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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糊涂宴和唐律

朱大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毕罗知道,自己是绝不能回去的了。

是夜,她一夜未眠。

她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沏了壶浓茶,坐在床头和室友通了个视频电话。

她的室友也是个中国女孩,比毕罗大了5岁,亏了那双圆溜溜水盈盈的杏眼,令她看起来仿佛比毕罗还小。她听说毕罗不能回来参加毕业典礼,险些要哭一鼻子:“说好一起拍毕业照的,你连学士服都还没穿呢。”她转过身,不一会儿拎了两件学士服来,对着毕罗:“你看,衣服我都帮你领好了。”随即又困惑:“你走的时候也没说不回来啊……”

毕罗旋转笔记本,让她看清自己此时住的房间。

容茵睁大了眼:“哇!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你外公的家?”她啧啧叹个不停,倒比毕罗这个当事人还兴奋:“你的这张大床好古典!房间里的家具都好古韵!好像古代的房间诶!壁纸好好看!桌上那个花瓶是不是古董……”

毕罗垂着眼:“茵茵,我这五年……恐怕是白费了。”

容茵见好友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样说……你的成绩在你们学院都是排名最前的。”

毕罗想微笑着解释,可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提不起嘴角的弧度:“我的房间,要麻烦你帮我收拾了。你能用得上的都拿走。我桌上还有床上的那些东西,还有那个木头箱子,麻烦帮我邮寄回来。”

容茵露出一抹有点顽皮的笑:“阿罗,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下周我也要回国。”

毕罗抬起头,见容茵眼睛里全是笑意:“而且我也是去平城哦!”她兴致很高:“我还没去过平城,到了那你可要好好接待我!”

毕罗惊奇:“你要在平城定居?”

容茵笑答:“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以前那个地方。”

见容茵笑容有些黯淡,毕罗想起从前两人住在一起时夜谈的那些过往,不禁感慨,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谈及未来,容茵还是很乐观的:“我手头还有些存款,也有认识的朋友在平城,等到了那安顿好了我联系你。”她端着笔记本电脑,摄像头朝外,带着毕罗又看了眼她的小窝:“你的这些东西啊,我一样不少地给你打包带回去!”

毕罗真诚道谢。迟疑片刻,问:“茵茵,你有沈临风的消息吗?”

容茵盘着腿在沙发坐下来,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对着毕罗眨眼睛:“他啊,我听说他好像要接管家族生意,也是毕业典礼都不参加就急着回国了。”

毕罗觉得自己心砰砰直跳,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带着颤:“他也回国了?”

容茵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是啊,听说他也是平城人,还是个富二代呢。”她打趣毕罗:“我们阿罗真可爱,每次只要提到沈临风这三个字,耳朵就红了。”

毕罗伸手去捂耳朵,看到容茵笑嘻嘻的样子,才发觉自己被作弄了。不过她顾不上生气,容茵带来的消息仿佛给她打了一针强心针。沈临风也回国了,那么就是说,他们接下来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她本以为自己连毕业典礼都来不及参加,也便无法同他正式告别了……而且,她还揣了个小心思,这个想头,连容茵都还不知道。

毕罗越想越觉得欢欣,身在F国五年,她喜欢了沈临风整整五年,从前他有女朋友,所以她只敢将这份喜欢深埋在心底。可前不久听说他和那位F国女郎正式分手,在她因意外回国之后,他也紧跟着回国接手家族生意,他们两个同在平城……这么多巧合,是不是说明,老天也看好他们两个之间的缘分?

容茵见她想的出神,也不出声打扰。直到毕罗目光聚焦,她才说:“阿罗,毕业证书我后天领到就帮你寄回去,绝不耽误你找工作。”

提到这件事,毕罗就觉得自己笑不出了:“收到了也没什么用。”她叹口气:“恐怕我以后要跟你做同行了。”

容茵“啊”了一声,她和毕罗并不是同一所学校的,只因两人当时凑巧都要租房子,误打误撞之下相识,一块租下一间公寓,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毕罗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容茵则在著名的蓝带厨艺学院进修甜点课程。若不是知道容茵只擅长做甜点,毕罗早在知道她要来平城时就跪请她来四时春给自己助阵了。

容茵听毕罗讲过许多家里的事情,因此很是兴奋:“你是说你要接管四时春?!”她捧着双颊,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天啊我最好的朋友居然要成为四时春大当家!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奇妙了!”

