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第一次看见飞机场,是去年九月和舅舅大吵一架之后的第二天,他早早起床熬了粥煮了蛋,饭毕,执意要去给舅舅送行。舅舅也没有赌气,老人家说要送,他也就应了声。当时重庆通往机场的轻轨刚刚开通没多久,外公站在护栏外面不知所措,舅舅拖过行李说,行了,这里就够了。语气里带着儿子对父亲的不耐烦,但外公却什么话也没说,舅舅过了闸,回头看外公的时候,顿了顿,突然开了口,或许是老人家那无辜的脸庞和盼望过闸的样子让舅舅动容。他说,爸,你不是想去看飞机吧?
那是外公第一次看见飞机场。
穿过重重叠叠的隧道,在高架的轨道上快速飞驰后,外公帮忙提着行李蹒跚地走出轻轨站。或许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并不太相同,又或许是机场让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他目送舅舅过了安检,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机场大厅里,看着人来人往,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过往的工作人员已经来回问过他几次,是否需要帮助,他都只是摇摇手,默默望着落地窗外,等待一架飞机直入云霄,他才慢慢走出机场。
前一日的口角不过是父子俩众多口角戏中最简单又最平常的一出,外公将烧了三天的汤混着米饭继续在灶上炖,舅舅路过厨房看不下去,端着在烧的饭就往厕所里倒。
“几天了!都几天了!一说你怎么身体不好,总是吃这些剩菜剩饭,身体怎么好起来?”
“唷,你是没过到灾荒年成的日子,说倒就倒哦,以前想喝口汤都喝不到。”
“以前,以前,你一辈子都活在以前!”
记忆中最严重的一次吵架,是舅舅刚搬了新家那年,他接了外婆外公过去住,但没几天,就因为一件小事掀了桌子,打翻了水盆,流淌了一屋子的洗菜水。当时外公默不出声,脸颊上的沟壑好像又重了一层,邻居也来劝架,外婆更是拉都拉不住,那时候外婆还在,只道是这对冤家从来不肯消停。舅舅看着厨房里一张张用过的白纸,捏着团放在炒锅旁边,厉声对外公说:“你要是再把这些垃圾留在厨房,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外公说,写过字的白纸捏成团,皱了还可以吸油,厨房里油烟多,这些纸团都可以擦灶台的。这是外公悄悄和外婆说的,他声音也不大,知道说出来,又要和舅舅吵起来。外婆叫外公扔掉就扔掉,这不是早些年了,谁家还少张纸不成。
听妈妈说,外公是早些年出去当了兵,那时候外婆一个人在理发店上班,一个人把妈妈和舅舅拉扯大,直到舅舅都过了小学,才见到外公,所以舅舅一直对外公没有太过亲切。妈妈说,你舅舅从小就和你外公吵,吵来吵去吵了几十年了,吵到最后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一个人搬到了老房子里,白天的时候就出去走走,晚上早早地睡了觉。家里人都劝他还是和舅舅住一起的好,不然到我们家来也行,但外公一直摆手摇头,就算被带回新房子,两三天就自己溜回老房子去了。
家里人担心外公安全,就给他配了个手机,教他怎么用,随时带在身上。他闲了也知道打个电话。今天打给妈妈是,每天要吃一个西红柿,营养专家说的。明天打给舅舅是,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有时候妈妈也嫌外公烦,随口应和两声就挂了电话,倒是舅舅,反而一字一句听外公说完,听完后对外公说,你吃几顿剩菜剩饭,就等于我多抽几包烟了。
外公理直气壮地说,你伤的是肺!
