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还有陈长生、冷凌霜。莫欺霜身边空着一位，她微笑解释∶“我三师妹家里乃是京中望族，今儿天未亮便出发去迎接皇后娘娘啦，这是她的位子。”
安生听过“风花雪月”陆令萱的名号，这位三掌院的年纪虽与他相仿，大名却已轰传江湖，不但剑艺曾受三大剑门的首脑肯定，为其师吴忘情赢得“天下择徒授徒第一”之誉，更是无数正道弟子魂牵梦系、念兹在兹的梦中情人，美貌家世无一不备。
生鱼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东海第一夭河港、漕运中枢，这里的鱼货若还说不上鲜，普天下再无鲜鱼可言。鱼诗兰的座位被安排在安生身边，冷凌霜却恰恰在他的对面；席上唯二不交谈、不对眼，宛若分置两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对，当真是尴尬到了极处。
陈长生敏锐察觉，索性东拉西扯，与众人攀谈。他见识渊博，熟知武林各家的掌故，阅历又极是丰富，席间迭出妙语，未有一刻冷场。安生心中感激，陈长生与他交换眼色，潇洒一笑，心照不宣。
冷凌霜放落筷子，低声道∶“我吃饱了。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鱼片更是连动也没动。
莫欺霜取绢儿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会儿。待用餐完毕，安大人有要事与众人说。”
冷凌霜肩头微动，又木然还坐，宛若一只莹然俏美的玉观音。
陈长生持羹入口，目光扫过席间诸人，暗忖∶“代掌门若非不谙风月，也未免太过无情。她师妹咬牙按捺、安兄弟如坐针毡，两人都痛苦至极，何必硬凑一桌？”
正要发话，忽听鱼诗兰细声道∶“我也吃饱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与闻，请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鱼姑娘怎知我等要议的，是江湖之事？”莫欺霜淡然一笑，随口问道。
鱼诗兰俏脸微红：“几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无论各位议什么，我…我都是不懂的。”语声虽是怯生生的，应对却是不慌不忙。
莫欺霜笑道∶“姑娘客气啦。左儿，带鱼姑娘去二掌院房里歇息。”
冷凌霜身子一颤，面上冷冷的没甚反应。鱼诗兰暗自咬牙，总不好说“我去代掌门房里”，这记闷棍算是严严实实吃了下来，既无见缝插针、寻隙反击的机会，索性敛衽施礼，随左儿退了出去。
莫欺霜命右儿收拾桌面，摒退闲杂人等，对安生道∶“安大人，陈四侠与我师妹都是亲身会过魔剑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魔剑的上上之选。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我想让他们也听一听。”
安生心想∶“也对。二掌院是百花一门的楝梁，陈四侠更是剑魔前辈的亲传，深受周宫主信任，他们才是魏大人所需要的”力“。想起魏忠贤之言虽觉气馁，仍勉强打起精神，将对魏忠贤说的源源本本再说一遍。
陈长生听完，不由皱眉∶“魏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与安兄弟交过手，要说他的武功造诣帮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好么？”
这话却是对着莫欺霜说的。
上回他与路青山、莫欺霜齐上无双城讨人时，便对这位娴雅端丽的代掌门很是佩服。她从些许的蛛丝马迹，推出忘情湖与破庙的事件背后有安生这么个人存在，断定花灵蝶不会爽快交人，条理明晰、眼光奇准，在三人之间隐为马首。
魏忠贤行事难测，陈长生百思不得其解，习惯使然，直觉便向莫欺霜寻求答案。
莫欺霜含颦不语，凝神片刻，才轻声道∶“或许魏大人的意思是∶魔剑并非什么怪力乱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桩阴谋。”
“对付妖物，就好比是猎人打虎，利械深壑备齐了，一拥而上便是，人多自是助力，总是不错的。对付阴谋家却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害，只怕还远在尖牙利爪之上。魏大人要的非是伏虎屠龙的盖世英雄，而是想掌握各派首脑，令其一心。”
陈长生与冷凌霜目光交会，两人均亲身领教过魔剑的异能，只觉此说未免不切实际，纵使世无鬼怪，魔剑总是异物，汇集众人之力围捕销毁，总比放任拖延、去搞什么团结各派要强。
非是他俩迷信，陈长生熟知江湖运作，冷凌霜自身更是百花轩的第二把交椅，正道盟会见得多了，明白“团结各派”云云不过是空口白话。各派既有门户成见，利害纠葛，倾轧又深；林林总总，岂能于一时三刻间放下？魏大人所求，实如书生抨政，只见其迂。
“《神州异闻录》我也读过，魏忠贤通篇所言，不过‘世无鬼神’四字。”
陈长生傲然一笑∶“他要花偌大心神统合四剑三铸，也须看魔剑等不等他。况且，魏大人毕竟是朝廷之人，只消魔剑没杀过擎天山以西，朝廷未必当作一回事；若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师父与三师兄俱折于幽冥，我与魔剑势不两立！”
冷凌霜道∶“魔剑至邪至恶，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为不能久待，魔剑是魔物也好、阴谋也罢，都须尽快毁去或封印，免增伤亡。”
陈长生抚掌道∶“二掌院说得是。魏大人若再观望拖延，不肯出来领导除魔，我们就自己来！三十年前，先师与吴掌门等一起围剿外道妖人、拯救黎民之时，也不见有什么朝廷来协助。”
见莫欺霜始终未开口，转头问道∶“代掌门说是么？”
连唤几声，莫欺霜才回过神来，轻摇蜂首。
“我思虑较慢，一时想出神啦，陈四侠莫怪。”
“莫非代掌门发现了什么蹊跷？”
莫欺霜轻掠发鬓，悠然道∶“我是想，在魏大人心中，倘若当真团结了各大派，令其一心，该由谁来领导？是鼎天剑门秦真人，还是贵宫周宫主？神器门的郝家主博施恩而周济众，声望极隆，百兵堂风总舵主更是一呼百诺，手绾数万帮众的大豪杰…谁来担任这个盟主，才能服众？”
陈长生心中疑惑∶“她说思虑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发生的事，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自是由他自己来做了。秦俊杰虽较年长，声望远不及魏忠贤，我家宫主年纪尚轻，且无意于此，自也不来争抢。神器门、百兵堂两家素来有隙，谁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郝天尊澹泊名利，约莫不肯居首；百兵堂却是做惯朝廷生意的，不会开罪魏大人。算来算去，也就魏大人自己最合适。”
莫欺霜娴雅一笑。
“我也是这么想。”
陈长生心领神会，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统合四剑三铸、选出个令出必行的盟主来，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想到头发白了，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门识见过人思虑深远，若要主持灭魔大计，我头一个参加。”
转对安生一笑∶“安兄弟本领高强，若没别的话，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安生见莫欺霜含笑投来视线，竟未出言反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魏忠贤要他走，莫欺霜看样子并不反对他留，他与陈长生甚是相得，一加一减，似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对席冷凌霜冷冰冰的模样，又令他坐立难安，恨不得抛下这一切夺门而出，再也无须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