毕罗苦笑:“你要是想来,我高薪聘你。”

容茵双眼发亮:“可以吗?”可她很快想到了不切实际之处:“四时春注重的是中式古典菜肴,我一个做法式甜点的,去了也要被扫地出门的吧。”

毕罗想起毕克芳定的那些规矩,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容茵见她这个样子,就绞尽脑汁鼓励她:“阿罗,你换个角度想。你不是很喜欢吃美食吗,现在有机会让你学学怎么做,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毕罗抱住双腿,将下巴搁在膝上,偏着头:“可我只会吃,不会做啊。”

容茵循循善诱:“中国有句老话,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阿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其实她还想说,等你成了四时春大当家,别说一个沈临风,多少男人打破头也要娶你啊!哼哼……容茵摸了摸下巴颏,到那时阿罗想不想嫁沈临风还要两说呢。

毕罗倒被她一句话激起了兴趣:“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容茵:“……”她发现,只要自己一句话里带了“沈临风”三个字,这丫头听得都会比寻常认真许多。

两个女孩子叽叽渣渣聊着天,从平城的晚上十二点,聊到了F国的晚上十二点,两国相差6小时时差,这个时候的平城天都亮了。

毕罗年纪轻,从前为了画画也没少熬夜,因此并不觉得有多疲惫。她从床上爬起来,将门窗打开一边洗漱。听到院子里鸟儿啾啁的叫声,忍不住深吸一口气,F国最让她留恋的两样东西,一样是画画,以后看样子只能当做副业来做了。另一样是沈临风,可如今他也回来了,和他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毕罗突然觉得,未来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会打开一扇窗,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前一天的风衣和裤子都脏了,好在她随身的行李箱里还带了几套衣服。从小让毕克芳管的习惯了,长大后毕罗常穿颜色清淡的衣裳,见外面天仍阴着,还有丝丝凉风,便穿了件休闲抽带式白风衣,白色短袖配牛仔裤,头发梳成高马尾,一身清爽地下了楼。

厨房里,朱大年早忙活开了。

早餐是热豆浆、葱油面、虾饺、三鲜馅锅贴、蟹黄汤包、花生流沙包、紫薯开花馒头、玫瑰豆沙包、并四碟小菜。毕罗忍不住咋舌,这一顿早餐简直比自己过去5年在F国一周吃的早餐还要丰富。

朱大年笑呵呵的往桌边一坐:“大小姐快吃吧。吃完咱们今天还有的忙。”

毕罗一夜没睡,又灌了一肚子浓茶,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不用朱大年说,她也吃的顾不上抬头。虾饺一个里面就是一颗完整的大虾仁,吃在嘴里鲜美微甜,朱大年特调的醋汁里面切的姜丝简直和头发丝差不多细,那醋汁酸辣微甘,一个虾饺下去就觉得开了胃口。三鲜馅锅贴用的不是素三鲜,而是正统的肉三鲜:虾仁、仙贝和海参,咬一口汤汁先喷出来,险些烫着舌尖。蟹黄汤包不用说了,一个就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皮薄汤鲜,那馅是用鸡汤并蟹黄、蟹肉熬制而成的肉蓉,吸管吸一口,鲜美异常。花生流沙包、紫薯开花馒头、玫瑰豆沙包,每个都做的只有乒乓球大小,毕罗一样只尝一口,再加上那一小碗葱油面,也觉要吃撑了。再配上四样小菜,酸甜爽口脆萝卜、白灼秋葵、韩式辣白菜、火腿炒鸡蛋……喝一口热腾腾的五谷豆浆,毕罗吃完这顿早餐,觉得精神奕奕,要是在学校,让她从现在画到晚上十二点都没问题。

朱大年给自己准备的早餐就很简单了,一大碗葱油面,一杯热豆浆,半盘火腿炒鸡蛋,还有一碟子韩式辣白菜。他总共吃的要比毕罗多得多,可他用餐速度非常快,不到五分钟就吃完了,坐在一边喝热水、看手机。

朱大年也换了个智能手机,不为别的,主要现在许多客人预订位子都用微信,为了跟上时代,他特意揪着自己儿子学了一下午怎么用这玩意儿。

见毕罗吃饱,朱大年就乐呵呵起身收拾桌子,对毕罗说:“桌上有一杯给你做的菊花茶。别看昨天才下了雨,平城这天气还是干燥的。喝一点菊花茶降火去燥。”

