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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瑞田家的外甥

时值上世纪50年代初期,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

安驾庄村西头张家街上一户普通的农家,土坯垒就的西厢房里,东窗的窗棂刚透过一丝曙色,随着一声火柴擦燃的声音,房间内亮起了灯光。年轻的母亲已经穿束停当,正在唤醒熟睡的儿子。

母亲叫陈桂枝,三岁的儿子叫张其昌。其昌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极不情愿起身,母亲不由分说,三下两下给孩子套上了衣服,拿起了旁边早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包袱,锁上了土坯房的木门,母子二人便急匆匆踏入了夜色之中。

天渐渐亮起来,房屋道路的轮廓渐次分明。时已深秋,地上有霜,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倘若遇到石板地,便会有些滑。天晴得很好,一弯斜月挂在西天,是下弦月,已近月底。

其昌几次张嘴要问,母亲都止住了他,其昌凭路径判断,这是通往姥姥家的路。

姥姥家住在陈家城宫,在安驾庄的东南方向,走直线,即所谓三角形的斜边,有十八里路,如果先往南,再折往东,即走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则有二十余里。母亲现在走的就是第一个直角边,往正南方向。

母亲拽着其昌,走得很急,还不时地回头看,像是担心有人追上来。出村后,曾经一度仿佛听到了村子里有杂乱的声音,两个人停下脚步凝神谛听时,大地又复归寂静。天完全亮了,地表飘浮着一层薄薄的岚气,庄稼都已收割,有的地头垛着没有运走的玉米秸秆。种下的冬小麦还没有冒芽,偶有一畦晚收的白菜,绿油油的,点缀着深秋褐色的大地。直到离开村子八里地,快接近前边的李家村时,母亲的脚步才放慢下来。

进村敲开了一家的门,主妇迎出来,其昌才有些回过神来,他跟母亲下地的时候见过这人,这家人的地在李家村北,和其昌家的地相邻,两家有一个共同的地方——男人都不在家。其昌的父亲在关外当工人,这家人的男人在外做手艺,自然,庄稼活都落到了女人身上。几年相处,两家的女主人很是熟络,竟处成了姐妹一般。

“叫姨。”陈桂枝吩咐其昌。

“叫姨。”女主人从身后拽过来一个揉着双眼的男孩,同样吩咐道。

男孩高鼻梁,大眼睛,肤色稍黑,名字叫李向东,长其昌一岁。这次结识,令两人在半个多世纪里成为莫逆。

李家准备了早饭,两个孩子每人一碗面条,各放了一个鸡蛋,大人是面条汤就窝头,外加一小碟咸菜。

中午时分,陈桂枝母子二人才到了陈家城宫。

这次逃难的原委,其昌过了好多年之后才知晓。在安驾庄聚族而居的张家,从其昌这一辈往上数五代有兄弟三人,其昌这一支是三支,二支传到其昌的上一代,已经没有男人了,长支人丁兴旺,因此,二支为了继承宗祧,就产生了过继的需求,按说,二支在长支和三支的孩子们中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众孩子中,二支偏偏就看中了其昌,认为他比其他孩子要聪慧一些。所以,二支的妯娌们频频向陈桂枝明示:“赶紧再要个孩子吧,把其昌给我们。”陈桂枝只当玩笑话,浑没有在意,却有有心人将话听了去,就是长支的张文灿。

张文灿有文化,在村办窑场当会计。按辈分,他是其昌的二叔,并且是五服内。他认为过继应该就长不就幼,有长支的孩子在,就轮不到三支的其昌,他要维护传统宗法的正统性,就策划了这一次的上门寻衅事件,以使得三支的人知难而退,好在消息泄露,陈桂枝母子避过了。

过继的表象是宗祧子嗣,实质是家产,为了一处农家的房产,亲情被撕裂了。

事情很快平息,张文灿的行为受到了当时安驾庄中共党组织的批评和制止。

此事从此不再提起,但直到其昌离开安驾庄,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始终伴随着二叔那一双阴郁的眼睛。

