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岭,原不叫鬼母岭,它唤作藤儿岭。
这岭上终年郁郁森森,即便秋冬之际,岭上的草木也丝毫不见衰败之象。且从山脚往上,随山势拔高,树木便愈发的密集且高大。待到山腰,那树已有成人腰之粗细。四周木影森森,风声簌簌,即使炎夏正午走进林子里,也不由得让人冒出一股寒气。
附近的村民们极少有在晚上过岭的,便是白天过岭,也须得结群而行,因为人多阳气足,如此就不怕阴邪侵体了。
只有极个别胆子壮的,偏不信邪,就要在晚上过岭。结果到了丑时,人就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回来了。也亏他还识得自家门户,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敲了门,家中人才开了门,就见他精气耗尽一般倒了下去。
他这一倒下去,两天都没醒过来。人倒是还有气儿,就是怎么也叫不醒。
他家里人都哭得死去活来的,已是打算为他准备后事了的。这时,同村的一个人给他家里人出了一个主意,说他既是染了阴邪,何不请个子祝来治一治,兴许还有得救。
原来仲朝自开国以来,为解百姓之疾困,便在各郡县设立霖麟馆,中置祝正一名统辖全馆,子祝数名以驱邪救急。这霖麟馆直属官中。
他家里一听,忙忙去城中请了个子祝。这子祝问了原委、查了病症后,便道不妨事,只是阴气入体又兼受了些惊吓,故而这般。给他喂了一丸药,那人果然转醒了。
那人才转醒,嘴里便直嚷着岭上有鬼,还说是个带着白玉面具的女鬼,那女鬼还对着他叹了口气。
子祝听了他这番话,就欲到岭上探一探究竟。那家人门口原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子祝欲去岭上,就立即有几人站了出来愿为子祝引路。
那个子祝在岭上转了转,申时才回到村里。他告知村中诸人,这岭上确是有游魂出没。
村中人吓得不轻,忙问解救之法。
子祝告诉村中人道,只需在他指定方位修个小庙,每月月初以香烛果品供奉,便可保村中平安无事。
在子祝的指点下,村中便合力在岭上修了个小庙,号曰鬼母娘娘庙,于是这藤儿岭在人们口中慢慢就叫成了鬼母岭。
这鬼母岭的由来是简容在招杏村的一个农户家里听来的。
此时已至素秋,月上中天,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一阵寒风掠过,四周树上的叶子都萧萧簌簌地抖了起来,越发显得这岭上鬼影绰绰,阴气习习。
简容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拢了拢身上不怎么厚实的衣衫,心想若是这次真能发财,就到城里买几件料子最好的冬衣。
他又偏头看了看身旁同样缩着身子的金陀,嗯,也得给他买几件,他那衣服用捉襟见肘形容毫不过分,是时候换换了。
他正想入非非,猛不防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倒吓了他一跳。却是金陀唤他:“老大。”
他定下心神,道:“干嘛呢?吓你老大我一跳!”
“这半夜了,我肚子饿得慌。”
简容回过头来看他,结果像是为了证明他说的话似的,金陀的肚子颇为配合的叫了几声。
简容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金陀。
金陀拆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当下大喜过望,抓起馒头就啃了起来。
一边啃一边含含糊糊地问道:“老大你哪儿来的馒头啊?”
“晚饭省的。”
“老大你要吃一个馒头吗?”
“不吃。”
“老大你不饿吗?”
“不饿。”
“老大你半夜出门身上怎么会带个馒头?”
“吃你的吧,问那么多干什么?”简容终于忍无可忍,直接让他闭嘴。
“噢。”
吃完了馒头,金陀好像有了多余的精力,于是难得地进行了一次思考。
“老大,你是怎么知道鬼母娘娘庙下面有个王侯墓的?”
“你跟我掘地四夜之后才来问我这个问题?”简容反问。
金陀木讷地点了点他那个看似很大却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脑袋。
简容翻了个白眼,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只有半截的像是褐色的木头柱子的东西出来,在金陀眼前扬了扬。
“这是什么东西啊老大?”金陀问道。
简容道:“几日前我们跟那队药材商人一起过鬼母岭的时候,我不是去打了一只兔子吗?”
