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哥,你相信这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翌日,简容在后园池边这样问韩济。
“我一开始是不信的。”韩济垂下鱼竿许久都没有鱼来上钩,于是他将鱼竿提了起来,去检查末端的鱼饵还在否,“但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抱有的这个念头。”
“哦?”
韩济将鱼饵又甩入水中,缓缓说道:“大约人在少年时,志远心高,很少愿意去相信万物皆有定数的这个论调,但随着年岁渐长,历得多了,心也倦了,就逐渐把世间的那些纷扰看淡了些,开始静下心来回顾往昔,这才陡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始悟前言不虚。”
“这也是情理之事。假若世上少年都看破纷扰,参透红尘,那还有谁肯立志凌云、奋力一搏呢?如果谁都甘于其地安然老矣,那这世间又有何趣味?人又何苦来这世上一遭?欸,好像有鱼上钩了。”
简容忙忙将鱼线拉了起来,但他拉早了些,还没提出水面就被鱼儿给跑掉了。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鱼钩,有点郁闷。韩济笑着说:“慌张穿不上鞋儿,心急钓不着鱼儿。”
他这边一无所获,但金陀那边却钓上来了一尾大鱼,正喜滋滋地将其放进了鱼篓中。
简容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只得再穿上饵,将鱼线甩了出去。
三人并坐在小池塘边上,一人拿着一根鱼竿,韩济正在和简容闲聊,突然有人报说齐家人送东西来了。
韩济听后微微有些吃惊。
将齐家仆人请进来后,那人恭敬地递过一个方木盒子。韩济打开盒子后,就知道这东西为什么要放在盒子里了。
那是一封信,一封沾了血的信,几点殷红的血迹附在素净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目。韩济展开看时,信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三至洵水,文题有二,愿与君同游鱼都。
这十五个字没头没尾,看得韩济疑窦丛生。
他拿着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问齐家仆:“你家夫人叫你来送信时,有没有说什么?”
齐家仆答道:“我家夫人说这是我家先主留给您的东西,昨日家中事多,所以一时忘了交给您,故而今天差人送来。”
齐瓒为何会写这样一封信给他?韩济心里着实想不通,他思索片刻将信依旧放回木盒子里,“你家夫人还有没有说别的?”
齐家仆道:“我家夫人就说了这些,没别的了。”
齐家仆人下去后,简容就问:“齐瓒给韩大哥你留了一封信?”
韩济也没料到齐瓒会写信给他,于是又将信从木盒子里拿了出来,递给简容,“我也没想到他最后会留下一封信给我。而且信上面的话颇为怪异,连我也看不懂。”
简容接过信来,轻声念道:“三至洵水,文题有二,愿与君同游鱼都。”
笔迹很潦草,看来写得匆忙。
不过一般来讲,写得再怎么匆忙的书信,都会在信的开头写下收信人的尊讳,在信尾署上写信人的名字,但这封信却无头无尾,奇怪得很。
他忽又想到,这封信并没有指明是写给谁的,为何齐家夫人却十分肯定信是写给韩济的?而韩济好像也知道这信是写给他的。
他疑惑地又将信看了两遍,突然明白了过来其中的玄机。
“三至洵水,文题有二”中的三水文二,恰好组成了个“济”字,那是韩济的大名。
齐瓒居然留下这样一封猜谜似的信。他不肯直接写上韩济的名讳,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原因,那么那个非常特殊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回想起当日看到的齐瓒书房的样子,又悄悄看了一眼韩济,心里只希望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他压下自己的各种联想,复又将信递给韩济,有点迟疑地问:“韩大哥你跟齐瓒他,关系……如何?”
从之前的种种情形来看,他实在看不出这两人的关系很好,而且齐瓒对韩济的态度,根本不像会邀他“同游鱼都”的样子。
“还有,这鱼都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等不及韩济回答,简容又抛出新的问题。
韩济作为当事人却也是一副头疼不解的模样:“齐瓒从小就有些孤傲好胜,所以他跟谁也不亲近,虽然我们相识已久且父辈交好,但在他看来我恐怕也算不上他的朋友,他会写这样一封信给我,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而且,他写的东西我也看不明白,至于鱼都,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这就尴尬了。
“这洵水我倒是知道,只不过与青元城相距甚远,他信上面写‘三至洵水’,难道他曾多次去到洵水那里?他去那么远又是做什么呢?而且他特意写在给韩大哥你的信上又是何意?”简容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疑惑。
韩济皱眉叹道:“唉,我也猜不出他的用意。最近有太多纷乱迷离之事,我影影约约觉得它们是彼此有联系的,但是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所在,索性也懒得去想了。”
这封信一至,韩济和简容就没有多少心思钓鱼了,况且现在也已日将正中,于是他们收了鱼竿,准备回屋了。三人将各自的鱼篓提到一处,结果是金陀钓到的鱼最多。
简容笑着拍了他一掌,“行啊,没想到你钓鱼还有一手,跟你在一起那么久我都没发现。”
金陀咧嘴笑了笑。
韩济于是问他想要什么彩头。
金陀想了片刻,道:“我想要个泥人儿。”
这倒有点出乎简容的意料,他问:“这倒稀奇了,要泥人儿的话你自己捏一个不就好了?”