其昌在陈家城宫一住就是半年,直到他七岁回到安驾庄读小学,每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陈家城宫比安驾庄要小得多,但村子之间挨得非常紧,沿汶河北岸排开,陈家城宫的西边是汪家城宫,是个比较大的村子,东边叫郝家城宫,大小与陈家城宫差不多。这一片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河网交织,是泰西有名的粮仓。

陈桂枝姐弟五人,姐妹中陈桂枝行二,大姐也嫁入安驾庄,在其昌还没有出生时病故,三妹和小弟都在外参加工作,大弟陈瑞田在家务农。其昌发现,姥姥家在陈家城宫人缘很好。

那是其昌六岁的时候,一帮孩子聚在一起玩打瓦的游戏。真是十里不同俗,这个游戏安驾庄就没有。将石块的棱角磨去,或方或圆,持在手中,投出去击打远方的石块,击中时占为己有,最后依占有石块的多寡判输赢。这个游戏既锻炼了臂力,又练习了准确性,孩子们很是踊跃。

场地在一条小胡同里边,和姥姥家隔了一条街。胡同逼仄,两侧房屋的高墙成了天然的防护网,以保证石块不会扔到别处去。远处的地上画了一条线,被击打的石块就排列其上。孩子们也都远远地站在线的后面。应该说,一般是不会出现安全问题的。

但这次就不“一般”了。恰好轮到其昌投掷,他屏住呼吸,瞄了瞄,果断地投出了手中的石块,而就在石块脱手的一瞬间,胡同侧敞开的一座大门里,冲出来了一个小女孩,不偏不倚,直奔终点线而去。随着其昌的一声惊呼,女孩循声转过脸来,石块正中女孩的额头。

尽管一个六岁小男孩的臂力有限,尽管接近终点时其势已衰,并且中国还有句古语“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石块击中的不是一块布片,而是一个小姑娘吹弹可破的面皮。

时间突然凝固,其昌脸色瞬间变绿,一众孩子都怔住了。女孩“哇”一声哭出来,门楼里迅疾冲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显然是女孩的爸爸妈妈,一把将女孩搂在怀里,疾声问道:“谁?谁扔的?”凛冽的目光向其昌扫过来。

“瑞田家的外甥。”

“瑞田家的外甥。”一众孩子们回应。

其昌不愧是大地方出来的孩子,他居然没有跑。他迅速评估了形势,挨一顿打是跑不了了。要么是挨女孩父母的打,要么是挨舅舅的打,或者是挨双份的打,怕还要给女孩家赔偿吧。

也是一瞬间,女孩父母的脸色缓和下来。其昌这时才敢近前看了一眼小女孩,额头上肿起了鹌鹑蛋大小的一个包。女孩的妈妈很快将孩子领回了家,女孩的父亲走过来,摸了摸其昌的头,安抚道:“没关系,别害怕。”随即也回家了。

漫天的乌云刹那间无影无踪,光风霁月。

仅凭一句“瑞田家的外甥”就消弭了这场风暴,震惊了其昌,舅舅陈瑞田的口碑,威力如斯。他知道,舅舅不是村干部,也不是拿拳头打天下的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是有点木讷的人,这份“软实力”,需要几代人,需要舅舅的父亲、舅舅的爷爷还有家族的其他成员多年的经营才会形成。

回家后,舅舅告诉他,女孩一家并不姓陈,而是姓孙,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之一。孩子的小名叫婷婷,按庄乡的辈分,其昌应该叫她小姨。她父亲是在乡政府上班,拿国家工资的。舅舅还说,婷婷的爸爸自视甚高,这次要不是看在其昌是客人的分上,换成别的孩子,恐怕会不依。

