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已过了四更天,立秋后,夜里便生出了些许夜凉如水的寒意,偶尔也有候鸟经过,携着几声悠长的鸣叫划过静谧,渐行渐远向南而去。
蓝陵的帐中早熄了灯,他阖目躺在军帐里侧的木榻上,想着以往有关叶荷田的种种。
父母亲是极其想要他将叶荷田带回暗阁的,却仿佛并不是为伤她性命,此一桩。
其二,菊律不知从何处听说卢远藤对叶荷田心存利用,暗阁火并易主之后,她立即反戈,供出了卢党人的详细,让自己占尽了先机,那么到底卢远藤能从这弱女子身上得到什么利益?如此看来她身上实有机密好处,自己父母亲和卢远藤都是知晓的。
再一桩便是困惑于叶荷田何时跟轩国永昌王玉宁熙亲密非常,甚至能担起随行护送轩国皇室女子的重任。
蓝陵很是知道那岳姑娘与轩国皇室定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他到底猜不出林珑月竟是玉宁煦的妃子一事罢了。
他边思索着,边恍恍惚惚将入睡梦,忽觉一丝凉气钻进帐来,蓝陵本就浅眠机警,当时便从半梦半醒中惊坐而起,身形一闪窜到帐门边,抬手从腰中摸出那柄青霜剑来,及至来人掀开帐门,他的剑已经架到其颈上了。
叶荷田原想玉宁熙恐变卦不放自己南下,便趁着天未亮,偷偷在帐中燃了安魂香,溜出来寻蓝陵。向岗哨问明了,方掀开帐门,就感到一阵利气袭来,肩颈处冰寒刺骨,低头看,自己却是认得这把剑的。
蓝陵见是她,忙把剑抽回,面色尴尬无比。
叶荷田倒没觉有何不妥,竖起三根手指笑问他道:“这是第几遭拿剑指我了?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不睡觉的,只躲在门后等着偷袭?”
蓝陵知她未曾恼怒,把青霜盘回腰间,边扶她在榻上坐了,边说:“那到是不至于的,只是夜来浅眠了点。却不知你因何而来?”
叶荷田伸手拍了拍夹在胳膊下面的小包裹,笑道:“喏,我连细软都收拾停当了,要跟你私奔去呢。”
蓝陵一愣,忍笑回到:“那便再好不过,荷田喜欢私奔到哪里去?”
叶荷田故作认真,一本正经的说:“本姑娘看襄阳就很好,楚国宫廷想来也是不错的。”
“甚好,姑娘与我果然心有灵犀。”蓝陵心里虽惊讶叶荷田猜中他此行目的,口中却玩笑的轻薄了一句,更装模作样的向她作揖行礼。
一时无话,二人和衣小憩了一会,等到帐外刚打过五更,蓝陵就带着叶荷田和菊律出了轩军大营,径直往南,朝襄阳而去。
骓雪四蹄飞快,白色身影如闪电,就连菊律胯下的红鸣马也是西域名驹,三人双骑赶路,待到了襄阳城外,天色竟还未大亮。
蓝陵一勒马,扬起一蓬尘土,停在了樊城北门外,此刻城门还未开,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唯有城墙上灯火通明,楚军戒备森严,岗哨巡查往来不绝。
叶荷田下了马,隐在树丛中席地而坐,歇了歇开口道:“却要如何混进城?卢远藤那厮屠城,如今樊城无半点人烟,我等想要入内,未免会太扎眼了些。”
菊律闻言又露出疑惑不堪的表情来,本就硬朗的轮廓显得更为凌厉,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言语。叶荷田自然知道她在纳罕何事,也不答腔。
蓝陵回边头冲叶荷田宽慰道:“放心,我自有计较。”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予菊律,吩咐她:“进城拜见卢元帅,把我父手函亲呈上,就说我说了,在城外静候佳音。”
菊律拿了信函,半点不磨蹭,足尖一点向前奔去,寻了一处岗哨探查的死角,沿着城墙如履平地般几步翻腾上去,隐入城内不见了身影。
叶荷田这里仰头瞪目惊赞着菊律的轻功,却又听蓝陵温声道:“更要委屈你一下,容貌形态上稍改些许,不能再让师兄发现了你去。”
