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纪稍长的绿衣侍女手里捧着一碗汤药,在花园的小径上疾行。她绕过两个轩馆,再穿过一片花圃,顺着花园里的溪流弯弯折折地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前面。
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临近后街,位置说不上好,门上的朱漆也已斑驳,像是很久都没有再刷上新漆。侍女伸手推了下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侍女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表示满意的笑容来。
走进庭院里,侍女左右看了看,院子里一个人影不见,一声鸟叫不闻,寂静得有几分揪心,只有几只蜻蜓立在低矮的花枝上,一动也不动。于是她端稳了药直接穿过厅堂步入后厢。后厢房依旧是静悄悄的,整个屋子里散发出一种苦涩难闻的气味,那是常年药物熏染所致。侍女静立片刻,然后缓步走到床榻前,掀开帷帐。
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一个病弱不堪的女人,她的呼吸如此微弱,仿佛飘入空中的游丝,被风吹一吹就散了。
侍女扶起床榻上的女人,然后像之前那样开始给她喂药,女人柔顺地吞食着那碗红黑色的液体,偶尔来不及吞咽,便有药物沁出嘴角,恍若蜿蜒在唇边的一缕缕血迹。
“母亲别喝!”突然有个少年的焦灼喊声传了过来。
但是那碗红黑色的药还是全部进入了女人苍白瘦弱的身躯,少年发出一声狂怒的吼声,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斩断了侍女的头颅。
那头颅滚到了他母亲的怀中,突然转了过来,对着少年妩媚一笑。
少年红着眼睛用剑挑起头颅,厌恶地将它扔得老远。然后少年抱起他的母亲,一声声地唤她。
他母亲却没有任何回应,只从嘴里流出一汪汪乌黑的血来。
少年悲痛大哭,但是那声音居然传不到自己耳朵里。
哭了许久,少年又提起他那淌着鲜血的宝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的心正在被仇恨灼烧,所有害他母亲的人,都该死。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院子,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迎面撞见了他正要找的人。
他看见来人举剑就刺,却被那人给闪开了,那人大怒:“逆子,你今日要弑父不成?”
“你没有资格做我父亲!”少年红着眼睛大吼,“我母亲死了你知不知道?她刚才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称作父亲的那人却半天沉默不语。
少年心下无比失望,凄然道:“我母亲死的时候手臂瘦得像木柴一样,我抱住她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脸上白得可怕,嘴里却吐出乌黑的血,她以前最喜欢的她那头如云的鬓发,却像染了白色的灰尘一样,散落在她的身上,她死前终于摘下了那个金丝流云飞仙冠,她之前病得那样也不愿意摘下来,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青年嘲讽一笑,“因为她说这个是你当年送她的。”
他对面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会好好安葬她的。但是不管你如何伤心,作为人子,都不该拿剑指着自己的父亲。”
“你没有资格做我父亲!”少年愤怒道。
他对面的人危险地沉下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我父亲。你因我母亲是黎国女,所以一直不待见我,哪怕我表现得比几位哥哥弟弟都强,可你连一个赞许的眼神都不屑给我。”少年对他的充满威胁性的话语毫不畏惧。
他对面那人面对他的指控,只是冷谈开口道:“把你的剑收起来,然后自行去子推堂领罚。”
“我不去!”少年失去理智般大喊,“我有什么事稍不如你意,你就让我去领罚,我告诉你,我不去。我没错,我不去!”
“拿剑指着你父亲,还说自己没有错?对自己亲父出言不敬,也说自己没有错?”
“我没错,是你有错在先。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母亲?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叫莲叶的侍女是你指派的!”
少年气愤地抖出实情,可他对面那人却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你母亲心术不正,搅乱家宅,我已经给过她很多次机会了,可她却不知悔改。且现在黎国竟然公然出兵侵扰我国边界,她若活着,就算我不追究,旁人也必然要来追究。更重要的是,为了你的周全和前程,我也不得不这么做。”
“真正搅乱家宅的是你,是你要娶那么多女人放在家中!你既然爱上了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去爱她?就是你这样见一个爱一个,所以才会搅得家宅不宁。说什么为了我的周全和前程,我看是为了你自己的周全和前程才对。你一直都是这样,嘴上说着漂亮的话,却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放肆!”
“你对我发怒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用那副冷谈的表情看着我?你只用这副表情看着我,对我的那些兄弟,你用的都是另一副面孔。在我小的那会儿,我心里在意得不得了,总是缠着我母亲问,我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明明在所有兄弟中是最出色的。”
“人一出生都是有定数的,不应该去抢自己够不到或者不合适的位置。”
少年凄恻一笑,“可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去在意了。”
他出其不意地挥起宝剑,砍伤了面前之人的腰腹,然后又是一剑,直取心肺。宝剑戳进血肉的感觉通过剑身传了过来,他手上用力,狠狠地将剑再刺进两分,他微微喘了口气,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剑下之人无比痛苦的表情,“对于死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听到自己父亲的垂死呻吟,少年拔出了宝剑,任鲜血喷溅到自己的白色衣衫上,“害死我母亲的人,我,绝不原谅。”
就在这时,突然有很多凄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那声音听得让人毛孔生寒,少年心下不禁有几分畏惧,于是丢下宝剑,仓皇逃走。
他跑着跑着,感到头脑有些发胀,看起东西来也模模糊糊的。少年抱着脑袋踉跄着来到西北角的一扇乌门前,只见那门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少年尽力平稳下自己的声音:“开门。”
门前那人听了他的话转过头来,朝他妩媚一笑,居然是那个被他一剑砍下头颅的侍女。
他心下大骇,想要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只得又慌忙逃跑,迷迷糊糊中好像碰倒了什么东西。
一声巨响,终于把他惊醒了。
何自芩从案上抬起头来,只觉脑袋有种闷闷的疼痛感,他重重地揉了下太阳穴,手指触到了一点点冰凉的湿润。
在他帐前把守的武卒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有事,他只说无事,并吩咐外面的人不用进来。
他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把脸,将掉在地上的镇纸捡了起来,随后走出了营帐。
路上有武卒向他行礼,他认出这是纪校尉的部下,于是问:“你们校尉何在?”