其昌明白了,陈家城宫这样的村子,一家的外甥就是全村的外甥,外甥进了村,见到成年男性公民,不是叫舅,就是叫姥爷,没错。他们呵护你绝对超过呵护自己的孩子。

其昌在姥姥家待的时间越长,感觉就越强烈。姥姥家共四口人,姥姥、大舅、大妗子,还有其昌的表弟陈彦山。外来人口除了其昌,还有一个,就是同样来自安驾庄的姨表哥刘宇新。由于大姨去世早,刘宇新住陈家城宫的日子比其昌还要早,还要多。其昌和陈彦山同岁,但陈彦山生日小,刘宇新则比其昌大四岁,从年龄上说,三个孩子算是一拨的吧。其昌记忆中的姥姥,总是慈祥和蔼的,倒是对孙子更严厉些。吃东西也同样,先是两个外甥,最后才轮到孙子。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树,臭椿树在院子的东南角,槐树靠近北屋,中间则是一棵楝树,东屋和北屋的窗前都栽了石榴树,院子南侧猪圈的东边是一棵合欢。五月,先开了雪白的槐花,满院子都弥漫着沁人肺腑的甜香,六七月,石榴花和合欢争艳,都是红颜色,榴花似火,合欢如霞。楝树的花期稍长,到秋天还有,淡紫色的小花,褪去后,会结出褐色的球状果实。有一对斑鸠,年年都到楝树上来做窝、孵卵,直到小斑鸠飞出来。小燕子也是每年的常客,窝做在堂屋的梁上,偶有排泄物落下来,需要人打扫,但它清脆的叫声抵消了打扫人的不快。

堂屋的右侧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置一张春凳,类似现代沙发旁边的茶几,天气暖和了以后,这儿就是其昌的卧榻。表哥和表弟都愿意睡在床上,只有他像一只小狗一样蜷缩在那儿。他喜欢这儿,晚上的月光可以照到堂屋内的地面上来,白亮亮一片,像水一样。微风飘进来,轻轻地摩挲着全身。入睡前不着寸缕,可早晨起来时,总会抖落一条被单。

夏天,晚饭通常都是在院子里吃,饭后将桌子收拾到屋里后,太阳也已落山多时,白天的暑热开始消散,这时候,猪圈上方的平房屋顶成了三个孩子的乐土。带一领苇席上去,三个孩子一字排开躺下,仰面数着夜空里的星星,微风飒飒,树叶缝隙间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使人恍然不知是星星在动还是树叶在动。

前院有笛子吹响,清越、高亢,一会儿,远处又有箫声唱和,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三个孩子渐次沉入梦乡。

陈彦山的姥姥家在汪家城宫,犹如其昌和刘宇新是陈家城宫的常客一样,陈彦山也是汪家城宫的常客。自然两个表哥便成了他的随行人员。于是其昌和刘宇新在汪家城宫又认识了数不清的舅舅和妗子、数不清的姨。

两个村子相隔二里地,出陈家城宫向西,扑入眼帘的全是茂密的庄稼,玉米又粗又高,绿得发黑,玉米棒子上已经顶出了一簇红缨。黄麻比玉米还要高,麻杆之间拥挤着,一畦黄麻就是一堵实实在在的墙。玉米地里人可以钻进去,黄麻地里除了畦与畦之间的垄背上可以挤进人去,麻畦里是进不去的。风过处,整畦的黄麻一起起伏,蔚为壮观。三个孩子穿行在田间的小路上,宛如穿行于绿色的城堡。

汪家城宫可算作水乡,村里有一条小河穿过,另有三道沟渠。小河的水很清,可看到水底的卵石,河水的流速很快,在表面激起细碎的浪花。靠岸边长着蓟草,根部在水中,细长的叶子探出水面,随风摇曳着。沟渠的水由于流动性差,水面上长满了绿藻,这是好东西,可以捞了来喂猪喂鸭子,所以,沟渠里还可以看到村民自制的船,用来打捞绿藻。柳荫匝地,蝉鸣穿云。河边有妇女在洗衣服,捣衣杵挥得很高,上下起落,砧声清脆。洗衣服的妇女当中,或许也有陈彦山的妗子和姨?傍晚,月亮升上柳树的梢头,砧声多起来,很有些白居易诗句“清砧繁漏月高时”的意境,没有丝毫思念离人的愁绪,尽是生活的充盈和欢快。

