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住宿以前,从没想过会做住宿。
自然,我更没有想过,有那么几年,我每一天都会等夜归回来的客人。有时候他们飞机晚点,或者在外面玩嗨了要很晚才回来,我也会坚持等到当天入住的所有人回来为止,才有心思去休息。
我与客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甚至我已经不记得他们很多人的脸,更不用说名字。可又因为他们选择入住我经营的旅舍,我们因此相遇,有了这么短暂的交集。不论过去多少年,我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神奇。
但也是因为等过很多人回来,以后不论我去什么地方旅行或者干吗,住宿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对同行产生一份怜悯的心。
每个人都是不容易的,谁赚到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渐渐地,我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客人们对我的普遍评价都很好。我是个容易知足又容易感动的人,那段时间,虽然过得很苦,但也是觉得值得的。
有一年冬天,我找到义工小文帮我看好旅舍。当然,我不能走太久,只是去个四五天,可我仍然兴奋得像小学生春游一样,一个人背着包折腾一天的动车+汽车,第二天的半夜才到达吉首。
是的,我又要去凤凰了。
我不是第一次去凤凰。
第一次去凤凰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岁出头,还没大学毕业,一张脸水嫩嫩的,听说凤凰是一个风景特别美的地方,于是背着包买了火车票过去看看。那一次住了五天,把该玩的玩过,该看的看过,后来我发现自己最喜欢就是在古城里到处乱窜甚至迷路的感觉;第二次去的时候,是元旦,那会儿我还在湖南当编辑,去凤凰倒是方便,只待了两天,现在想起来,第二次去凤凰纯粹是去发个呆而已。
所以我后来一直没搞明白,我为什么还要第三次去凤凰,难得有一个放空的时间,我怎么不去别的没有去过的地方呢。
客栈老板阿祥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是因为,你要来遇到我啊。”
我是半夜从吉首下的火车,按道理说,三更半夜的,我又是自己出来玩儿,应该休息一晚再出发的。可我硬是不愿意浪费这几个小时,和两个陌生人直接拼了一部车到凤凰。我们是凌晨两点多到的凤凰,我打电话给阿祥麻烦他出来接我时,他感到很惊讶:“我的天,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也不怕被人贩子拐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腿肚子莫名打了一个颤,但还是梗起脖子回答:“我不怕,有什么怕的。”
他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做住宿比较便利的一点是,每次我说要去哪里玩,总有热心人帮忙推荐客栈和青旅的联系方式给我。
大家也知道,凤凰的客栈多不胜数,加上近几年旅游业不景气,经济低迷,只要不是节假日,客栈的生意普遍都很一般,客人大多可以慢慢选择可心的客栈才入住。
可我也因为做习惯住宿,对睡觉的要求反而降低,既然有人介绍,便直接找阿祥定了床位住下来。
可我也没想到,阿祥的客栈生意会这么清淡凄惨。
我住了几天的配备独立卫浴的十二人床位房,几天都是我一个人霸占着。
每一晚临睡前,阿祥都会礼貌敲响房间的门,跟我道一声晚安,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但我总觉得这个客栈老板内心温暖。可恶劣的大环境之下,尤其是凤凰这个地方,做住宿真的很艰难。
我忽然好奇,他一直坚持经营这家客栈是为什么。
我白天出去闲逛,晚上很早就会回去,可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客栈都静悄悄的。但让我意外的是,阿祥始终抱着一把吉他坐在前台,看到我会温暖地冲我笑,不论我什么时候回来,给我的错觉是,他一直在耐心等我。
习惯等别人“回家”的我,第一次被一个男生“等候”,心里还是感觉暖暖的。
临走前一晚,我说要请他出去吃饭,但我也提出一个条件,希望他可以告诉我一个故事。
阿祥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阿祥告诉我,他在三年前的时候差点儿要死了。
猛然听到一个活人在我面前提到“死”这个字,我吓得不轻,可他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是真的,没骗你。”
阿祥今年三十岁,三年前的他二十七岁,被谈了十年恋爱的女朋友劈腿然后抛弃,家里也发生大大小小不如意的事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整个人变得莫名消极,意志消沉,真的动了寻短见这样的念头。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冲动买下一张去拉萨的火车票,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凤凰,遇见他,听他说这么一段故事一样。
很多事情的开始,都是莫名其妙没有原因的。
到了拉萨以后,阿祥住了一个月的青年旅舍,他因此认识旅舍的一个伙计,叫大兵。大兵是退伍军人,年轻时候就在拉萨当兵,兴许是爱上这个地方,也不打算走了,和青年旅舍的老板也是故友,所以主动留下来帮忙。
大兵总是值夜,每一天都会对客人说“晚安”,让人听着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是,当大兵每次对阿祥说“晚安”时,阿祥几乎没有回应过他。
阿祥跟我说,他看上去肯定和其他来玩儿的游客不一样,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注重外表,胡子长得飞快,让他看上去老了十岁。
直到有一天,大兵主动走到他面前,给他递来自己酿的一壶酒,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阿祥当时觉得这人很奇怪,心想你做什么不好,干吗偏偏过来烦我!
其实阿祥当时到拉萨以后,也简单做了一下攻略,他在查找攻略的时候发现一个叫作墨脱的地方,传言那里风景绝美,是徒步者的天堂。
他打算去那里。
大兵自动忽略当时浑身戾气的阿祥,笑呵呵地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墨脱?等你准备好,跟我的车子一起走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天打扫房间卫生,看到你的床头放着墨脱徒步的攻略。”
“我也可以自己去。”如果能够穿梭时空,阿祥真想回到三年前,狠狠把当时的自己一把拍死。
“你第一次来西藏,啥也不懂,当然要找个有经验的带你。放心,我收费不贵。”阿祥没有理他。
当晚,阿祥喝了点儿酒,和同房的别的男生吵起来,他都忘了到底是谁先出的手,两个人都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的。
阿祥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痛快多了。
大兵赶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错,可他竟然偏帮阿祥,另外的男生自知理亏,实心实意地跟阿祥道歉,却也让阿祥无缘无故地受了大兵的恩惠。
阿祥问大兵:“你干吗帮我?”