就见蓝陵从袖中取出一副人皮面具,叶荷田深觉他准备周全,放下心由着他将那面具仔细的糊在自己脸上。
蓝陵的手指修长有力,此时天色尚且昏暗,为了贴的服帖他便歪头靠近了叶荷田的腮边,一下一下沿着面具边缘轻轻按着,温热的鼻息正巧扑在她的耳颈窝儿处。
叶荷田嗅着蓝陵身上清新的皂角味儿,细细观察他的五官,见他一双潋滟桃花眼汪着一对儿漆黑的眸子,认真的神色更显目光清明,两条修眉揽着英气,鼻梁高挺,下一双薄唇,端的是神龙章凤姿,华丽非凡。再见他与自己此时姿态,竟好似男女拥吻的模样,一时不禁乱了心神,气血上涌,腾地红了双颊。
好在有面具遮着,并瞧不见叶荷田此时神情。
蓝陵将左右两边都处理好,向后一步仔细的瞧了瞧,说:“如此便行了,只要不是和乔碧落相对许久,再不会有人看出破绽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叶荷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边摸边问到。
“可惜荷田的好模样,全被这层假皮掩住,大好的风光也再不能赏,实乃憾事,罪过罪过。”蓝陵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荷田便知他打趣,竟也不生气,偏偏听得蓝陵赞自己相貌,到有一丝欢喜在心中,她想起自己小囊中有一面做法用的小铜镜,就翻出来举起在眼前仔细照看。
镜里是一张略显清秀的少年脸庞,加之自己瘦削的身材,俨然一个身量未足的跟班小厮模样,任谁也瞧不出真假,她收起铜镜向蓝陵赞道:“真真好技术,回头教了我罢。”
蓝陵点头,道:“正是该教了你,日后我也可再不自己做这些假货了。”二人相互取笑了一番,蓝陵又嘱咐道:“入了城,别人问起我只说你是哑巴,只管照顾我起居的。你自己也小心,莫出声露了破绽。”
叶荷田称是,刚要再与他商讨几句,就听木石相互摩擦碰撞的吱吱声在静谧中响起,抬眼看,只见襄城的城门打开,一暗色身影一马当先的奔至身前,正是菊律。
菊律朝蓝陵一拱手,禀道:“少主,卢元帅遣人接少主入城中一叙。”
蓝陵三人牵了马向出城迎接的人马跟前走去,见一妙龄女子骑着桃李马,立在队伍最前,不卑不亢的扬着头,冲蓝陵行礼,口中说到:“蓝少主大驾光临,元帅军务缠身不能亲自迎接,敢请蓝少主随我入城。”
叶荷田偷偷抬眼看去,见正是卿渺,她想起那日卿渺所赠灵药,心下唏嘘不已。
蓝陵亦朝卿渺回礼,说:“有劳姑娘带路。”
卿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蓝陵带着叶荷田上马,菊律自行不动声色的跟随在身后,一行人便随着卿渺的带领扬鞭进了樊城。
樊城傍水而建,内城亦有护城河环绕,过了城桥,就见楚军和一些苗疆服饰打扮的男女正井然有序的搬运一件件黑油布裹着的长筒状物体,浩浩汤汤的向城南行进。
叶荷田蓦然感到一阵寒意,猜想这些可能就是被卢远藤杀害的樊城百姓的尸首,登时毛骨悚然。她思及此,心内甚为不安,便在马上埋首在蓝陵背后,偷偷低声念了段咒,再睁开眼,唬得差点摔下马去。
蓝陵感到身后的人攥着自己衣角的手猛地一扯,便回头看,却见叶荷田双唇颤抖,浑身战栗,虽隔着面具看不清神色,想来定也是面色惨白惊惧万分的。他便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叶荷田尚记得自己是哑僮,把那欲脱口而出的惊呼全数压入腹中,朝蓝陵只是摇头不语。别人哪知此刻从她眼中看去,满城大街小巷全是一团团鬼影,那些被屠杀的樊城百姓的魂魄追围在抬着尸体的楚军身旁,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死时的情景!