三个孩子经常去的还有一个地方,就是陈家城宫正北方的李家林,两处相距四里地。这也是其昌和表哥刘宇新从安驾庄来陈家城宫的必经之地。溯着先前流经汪家城宫的小河,出村后向北,再转而东,就到了这儿,这是另一个村子,叫西高圩。这儿的河上建了一座石桥。平常推车可以从桥上走过,汛期的时候,河水会没过桥面,行人依然会脱下鞋袜,蹚水从桥面上过去。其昌和刘宇新就曾经赶上过,那一年,他刚过两岁,与表哥一起到陈家城宫来,恰遇汛期,河水没桥。看到河水在桥上形成的旋涡,哥俩起初有些踟蹰,从孩子的眼光看来,小河沟或为天堑,涟漪成了惊涛骇浪。怎么办?过不过?需要两个孩子自己拿主意。陆续有大些的孩子和成年人从桥上蹚过去,河水也就刚刚没过脚脖子,小哥俩下定了决心,手挽着手,战战兢兢走上了桥。一开始,不敢往两边看,河水真的比往常湍急得多,走了一会儿,平安无事,哥俩胆子大起来,敢于站在桥上不动,任由河水轻抚着他们的脚和腿。

这是其昌的第一次历险。

过河就是李家林。道路绕着林的西侧往南迤逦而去,人在路上就可以看到陵园的核心建筑。尚未接近就已经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爽气息。一色的柏树,应该有几百棵。阴翳蔽日,莽莽苍苍。中间有一座坟茔,周长足有一二十米,高约三米,石头围圈,上置封土。前方是龟座的墓志石碑,像是记载着墓主人的身份与生平。再前方是一株参天古柏,枝桠所及,占地极广。树径需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像其昌这样的孩子,要十几个才行。每次其昌路过这里,都要进来流连一番,他感兴趣的不是坟茔,而是傲视苍穹周围几十里地之内都没有能与之比肩的树中之王。他长大后在北京的天坛,及曲阜的孔林内看到的古柏,都没有这一棵壮伟。

农家少年不惧怕墓园,安驾庄的四周村边就有五处墓园,什么张家林、刘家林、梁家林等。孩子们玩捉迷藏,墓园是理想的游戏场地,每一座矗立的坟茔,都是天然遮蔽物。孩子们割草,也最喜欢去青草茂密的墓园,中午疲累了,倚在坟堆上打个盹,也都习以为常。

这一次又到西高圩来,是发生了打瓦伤人事件的两个月后。陈家城宫的十几个少年儿童,结伙来看电影。人群中有陈彦山和其昌,表哥刘宇新已经回安驾庄读书去了。

农村没有电影院,看场电影是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大一点的村子,才能请到电影队,当夜幕降临,村子的空场上竖起了两根木杆,中间固定一块硕大的白布,就是影屏。这时候,是孩子们的节日,也是全村人的节日。男女老少一早就搬了凳子出来,占据有利地形,等待着雪白的光束打到影屏上的那一刻。陈家城宫村子小,没有电影放映队来,只能等到别的村子放映时,他们才能享受节日。

十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出了村,一轮圆月早已跃出了玉米地。洒下一地的清辉。蛙鸣此起彼伏,路边是蟋蟀的低吟,人一走近,叫声便戛然而止。白天的青纱帐已不复见,大地变成了青灰色,转过一块玉米地,走近李家林时,黑黢黢一片倏地映入眼帘。有人惊呼了一声,立即遭到了别人的制止,这个时候,恐怖可以传染放大,绝对不能自己吓唬自己。一个瘦小的身形靠近了其昌,一只小手拉住了其昌的手。月光下,其昌看清楚了,是婷婷,被他击伤过额头的小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小姨已经释却前嫌,并且接纳了这个异乡的外甥。

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不在于看电影本身,而是享受出村到回村的过程,他们见到了一个和白天不一样的世界。