“那兔子烤得可真香呀。”金陀接过话来,还颇为回味地舔了舔嘴唇。
简容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解释道:“就在抓兔子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这个东西叫通冥柱,虽然只有小半截,但这形状这花纹跟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我绝不会认错。书上还说,这玩意儿只有天子王侯们死后才配用,连普通的大臣也没有资格用这个东西。还有这通冥柱一般是放在享堂里的,天子享十三,王侯者九,我那天看见的那些个残缺石头按照痕迹判断很有可能就是个享堂,所以这里必然有个贵人墓。”
简容说完之后就目光灼灼地看向金陀,本来他想等金陀问他,那为什么他就断定在这里是王侯墓而非天子墓?这样他就可以娓娓道来,一展自己的才学。
结果等了半天,两人还是大眼瞪小眼。
简容暗骂自己也跟着蠢了,太高看自己小弟的智力了。正所谓,强雕朽木,朽木会折,强教愚人,师要疯魔。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只能自己说了下去:“这鬼母岭藏风聚气,的确是个风水极佳之所,然则它势不显伟延不称雄,其广不过十数顷,不足以为天子葬。还有,天子之墓,往往数代以聚,便是国祚不长的也会预先给子孙想好后来之事。而这里却只有一墓,且这一墓占尽岭中风水,无半点为子孙后事的考量。故此,我认为这里是个王侯墓,兴许还是个短命的王侯。”
虽然不太听得懂自己老大所讲的话,但金陀还是极其崇拜地频频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老大就是厉害,什么都懂,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简容确实读过书,还实实在在地读了十余年,一直读到他的十三岁。直到他父亲被捕下狱,八天后在狱中病亡。
之后的一年里,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一段光阴。他跟着母亲东奔西走,四处求人,但却连连碰壁。他突然发现他之前认识的人好像都变了一个样子似的。
那些或冷漠或哂笑或尖刻或不耐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脸还经常在半夜里扭曲成各种可怖的怪状,一张张迫近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尖的闪着青光的獠牙,仿佛要吞噬他的血肉。吓得少年惊叫着从床上弹起来,头上身上全是冷汗。
奔波了一年,才帮父亲洗刷了冤屈,但斯人已逝,洗刷了冤屈又如何呢?
他母亲郁结于心,加之操劳过度,帮父亲昭雪后不到两个月,就随父亲去了。从此这世间,他便孑然一身了。
还不足十五的少年,把母亲安葬以后,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反正就几件破衣裳,几个烂银铸。想着一个比轮可以买两个大包子,而一银铸值四百三十个比轮,这几个烂银铸也够他活上一阵儿了。把包裹往肩上一扛,少年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半年之后,他遇到了金陀,然后,他成为了金陀的老大。从此两个少年就结伴行走江湖了。
就在几日前他们行经这鬼母岭,他在岭上竟发现了这半截通冥柱。
简容动起了脑筋。他佯装伤了腿脚无法远行,在这村里找了户农家住了下来,然后开始细细打听鬼母岭的事。
当天晚上就偷偷和金陀溜上岭去,把岭上四遭勘察了个遍,大致判断了一下墓穴结构,然后就和金陀打起了盗洞。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他的判断要是没错,今天他们就可以下到墓里去。
他们来到之前打盗洞的位置,扒开掩盖在上面的枯枝残叶,露出了洞口。金陀又拿出了他们藏在这里的铲子,他对着简容咧嘴笑道:“老大,我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替我把把风。”简容点点头,刚想嘱咐他小心一点,却发现他已经下到洞里去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洞里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把正在神游的简容又结结实实吓了一顿,紧接着一只脑袋就冒了出来,却是金陀。简容很想提起一脚把他踹回洞里去。
金陀爬上来喘了几口气,对着简容说道:“老大,打不动了。我打下去时,碰到了一面墙,硬的很。”
简容闻言却大喜,他搓了搓手,对着金陀说道:“傻子,你碰到的那面墙就是这墓的外墙,洞打好了,我们可以下去了。”他说罢,自己就先下到洞里去了。
行不了多时,果见一堵墙横在眼前。简容把烛火交给金陀,自己顺着那墙摸了摸。这墙砌得极为严实,石块与石块之间大约只有一针宽的缝隙,还被填上了砂浆。不过,这也难不倒他。
简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极薄的白惨惨的东西。
他对着后面的金陀说道:“将烛火举近些,这里太暗了,我看不太清。”
金陀听到他这么说,忙把烛火朝他举了过去。
简容拿起那白白的薄片在烛火下看了看,然后突然朝自己手掌割了下去,他这个举动吓到了金陀,金陀忙喊:“老大,你干什么?莫要自残啊!”