“没什么原因……如果你想还这一份恩情,就坐我车子去墨脱,我带你徒步。”阿祥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那会儿是八月,墨脱雨水很多,当地人都不会建议这个时候去徒步的。
阿祥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听说有危险,更是要去。他想,大兵是不是一早就看出他不对劲,所以千方百计才要跟着一起来。
墨脱徒步一般是三天时间。
一早,大兵开车带上阿祥到达松林口。大兵经验丰富,阿祥是第一次徒步,加上以前不常运动,没走多远已经气喘吁吁,像个老头子。大兵用藏话笑话他,虽然阿祥听不懂,可还是一股热血直涌脑门儿,想着不能太丢脸,于是一鼓作气往上爬了很多步石阶,虽然跑得很急,可也没有错过路上不时出现的冰河、瀑布、雪坡和溪流。
这个地方,还真的比拍照看到的,要好看一万倍啊。
阿祥站在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面前,顿觉身为人类的自己是何其渺小。那边,大兵扬起头咕噜咕噜喝下冰水,回头冲他说:“小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要真的想不开,就出来活动一下筋骨,看看这个世界,你就会明白,过不去的事情都是浮云。”
阿祥心里一动,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两人又继续走了一段路,路过一片开阔的大草地后,当晚在拉格露营。
“喂,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拉萨?”阿祥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手机讯号很弱,他只能找睡在旁边的大兵聊天儿。
“我啊,我在努力赚钱,等赚到钱就回老家去开一家客栈。”
“开客栈?”在当时的阿祥眼里,大兵是个粗人,竟然还有开客栈的情怀。
“嗯,我喜欢交朋友,喜欢和人聊天儿,喜欢听不同的故事,不过现在我还缺点钱……”阿祥没听到大兵后面的话,因为他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的路程,大兵说是三天里最轻松的,他们要进入原始雨林。
第一天的高强度徒步,让阿祥的双腿酸得不行,仿佛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这一天走得很慢,大兵一直耐心地等着他。
但给阿祥的感觉是,大兵一直在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幸运的是这一天的路程确实不苦,他们俩在入夜前抵达露营点,两人都累得倒头就睡。
第三天的路段是最辛苦的,徒步者都要跨过蚂蟥区、老虎嘴、塌方区等风声鹤唳的路段。
饶是大兵已经事先给他做过心理建设,可遇到下雨天,铺天盖地的蚂蟥迎面扑来的壮观场面,阿祥这辈子应该就只遇到这么一次。
他完全看傻了眼,是大兵拉着他冲出重围。
老虎嘴的路更险峻,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悬崖峭壁上用双手凿出来的一条路,最窄的位置只有半米宽,要侧身才能经过;塌方区也是,听名字也觉得十分危险,很多路段都只能一次一个人经过。
底下是悬崖瀑布,头顶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砸下来的巨石。
大兵已经率先通过,阿祥双腿打颤地看着对面的他,忽然觉得好累,觉得自己要过不去了。
发生过的不幸像电影播放那般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阿祥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他是不是要坚持不下去了。
“阿祥!振作点!”大兵的声音划破天空,回声久久不散,“等你战胜自己走过这一段路,以后的人生不论再遇到什么困难,你都可以迎难而上了!”
阿祥还听到他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是先放弃了,老天爷也救不了你!”
阿祥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
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一颗心也在颤抖。
“后来,我当然是很勇敢地跨过那道障碍。听说有很多驴友在墨脱那边丢了命,你要是现在去翻多雄拉山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些墓碑……那次徒步以后,我才真正明白,‘怕死’是一种什么滋味。归根结底,如果不是大兵那三天一直陪着我,我很可能,真的也在那边丢了命。”
“你和大兵现在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了。”我讷讷地说。
“并没有。”阿祥痛苦地摇了摇头,“后来我和他去墨脱县城,他为了救一个小孩子被摩托车撞得血肉模糊——他是在我面前当场死去的。”
阿祥怎么会想到,大兵救了他一命,又救了别人的一命,却救不了自己的命。
阿祥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最后,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大兵的那个画面。大兵厚实的嘴巴里不断有血泡涌出,甚至连一句遗言也说不出口,就兀自断了气。
阿祥想,大兵肯定也有很多心愿未了吧!他甚至还没好好和大兵说过话,还没听他以前的经历和故事,还没和他成为朋友!
“大兵的老家就在凤凰,我记得他说过想要开一家客栈,所以我来凤凰盘下一家客栈。我每一天守着客栈,守着许多客人的到来,最后又一个个目送他们离去。我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去报答大兵对我留下的恩情。他对我有恩,我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离开凤凰的那一天,是清晨四点还是五点,我刚走到前台,发现阿祥比我更早地起来,等着我给我办理退房。
他把我第一天入住时交的押金还给我,然后对我说:“再见,珍重。”
我莫名感到鼻子一酸。
真奇怪,有些人你可能认识十几年那么久,可你们之间并不会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更不会有什么记忆是让你一生难忘的;而有些人,你只短短认识他几天,你很可能这辈子也忘怀不了。
你在他的身上,发现很多别人没有的特质,例如坚守、例如专注、例如沉淀。
阿祥,珍重。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