经常见到大舅一早牵着牲口下地,而且还带着中午的饭,其昌不解,因为姥姥家的地没有远的,出村就是。于是他问姥姥缘由。

“那是去收拾你们家的地。”姥姥告诉他。

入社前的那几年,其昌家没有男劳力,那几亩薄田全仰赖大舅打理。其昌家的地在村子的南边,位于安驾庄和陈家城宫之间,但距离陈家城宫还是要有十几里地。无论酷暑寒冬,只要到了该下地的时候,比如翻地、施肥、中耕、收割,舅舅从来没有二话,和种自己家的地一模一样。牲口、工具自带,肥料、种子自带,而收获,无论是粮食还是秸秆,全部送到其昌家里。

童年的其昌,是姥姥家养大的,终大舅一生,都没有向其昌提过这个话题,没要过任何回报。舅舅两字的称谓,不是一个普通的亲戚符号,是等同父亲、母亲,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舅舅赶着牲口帮母亲犁地的这一幕,足以令后世的那些为争产诉诸公堂的兄妹汗颜。

其昌回安驾庄上小学的前一年,开始往姥姥家的后院跑。后院住着赵家两兄弟,岁数和其昌的大舅差不多。其昌也按庄乡的辈分叫,分别叫他们赵家大舅、赵家二舅。二舅长得瘦高,但很结实,是村干部;大舅魁梧一些,有点络腮胡,相貌堂堂。两家都有孩子,二舅有四个,两男两女,大舅有两个,都是儿子。孩子们年龄也和其昌相仿,上下差不了许多。

两家都喜欢其昌,但吸引其昌的是大舅。

赵家大舅当过兵,当过谁的兵,其昌不甚了然。可能是国民党,可能是共产党,也可能先是国民党,后是共产党。反正新中国成立后,他就回村务农了。他偏偏又不喜欢务农,终日持一把鱼鼓,游走于四乡的集市,说唱鼓词,《隋唐英雄传》《三侠五义》,是他的主说曲目。集市一隅,数十人环列的中央,赵家大舅拍响了鱼鼓,鱼鼓有小碗粗细,一米多长,顾名思义,两头的蒙皮应该是鱼皮,用手拍响,铿铿然,锵锵然。他眯着眼,遥望着头顶上方的天空,讲述着千年以前的英雄们的故事,似乎他也穿越到了那个年代,唱的人神情贯注,听的人如痴如醉。

按现在的标准,赵家大舅就是一个流浪歌手,他的络腮胡子,落寞的神情,苍凉的声音,足可以迷倒一大群女粉丝。遗憾的是,他生不逢时,那时,抢救文化遗产的工作还没有摆上政府的议事日程,宣扬忠孝节义、才子佳人的题材,都归类为封建糟粕,赵家大舅的鼓书,虽不在禁止之列,却也不在提倡和保护之中。村里人说他好逸恶劳,连赵家大舅妈都没有成为他的粉丝,反说他是“二流子”。赵家大舅妈人很漂亮,白白胖胖,皮肤细腻,本可以和大舅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其昌独喜欢赵家大舅。不单是从大舅这儿知道了“秦琼卖马”

“三十六路义军齐聚瓦岗寨”“程咬金做了混世魔王”“五鼠闯东京”

“白玉堂大破铜网阵”等家喻户晓的故事,他还从大舅口中知道了苏秦、张仪、管仲、乐毅的名字。

当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其昌就会来到赵家大舅的柴房里。北风呼啸大雪飘洒的冬夜,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两个人偎依在灶间的火堆旁,伴随着赵家大舅讲述的故事,春秋战国时期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

战国后期,燕、韩、齐、楚、赵、魏、秦,七雄中秦国已经崛起,对其他六国形成了压倒之势,秦国要吞并六国,六国要反吞并,抵抗强秦。这样的时势,造就了苏秦、张仪等一代纵横家。他们都是通过卓越的辩才,赢得了帝王的信任,被委以重任。张仪辅佐秦王,使得秦国越来越强盛;苏秦辅佐燕王,联合六国,成功挫败了秦国的吞并。