毕罗吃的有点撑,便端起那菊花茶在院子里溜溜达达。菊花茶泡在盖碗里,在院子里走了个来回,毕罗掀开盖子,果然,茶杯里一朵菊花也无,清苦微甘的茶味扑鼻而来。毕罗叹了口气,这茶不是随便泡的,而是放在专用的煮茶小钵子里煮出来的,闻味道,除了菊花,还放了罗汉果与枸杞同煮,应该还有一点槐花蜜。

毕罗觉得自己的兴趣实在不在做菜上,可从昨晚的菜肴到今天的早餐,再到这碗特意烹制的菊花茶,无一不寄托着朱大年对她的殷殷期待。而他的殷殷期盼,又何尝不是毕克芳的呢?

毕罗缓缓喝尽一碗茶水,走回前院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一份前路漫漫的茫然。这份期待,太重了。可她不得不担起来。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大年在医院楼下的停车场停车,毕罗则拎着早餐先上了楼。他们来的时间早,医院的电梯里并不拥挤。毕罗拎着鸡汤小馄饨走在走廊里,一面窗户照射进来的太阳光有点刺目,毕罗数着房间数向前走,还未走到毕克芳的病房,就听到老头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一句:“唐小少爷请回吧。四时春永远是四时春,不会冠任何人的姓,不占别家便宜,也用不着谁出手相帮。”

毕罗有一丝懵懂地走到门口,房门是敞开的,毕克芳的病床前,破天荒放了一把椅子。毕罗认出,那不是病房的普通椅子,也不知是从哪找的,倒像是医生办公室的椅子,黑色皮质的,即便如此,看上去仍好像委屈了坐在皮椅上那人的身份。

房间的窗帘拉开的,天光大亮,照在那人光洁如玉的面庞上,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他穿一件褐色羊毛一粒扣修身西装,九分西裤配一双板鞋,头发打了发蜡,整体向后梳,明明很菁英很贵气的一身装束,看起来却有点嬉皮,他笑的也有点嬉皮,但并不难看。

长得帅的男人,无论笑的多痞,都不会难看。

毕罗认出他身上的西装是Kiton的定制纯手工款,鞋子和他腕上的手表却是看不出牌子的,这年头,越是看不出牌子的,越是值钱货。毕罗不认得这人的长相,却迅速做出判断,这大概就是朱大年口中,得知毕克芳生病消息便来医院“趁火打劫”的又一个有钱人。

四时春在平城的名头很响,这些年来,打着各式各样名头和旗号想和毕克芳合作的人也很多,什么生意背景的人都有,有人单纯是为了生意,有人是慕名而来,也有那单纯好吃的老饕,想盘下四时春专供自己消遣,却无一例外都被毕克芳一句“不卖”顶了回去。

时间长了,平城本地的这些人家也都知道毕家人的脾气。这年头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可有骨气的人愈发稀少,有些人也因此愈发看中毕克芳的这份桀骜孤高,对四时春和毕克芳的喜爱和敬重也益加深厚了。

毕克芳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些心眼活分的就坐不住了。来的路上,朱大年给毕罗好生科普了一番。如今熬红了眼想吃下四时春的一共有三家:第一位就是这老平城“五大家”之一的唐家,要知道唐家有一脉本身就是开酒楼饭店的,说起来跟四时春也算同行,几年前他们就曾开出条件,想收购四时春作为唐家旗下名牌,全权保留四时春自古至今的全部传统,给予资金和人脉上的支持,只是唐家要对四时春绝对控股。第二家,就是最近几年越做越大的展家,说展家不大确切,其实就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展锋了。枫国酒店的连锁已经开到了国外,相比唐家是更不差钱的一位,他开出的条件是让四时春加入枫国酒店的整个体系,毕家仍可保留对四时春的绝对控股,但有枫国酒店的地方,就要有四时春的分店,餐馆就开在酒店里头,两家相当于是战略合作。

至于第三方,听说是几家平城生意圈里的新晋选手,打着要将四时春收购的旗号,想直接将四时春这个品牌拿下,收归己用。听说最近平城非常紧俏的轻火锅连锁餐厅和少女主题甜品屋都是他们的手笔,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赚得盆满钵满。

毕罗盯着坐在皮椅上的年轻男子打量,心想这个人应该是唐家派来的?正盯着瞧,站在他身后两个男人的目光笔直射过来,其中一个人还朝她走来,边走边做出驱逐的手势——

“毕老先生,这位是——”原本跷二郎腿坐着的“唐小少爷”突然站起身,他侧过脸,因有点逆光的方向,微眯着眼打量毕罗,还不忘翘着嘴角笑:“Hi!”