舅舅立马接过去,你伤的还不止是胃,那些发酵发霉的东西,对你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有好处。
舅舅从南京回来,又和外公吵了架,外公那用了二十几年的冰箱终于寿终正寝了,舅舅说买个新的回来,他又摆手摇头,不要不要,我也吃不了什么东西,冰箱买回来还费电。舅舅一气之下,趁外公出门,就叫收废铁的来把旧冰箱搬走了。外公难过了一晚上,夜里又给舅舅打电话,你们年轻人,东西坏了只知道扔,我自己修修,留着还是可以用的啊,要是以前,这冰箱比你们那些手机还贵。舅舅憋了一口气,本来想说什么,硬是吞下去了,最后只说了一句,你非要那东西,我明天去旧货市场给你买回来。外公一听,又连忙说,算了算了,买还要再花钱。
四月的时候,外公在菜市场晕倒了,舅舅接到电话马上请假去了医院。看着外公苍白如纸的脸,他顿时凝重了眉,医生请他借一步说话,他只觉大脑一阵轰鸣,电视剧里常有的情节一波一波闪现在脑海里。不料,医生问:“你们平时给老人家吃什么了?”舅舅顿了顿,“他不怎么吃我们煮的饭,喜欢自己做。”医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板子,然后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麻烦你过来给我们签个字吧。”舅舅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还没问及医院,便看到板子上“贫血”两个大字,心里的大石才缓缓放下。
“你们平时给老人家煮点营养的东西吃,他的血色素很低,像是被亏待了一样。”
舅舅这才明白刚刚医生看自己那微妙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意思,他自嘲一笑,迅速签了字。
他坐在外公病床旁边,等妈妈中午送饭过去,看着外公好点了他就准备回公司了。
舅舅冷冷地说,“爸,医生说我们亏待你,给你吃得太差。”
“他凭什么这么说?”外公差点跳起来。
“医生随便一说,你就好好在这里躺着吧,姐待会儿送饭来,我有事儿要先走。”
“走吧,我一个人也没啥。”
始料未及的是,舅舅刚到公司就接到妈妈打的电话,“小江,老爸不见了,医生护士都说没看见。”舅舅打电话给外公,外公又关机,他只好再请半天假,开了车就往老房子走,不出所料,外公果然是又偷跑回家了。
“那护士说住一天院要400,这不是抢钱吗?”
“你不好好躺在那里,在这破房子里出了事都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就没人知道,反正我都一个人惯了。”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还以为谁想管你啊!”
舅舅摔了门出去,上车静静地坐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他什么也没有做,车窗外潮潮的风打在他脸上,像是一个个不忍心但又刻意的耳光。他只是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和外公大吵一架后摔了门出去,那天他是去哪里了?和什么人在一起?喝了酒?抽了烟?压了一整夜的马路?他都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的是,外公拿着电筒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找下来,在那冷得不得了的夜晚,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他咽了咽喉咙,觉得有点不舒服,随手拿出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姐,我下周去上海,可能要去半个月,你有空就到老房子里去看看他,我是被气得不行了,和他总没得商量的,总有一天,我可能要走在他前面了。”
妈妈一听吓了一跳,赶紧呸呸呸,说没事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舅舅也没有什么表情,挂了电话。
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舅舅和朋友在外面喝酒,朋友递来一支烟,舅舅本来想点燃挂在嘴上,但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把掐灭了烟头。朋友倒是不乐意了,怎么的?嫌烟太差?舅舅急忙道不,最近戒烟了。
戒烟?
对,戒烟,想来想去,试试不抽烟也挺好的。
呵,不像你。
是吧,我也觉得。
舅舅去上海前结束了长达十八年的以烟代食的生活,他没告诉任何人他戒烟了,只会在别人递上香烟的时候摆摆手。他谈好生意后,一个人荡在外滩,看着波光粼粼的黄浦江和对面璀璨耀眼的东方明珠,忍不住拿出手机来拨了电话,但刚刚连上,他又挂断了,他始终觉得男人心中有些话想说却总是无法说,并非难以启齿,而是羞于颜面。随即,外公的电话打过来了,江,刚刚看天气预报,明天上海有雨,带把伞。舅舅的眼眶稍有动容,外公又接上话说,上海水少,洗头洗澡不要太浪费,把别人家的水用完了。舅舅硬是把想说的话吞下去了。
外公的年代,是要计划的,吃饭要计划,用水要计划,凡是不计划,下一顿就没有饭吃。1960年,大锅饭吃完了储备粮,兴炼钢铁荒了粮地,外公就是从那个年代熬过来的。他永远担心突然一个事故,下一顿就没有了。
舅舅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发现老房子里多了好几袋大米,全部堆在客厅里。他知道外公又犯“老毛病”了,那几十斤的大米堆在厅里,这热得发闷又潮又湿的天气,过不了多久肯定要坏掉。
外公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刚刚烧好的粥,一碟咸菜,准备给舅舅接风。舅舅咽了两口,就听见外公说,前年的时候,你妈还在,也是快过生日的样子,说是想去看看机场长啥样,本来呢,我们都出了门,那时候也还没有通轻轨,刚刚要上车,你妈病就犯了,到最后,她也没看着。算着,又是要到她生日了,这次,我总算代她去看了一遭。
舅舅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那又潮又湿的大米,就好像自己的双眼,他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懒懒地瘫在椅子上,像十八岁那年打完篮球回家,淡淡而又深切地叫了一声,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