那武卒回道:“半个时辰前被窦将军叫去了,还未回来。”
何自芩点点头便让他走了。他信步往南,不多时就来到了一片坡地上,他独自在那站了一会儿,微凉的秋风直拂人面,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理了理衣冠,然后从袖中拿了一只蜻蜓出来,将它放在手背上,轻轻地抚摸它。
那蜻蜓约半个巴掌大小,停在他的手背上一动不动,细一看,那蜻蜓居然是木头做的,只是做工精巧绝伦,几可乱真。
自他少年从军以来,只有这只蜻蜓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每当看到这只蜻蜓,就好像看到自己母亲那张美丽的脸。他还记得他母亲把蜻蜓递给他时脸上挂着的笑容,那样温暖,那样明丽,那个时候的她一点也不像一个被丈夫冷落的怨妇。
他多想让自己的母亲每天都能那样笑。
于是在自己还在京都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对自己要求分外严格,老师教的每样东西他都认真去学,在他的兄弟们嬉笑玩闹的时候,他在发奋刻苦,在他的兄弟们大梦酣眠的时候,他还是在发奋刻苦。最后,他终于样样拔萃,连教他的老师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可是,他这样的用功却也只换来他父亲冷冷淡淡的一句“切莫自骄”。
他和他母亲在家中的境况依旧没有任何改善。
他痛苦的想,难道自己的努力没有任何用处吗?难道自己和母亲就要一直这么过下去吗?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他有时走进他母亲的院子里,就会看到他母亲一个人坐在院中的长廊里发呆。
“自芩,你看天上的那只鸟儿它的翅膀好像受伤了。”他母亲听见他来了,就似自语般喃喃说道。他看向她母亲的脸,却发现她眼睛里是空荡荡地,原来,她也并不是在看着天空。
他每次想起自己母亲那样的侧脸,都忍不住一阵心痛,虽然那时他还小,可是已经明白了许多别人以为他不明白的东西。他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母亲放心。”
他母亲这时候就会转过头朝他笑一笑,但那笑容却没有多少热度,好像一层薄薄的轻纱挂在了脸上,然后被风吹得飘了一飘。
他只有默默地站在母亲身侧,听着红墙外面的喧闹。
后来他母亲去世,他终于跟他父亲闹翻了,执意孤身一人来到了边境,从此投身军戎。
一晃七年已过,京都往事却还历历在目。
他手上的蜻蜓突然颤了颤,原来一阵风来吹动了它的翅膀。
他看着这只木蜻蜓,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何由纵翅凌云去,只待东风乍起时。
此时的山坡上只有一截枯树几蓬衰草在秋风中摇曳,但面对此景,他全无一点感伤之情,相反,他还有几分愉悦。
“何校尉兴致不错。”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
不用转头,何自芩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将木蜻蜓收回袖中,笑着回首:“纪校尉怎么也有空出来?”
纪校尉名叫纪兆符,年纪比何自芩大了一轮,其人面色黝黑方口直眉,左耳下有一道伤疤延伸至颈下。据说他声音沙哑就是因这道当初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伤口所致。他资历既老,性情又沉稳,所以在军中很有声望,至少比他这个从京都来的士族子弟要得人心。
纪兆符听了他的话,只爽朗一笑:“窦将军的事情交代完了,因此才有了这半分闲暇。”
何自芩从山坡上下来两步,道:“纪校尉熟悉军务,又得将军看重,所以不比我等清闲,所谓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哪里哪里,何校尉年少有为,岂是我等能及的?”纪兆符笑着道:“近日有京都来信,说是令尊大人屡受天子嘉奖,官进一级,在此恭喜何校尉了。”
何自芩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只是拱手对他的祝贺表示感谢。
纪兆符继续道:“听说京中遣使来至青元城,何校尉可趁此机会寄些书信回去。”
何自芩不动声色道:“多谢纪校尉提醒。”
纪兆符看了看他的面色,换了个话题,“今天晚上怀远将军袭营,我们需去太炎道上接应,想必到时少不了一场庆功宴,待到那时再与何校尉痛饮一场。”
庆功宴吗?何自芩点到为止地扬起唇角,而后笑着附应。
“我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就先行离去了,明日喝酒的时候何校尉可千万不要再推辞啊。”纪兆符拍拍他的手臂热忱道。
“哪敢推辞,到时定陪纪校尉一醉方休。”何自芩也大方回应。
送走纪兆符后,何自芩拂了拂自己袖子上的灰尘,看向远处影影约约的青山。山河万里,不知掩埋了多少将士的白骨,可打下来的山河却从来不属于在这些沙场拼命的将士,真是可笑。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脚下传来松脆的响声,他微微低下头,望着脚下那片在肃秋中战栗的枯草。
秋天就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