毕克芳沉默片刻,突然朝毕罗招了招手:“这是我的孙女,毕罗。”

毕克芳对外从不说毕罗是自己的“外孙女”,只说“孙女”,四时春的老伙计都知道怎么回事,也不会多嘴。不知道毕家过往的人就以为这真是毕克芳的孙女了,毕竟是和毕克芳一个姓的,又有他亲口介绍,也没什么人会在这个问题上多想。

毕罗一只脚踏进毕方,就觉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噌”地蹿到眼前,紧接着她的一只手就被人轻轻握起,托在指间。

毕罗抬眸,就见眼前这个俊俏得有点不像话的男人翘着一侧嘴角,笑眯眯地朝她一躬身:“久仰大名,原来是毕大小姐,我是唐律,虚长大小姐几岁,您叫我一声阿律或者律哥哥都可以。”

毕罗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交,这个人笑的灿烂,可眼睛里满是探究和试探,哪里有半点笑意?

毕罗抽回指尖,退后半步,也朝对方微微躬身:“唐少,初次见面。”

就听唐律“噗”的一声笑出来。毕罗挺直了腰,就见这家伙蓦然转过身,对病房里另外三人说:“你们说我和毕小姐这样,像不像在拜堂?”

毕罗瞬间黑脸。

他那两个手下却齐齐点头。

毕罗:“……”神经病啊!

毕克芳咳了一声,淡声说:“唐少爱开玩笑。”他又喊毕罗的名字:“辛苦唐少今天一大早跑这一趟,帮我送一送唐少。”

毕罗:“……”手里的重量提醒了她,她灵机一动,看向毕克芳:“您还没吃早餐呢。”

唐律伸手就去接她手里的饭盒:“是我没眼力见儿了!怎么能让大小姐提这么重的东西呢!”他使的巧劲儿,一拽一提就将饭盒拎在自己手里:“我来吧。”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响起来:“是唐少爷来了啊!”

毕罗顿时如释重负,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侧过身给朱大年腾地方。

朱大年不负众望,三步并作两步踏入病房,从唐律手里取过饭盒,放到毕克芳床头,又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大夫交待了,我们先生的病不能吵,得静养。我送唐先生出去吧。”

唐律将刚刚角力时攥红的手悄悄藏到身后,看向毕罗的目光里透着一丝委屈:“不是说大小姐要亲自送我一趟……”

毕罗皮笑肉不笑地说:“朱伯伯辛苦,唐少,恕不远送。”

唐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毕罗:“……”若不是在毕克芳面前庄重惯了,她真想晃着自己的头问一句,哪找来这么个神经病啊!

朱大年特别厚道地将人一路撵到停车场,直到目送唐律和身后两个大高个上了车,才回到病房。

鸡汤小馄饨还热着,毕克芳胃口一般,馄饨只吃了两个,倒是鸡汤喝了许多。

朱大年一进屋就说:“人送走了。”他又抱怨:“以后再碰上他来,先生直接跟护士说不想见客就得了。我看这几波人里,顶数这个唐律最难缠。”

毕克芳不置可否,只说:“大年,我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你去跟大夫打声招呼,我想今天就出院。”

朱大年有点迟疑:“今天?您……”

毕克芳看着他的眼轻轻摇头:“时间不多,就从今天开始吧。”又说:“住在医院里,也不得清闲,还不如在家。”

朱大年答应了一声就去了,又有点不放心地嘱咐毕罗:“大小姐,您在这儿陪先生,老朱去去就回。”

毕罗见这两人说话间早有默契,却摸不着头脑,她虽然畏惧毕克芳,但毕竟是一家人,该问清楚的还是要问。她帮毕克芳将身后的枕头整理妥帖,问:“外公,您不想在医院治了?”