简容沉声道:“闭嘴!别瞎喊,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用意。这是我向一碗老头儿买来的血之锋,它见血开锋,开锋以后削铁断金,破开这区区一堵墙自是不在话下。”
血之锋好似活物一般不断吸走他掌心的鲜血,绯红色的血所染之处的薄片却呈现出一种冷冽的银白色,直到整个薄片都变成了银白色那物才停止吸血。金陀看得有点呆了,还是简容的一声惊喝将他的神志拉了回来。
“我是叫你照明的,不是叫你烧我脑袋的!”
金陀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的烛火烧着了老大的头发,忙把烛火拿开,用手去扑他头上的小火苗。
简容撂开他的手,为自己的俊颜受损大大地惋惜了一回:“老天不仅妒红颜,连我这样长得俊俏些的少年都妒。唉!”
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也没停下。
一碗老头儿的利器的确好用,他们只花了片刻便进入了墓穴。
甫一进墓穴,金陀就被跘了一下,他晃了几晃,硬是没倒下去。他把烛火往地上照了照,想看清那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照,才发现在他脚下的,赫然是一具尘扑扑的白骨,那具白骨还没有脑袋。
“老大,这里有死人骨头。”金陀第一时间向简容汇报情况。
简容却是镇定:“这是人殉,有什么稀奇的。你叫的那么大声,墓都要被你震塌了。”
金陀登时紧紧闭住了自己的嘴巴。
依照简容的判断,这应该是一个耳室,这个墓室结构并不复杂,他很快就找到了主棺室。
进到主棺室之后,简容愣了一下,因为室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金陀这时却异常惊喜对他喊道:“老大,这里有好多宝贝。”
简容向他走过去,才发现这角落里立着一尊狐狸像,由于光线不足,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看见这个。那狐狸两腿立着,前肢伸出,掌上托着一个金盘,金盘里尽是一些珠玉金翠。
简容暗暗纳罕,一般来说,这托盘的应是生前服侍主人的奴婢之流,怎地这里却是一只狐狸。
他是个小心人,不肯直接去拿盘中之物,先用银针探过,再细细查看它有无机关,检查妥当之后,才从盘中拈起一只玉簪。
那玉簪造型古朴,不似当朝所造,但玉却是上好的古玉,拭去上面灰尘之后,在光下愈发显得通透无暇。
金陀在他旁边,没有他的指示也不敢乱动。
他拿到玉簪,却不急着把它收起来,而是先朝墓中应该放棺的位置躬了一躬,告道:“先人莫怪,当下世道艰难,我们也是困于生计才行此事,望先人雅量度之,就当接济后人罢。”
说完这番话以后,就毫不客气地将玉簪收入囊中。
然后又从盘中拿了些玉梳,金环等物。他拿了七八件,就不再拿了。
一旁金陀问他:“老大,这盘子里还有这么多,你怎么不拿了?”
简容对他说道:“凡事得留个余地,我们拿这些已经够了,剩下的给墓中的这位主人留着吧。”
他粗略算过,他拿的这些东西,至少可以换个五百金铸,够他买下一个庄子一块地了。他们二人江湖飘零两三载,如今终于可以有个安身之所了。
拿完东西正欲走,金陀却扯住了他,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抖了:“老……老大。”
他心情颇好道:“有话好好讲,结巴什么。”
“狐狸,狐狸动了。”金陀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狐狸像。
简容心头一紧,皱着眉望过去,果见狐狸头慢慢朝一边歪了过来,在他们的注视下,那狐狸头居然轱辘一声掉在了地上,而且还朝他们脚下滚了将来。
简容心知不好,喊了一声:“快走!”就欲拉着金陀离开这里。
可是他才抬脚,就发觉了不对,因为自己的双腿根本动不了,他拼尽力气挣红了脸也挪动不了半寸,金陀也跟他是同样的情况。
他又试着动了动手,结果发现手也不能动了。
然后他们就被困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狐狸头朝着他们滚了过来,虽然内心焦急万分,奈何挪不动脚。
那东西不禁多而且还来得快,才一会儿功夫,就埋过了他们的腿部,简容暗叹一声吾命休矣,就绝望了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