在人世……”
柔软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鼻梁,郡主满目柔情看着我:“杜衡,没有什么比失去更让人刻骨铭心,我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上天为什么不让他长命百岁呢?”伤情道,“父王为我寻了很多贴身侍卫,我都没要,直至遇见了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是以郡主才会对属下不同?”我看着郡主的眼睛,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郡主收回手,正过身子:“是。”顿了顿,“方才你问我是不是要嫁予京墨。”
我凝神静气,等着回答。
郡主说:“我不会让父王为难。”
晚风拂来,吹淡了满身酒气,身下草叶的清香便清晰了许多,几朵时令花落在郡主散开的青丝上,好听且熟悉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蒹葭苍苍,露泪浣霜,滴滴答答,许下白发,凭栏独守失芳华,望断天涯,朝朝暮暮吟蒹葭,我欲逆流而上,寻心上的姑娘,道阻又且长,姑娘在何方?噫,姑娘不在水中央……”
“我欲逆流而上,寻心上的姑娘,道阻又且长,姑娘在何方?噫,姑娘不在水中央……”
“噫,姑娘不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