金陀道:“这个泥人儿我捏不了。”
简容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韩济笑道:“我知道采彤街那边有一个人最擅长捏泥人儿,他捏出来的泥人儿惟妙惟肖,什么太上、娲皇、西王母、羽人,从他手上出来的就跟前人画像上的一样,大家都说他这捏出来的泥人儿要是放久了怕是要有灵性了呢。”
金陀欣喜不已:“那韩大哥你带我去吧。”
韩济说:“不慌,我们且先回屋,等填饱了肚子我再带你过去。”
金陀欣然答应。
下午,他们就来到了采彤街上。
简容环顾四周,这条街上虽然也热闹,但是还是不及他和韩济昨日去的那条街。
韩济带着他们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房子前面,那房子门窗皆朽,房门的左右两边长的一蓬蓬杂草都要没人小腿了,要不是庭前看得出有人经常打扫,这还真像一处荒宅。
房门就大大方方地开着,他们向里看去,只见屋内有个人七歪八斜地躺在藤条椅子上,正在打盹儿,看样子就是这屋的主人了。
韩济在外面喊了一声权当打招呼,不过屋里没动静,他于是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这时里面的人才懒洋洋应了一声:“进来。”
他们三人才进屋,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
屋主人见他们三人进了屋,自己就从藤椅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睁着惺忪的睡眼道:“三位可是要来捏泥人儿的?”
韩济问:“你现在还能捏吗?”
那人嘿嘿一笑:“能捏。你别看我喝了酒,手还是稳的。”又一指他们身后,“坐席在那边三位请自坐。”
韩济看了一眼那布满灰尘和水渍的坐席,选择站在原地,“不用了,我们说完就走。”
那屋主人也不以为意,问:“不知你们想捏个什么样的泥人儿?”
韩济把金陀让了出来,对他说:“你想捏个什么,你就跟他说。”
金陀说:“我想捏个人。”
那屋主人又问:“公子想捏个什么样的人儿呢?”
金陀神色犹豫:“我只见过她一次,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我说出那人的样子,你能帮我捏出来吗?”
屋主人道:“公子略等一等。”
然后他向屋后面大声喊道:“田降儿,快去你主人那里拿副笔墨过来,可莫要拖延,我这会儿急着用呢。”
只听屋后面一个男童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里满是不高兴:“就知道使唤我,你多备一副笔墨怎么了,每回都要借我家主人的?把钱都拿去喝酒了,却连副笔墨也舍不得买。没听说捏泥人儿的还老去买酒吃,小心日后手打颤,丢了这营生的本事。”
摊主被男童这样一番挤兑,却一点也不恼,笑着说:“别啰啰嗦嗦的了,还不快去拿了来,真比你家主人还难缠。”
屋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那男童走了。
摊主转向韩济他们三人,“公子且稍等片刻。”
片刻后,一个十来岁的男童走了进来,鼓着腮不情不愿地将笔墨递到了屋主人的手上。
屋主人接过,满意地点点头:“是我习惯用的那副,你回去替我向你家主人道声谢。”
那男童撇着嘴刚要走,屋主人又叫住他,“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木偶戏吗?今晚沈梦人家里就有,他也邀请了我去看,要不要我带你一同去?”
男童顿时笑逐颜开,忙朝他行了个礼,“要的要的。多谢许先生。”
屋主人笑着挥挥手,“等我一会儿得空了再去跟你家主人说一声。”那男童应了一声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屋主人摆好纸,研开墨,就对金陀说:“你先跟我说那姑娘的长相,我把她画下来,你再看是不是。”
金陀想了想,说:“她长得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屋主人手中顿了顿,说道:“先别说天上的仙女没人见过,就算见过,那仙女也各有各的模样,你说的到底是哪个模样呢?”
金陀不知道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说:“她是最好看的仙女。”
这屋主人还算有耐心的,没有摔笔,但也可能因为这笔是借的,所以不好说摔就摔。
屋主人无奈地放下笔,说:“公子你不妨跟我说说这姑娘脸长得怎么样,身段怎么样,眼睛鼻子嘴巴又是什么样。”
金陀听了屋主人的话,想了想说:“她脸长得特别好看,身段也好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
简容忙赶在屋主人要撵人之前,站了出来:“我大致还记得这位姑娘的相貌,她身量合中,鹅蛋脸,乌黑的头发垂了下来直到她的腰那里……”
根据简容的描述,屋主人才一笔笔地将那女子的形貌绘了出来,简容一边看着,一边指出画中的不合之处,让屋主人边画边改。
过了许久,屋主人才画好,金陀一看画像,惊喜地叫了出来:“她就是长这个样子的!你可真厉害。”
屋主人直了直腰板,起身道:“这个泥人儿得要五百比轮,你们先付两百吧,等十日后你们来取时再带三百来即可。”
韩济递给他一个银铸,屋主人接了道:“等我一会儿。”然后走到床下拿了一个陶罐子出来。那陶罐子做得颇为精巧,两边各雕了一个舞练的歌姬,从歌姬手中飘下的彩练恰好形成左右耳。整个陶罐不仅形体流畅,没有一丝累赘,而且上面雕饰的歌姬不论身形还是神态都无比逼真,简直呼之欲出。
他打开罐子,将手伸进罐子里摸了几串比轮出来,然后递给韩济道:“公子收好。”
韩济收下钱,然后说:“你这个罐子倒是不错。只是上面的歌姬为何都神情若泣呢?”
屋主人笑笑:“还不是为钱流泪。我当时做了好几个这样的罐子,只是没想到只有这一个用得上,大家都觉得歌姬垂泪不吉利所以也没人买,公子要是喜欢,不如买一个去。”
韩济问了价就爽快地掏了钱。
屋主人于是又从床底下抱了个陶罐出来,一边递过来一边说道:“我告诉公子,这陶罐要是装了水那就更妙了,公子不妨回去试试。”
韩济问:“怎么个妙法?”
屋主人答:“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回去看时就没什么趣味了,所以等公子回去看时自知。”
这屋主人也是个有意思的。
于是韩济不再相问,别过这位身居陋室的许先生,三人就一道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