他们有的被毒虫蜘蛛钻入口中,咬破肠肚,再从肚皮上开几个黑乎乎血洞爬出,就连鬼魂也还保持着死亡那一刻纠结万分痛苦不堪的可怖神情。有的是被兵器所杀,或捧着自己的头颅追随着楚兵哭泣,或缺肢断腿,从伤口中支楞出挂着血肉的森森白骨。还有那死前被剖开**的孕妇,手里抱着还未成形一团浆糊般的烂肉,想来应该便是没能出生的婴儿,边飘在半路边哀嚎着,任由自己的肠子内脏从腹腔破开的伤口中倾泻出来挂在风中。
樊城此刻就是那人间的炼狱,无论人还是鬼,无不被死气环绕。
叶荷田再也看不下去,战栗的紧闭双眼,好一个卢远藤,好一个乔碧落,竟然做出此等天地不容的大恶来!
“暗阁也是做那刀口舔血营生的,怎么蓝少主身边的人这般胆小如鼠,几具尸体就唬得白了脸儿?”卿渺看蓝陵慢下脚步,便回头瞧,却见他马背后面坐着的小厮正惊惧而痛苦的闭着双眼,她心中蔑视,便出言讥讽。
蓝陵催动骓雪向前几步赶上她,也不恼也不答话,卿渺自觉无趣,便不再言语。
少时,一行人便到了樊城城正中一座大宅门外,此时鸡鸣三遍,天已大亮,叶荷田再睁眼看,那些冤魂已不知所踪,倒像方才一幕是梦境一般。
早有人在外等候,引着蓝陵等朝门内去,穿过前院,便是一道回廊,过了回廊,方是一朝南面向的议事书房,半卷湘帘,隐约飘出几缕墨香。
卿渺停下脚步,将蓝陵向房内让道:“元帅在书房内俟少主,请吧。”
蓝陵带着菊律先行进门,叶荷田躬身跟在后面,卿渺却自行不知往何处去了。
将进门,便见东侧月门内一张红木支架水曲柳台面的大书桌,桌后设一架摆台,上面尽是书卷古玩,卢远藤阴着脸,正坐在摆台前黄木椅上,双手支撑在桌面上,盯着蓝陵默不作声。
叶荷田心内害怕,低头不敢再看,只听蓝陵几步向前,朗声见礼道:“师兄别来无恙,蓝陵此番奉父命而来,未曾提前告知,叨扰万分,罪过。”
卢远藤示意身旁婢子看茶,又指了指靠窗茶几两旁的座椅示意他们坐,说到:“信我已看过了,”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与你父断不能缓和一二,只是事关大楚社稷,你我个人恩怨只好撩开不谈,如今我已派人向我皇言明,你且在樊城住上几日,静候消息。”
叶荷田垂首立在月门边,满心只想着樊城三万余冤魂何以超度,忽而听卢远藤所言,心下一惊,知道蓝陵有意和楚国联手,紧接着便听蓝陵回道:“如此甚好,师兄乃成大事者,此番若非假师兄之口举荐,我等江湖之远,如何能与皇室谈及结盟,在此替家父谢过……”
蓝陵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叶荷田惊得向后一震,看去,却是卢远藤将桌上的砚台扫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卢远藤右手握拳向锤上桌面,引得身后摆台一抖,他忍着怒意,沉声道:“蓝陵,你如今莫要惺惺作态,我原听说你那西凉王姨丈薨了,还道你在西北风沙之地替你姨娘谋略,却不知你几时身在中原?”
蓝陵面不改色,言语间依旧温润:“有劳师兄关切,弟今日刚到襄阳,此前一直在赶路。”
卢远藤冷笑一声,说:“不知师弟可否经过樊城北轩军大营?愚兄的小夫人被玉宁熙那厮掠了去,若是得见,还请师弟相助带回。”
“哦?有这等事?弟却不曾得见。”蓝陵听了先是一惊,赶忙稳下心神回到。
叶荷田吓得冷汗直流,生怕露出破绽,好一会子却不听卢远藤有下文,便偷偷抬眼瞄去,只见他师兄弟二人皆低头看似认真品茶,一时间屋内寂静万分。
忽而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便有传令官跌跌撞撞闯进门来,看样子是受到了惊吓,见了卢远藤扑腾一下跪倒,口中嚷道:“元帅,大事不好,乔姑娘那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