其昌听得懵懵懂懂,但他记住了两件事:一件是赢得帝王的信任凭借的是辩才,一介文弱书生,凭借一张嘴,傲睨群雄;另一件是苏秦曾经“挂六国相印”,确确实实掌握六个国家宰相的实权。

管仲和乐毅,生活在更早一些的春秋时期,管仲在政治上的建树,其昌没有记住,他只记住了友谊,管仲和鲍叔牙的友谊。管仲曾经和鲍叔牙一起做生意,在收益分配上,管仲做过手脚,鲍叔牙没有和他计较;管仲曾经从战场逃跑过,鲍叔牙也没有看不起他,还替他掩饰。因为鲍叔牙洞悉管仲的智慧,知道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最后把他推荐给齐桓公,管仲才一展雄图,成就了齐桓公的霸业。管仲和鲍叔牙成为终生莫逆。结论是朋友应该这样交——要宽容,不要计较一时一地,要长久。

乐毅伐齐的时候,头衔是燕国的上将军,同时,挂赵国的相印。连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摧枯拉朽,气势如虹。

四个人,有文人,有武将。演绎的故事,有文韬,有武略。

这是何等令人血脉贲张又是何等令人悠然神往的故事啊。

男子汉大丈夫,不就应该这样吗?

赵家大舅是其昌的第一个老师。

赵家大舅的家庭,结局是个悲剧,后来,赵家大舅妈不堪人言,自缢身亡,赵家大舅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一个被时代所误解、为艺术而牺牲的人。

陈家城宫往南,汶河的北岸,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所谓码头,就是草丛里踩出的一条小径加一条小木船。汶河的水量不大,从没有出现过樯桅林立帆影幢幢的景象。木船的功能,就是摆渡到对岸。枯水季节,甚至可以涉水过河。对岸是另一个乡,也是另一个县,陈家城宫不在交通要道,和对岸直接的物资交流很少。偶有串亲戚的,才会用到这条木船,平时的码头是清冷的。但孩子们却愿意到这里来玩。每有人上船过河,孩子们也争先恐后挤上船,遭到撑船老人的呵斥并驱赶,才会有几个孩子从船上下来,仍有脸皮厚的死活不下来,老人只得作罢。

孩子们是想过一下坐船的瘾,就像现在的孩子们喜欢坐过山车一样。坐船的感觉好得多,尤其是在这样没有风浪的小河里。河水清澈,近岸处游鱼可数。阳光照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亮眼。河道往西的方向笔直,直到地平线处,两岸的河堤上满植了杨树,组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靠近码头的一段,则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有鸭子在它的根部游荡。

摆渡老人从没有收过钱,他并非以此为业,他也种地,也卖过鱼虾。所以,大部分时间,小木船都静静地躺卧在河边。这时候,孩子们还愿意坐在上边。坐在靠河的船头上,将腿搭在船外,脚丫子能够触到水面,滑滑的,痒痒的。靠岸的船帮上散坐着几个孩子,仰头数着目力所及的杨树上的鸟窝。还有一个孩子在盯着芦苇发呆。都说孩子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其实,他们也会沉思。

发呆的孩子是其昌。他就要离开陈家城宫。他已经七岁,过了这个夏天,再开学的时候,他就要回安驾庄读小学了。

学龄前阶段即将过去,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陈家城宫的水和新鲜的粮食,造就了他强健的身体。他身体矫健,和大多孩子一样,蹿高伏低,上树爬崖,无所不能,他目力极好,以至于终生没戴过眼镜。姥姥家的村子,以它独有的文化——孝悌、包容、诚信、友善,仿佛融解浸润于水和空气中,滋润了他,成为了他的品德构成的最初基因。

这个阶段,他没有学过语文、数学,但他却有了梦,连克七十余座城池的乐毅,挂六国相印的苏秦,成了他的偶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竟有着如此辉煌的业绩。有梦,就有目标,就有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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