毕克芳扫她一眼,反问她:“不琢磨着要回学校了?”毕罗小脸白白净净,遮不住眼底两片暗影,显然是一夜未眠。

毕罗轻轻摇头:“我昨晚和同学在网上视频沟通好了,她过段时间也会来平城,行李还有毕业证书她会帮我捎回来。”

毕克芳问:“是女同学吗?”

毕罗轻轻点头:“是。”考虑到毕克芳如今的身体状况,她有意说一些他感兴趣的,便将容茵的情况大体讲了遍,说:“她来平城是打算定居在这边,开个法式甜品店。等她回来了,我带她来家里玩。”

毕克芳居然难得赞了句:“一个女孩子独自出国学手艺,这份孤勇不简单。是个好孩子。”

毕罗轻声说:“她对四时春很感兴趣。等她来平城,我想请她来四时春用饭。”

毕克芳眉毛轻扬,毕罗挑眼一看,才发现眼前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连眉毛都染上灰白。

就听他说:“到四时春用饭有什么意思,那都是做给外人吃的。你若真当她是朋友,应当亲自下厨。”

毕罗不设防他突然这样说,不禁愣在原地,就听毕克芳又说:“毕罗,我时候不多,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回家。从今天起,你这手艺就要练起来了。”

虽说昨天就已经当着毕克芳和朱大年的面承诺,自己会将四时春一力撑起,可事情到了眼前,毕罗仍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束缚感,更多的是一种彷徨。

毕克芳突然将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拉到眼前,捏了捏她的食指和中指:“毕罗,你要明白,承袭我的衣钵,可不是当个厨子那么简单。”

“眼要明,鼻要敏,舌头要灵,这双手,拿的不仅是一把刀。”毕克芳顿了顿,说:“最要紧的,是你的一颗心。”

毕罗有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常年拿画笔,她的食指和中指两侧都有薄薄的茧。这双手可以画出让导师都脱口称赞的画,但能助她一步登天,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撑起让无数老饕心生向往的四时春吗?

毕克芳向来说一不二。早上开口要出院归家,等朱大年办妥一切手续和后续准备工作,开车载祖孙二人回到老宅,也不过才过了一个半小时。

归家第一件事,毕克芳坐在堂屋的那把老椅子上,一拄手杖:“大年,去打电话,告诉大家伙儿,四时春停业三天。所有人都在大堂候着。”

朱大年半点没犹豫,转身就去打电话。

堂屋里便只剩下毕克芳和毕罗两人。

毕克芳递出一串钥匙:“阿罗,拿着这个,去我房间的柜子里,把菜谱拿出来。”

毕罗微微一愣,就听毕克芳又说:“拿黑色的那本。”

毕罗应了一声,上楼去了。毕克芳所说的黑色菜谱,便是毕家的祖传菜谱了,说是菜谱也不准确。业内多少人为这本《四时春录》熬红了眼,却连亲见一眼的机会都未曾有。许多人都传,若干年前,毕克芳就将这书放在了某家银行的保险柜,毕罗也是这样以为的。从前和毕克芳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许多年,毕罗甚至从未见他翻看过。却没想到,这东西一直放在毕克芳自己的房间,而且就放在一个挂了普通锁头的柜子里。

毕罗不禁感慨,就凭毕克芳的这份胆量和心思,自己再长二十年也未必能赶上。

锁好柜子,拿了《四时春录》下楼。有些老旧的楼梯将毕罗的脚步声拖得长长的,又有点迟滞。

毕克芳从毕罗手中接过书,食指缓缓描摹过封面那四个字。书很厚,约有三四百页,是毕家的先祖手抄的册子,传了这么多代,封皮摸上去又薄又脆,却没有许多人想象中那么破旧。

毕克芳将书放平,双手递给毕罗:“这书,你收好。”

毕罗接过来时,只觉得书的内页手感有些特异。她学画,对纸张的质感非常敏感,心里不免计较,难怪这书传了这么多代都未破损,除了每一代毕家的当家人都格外珍惜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在这纸张上了。

毕克芳说:“一周的时间,你要背熟。”

毕罗瞠目,她本是温润的眉眼,做这个表情便显出十成十的吃惊来。

毕克芳一笑:“用得着这么吃惊?你读这许多年书,背书对你不是吃力的事。”见毕罗默默无语,他又说:“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觉得没用,等用到时,就该后悔当时背得不够熟了。”说话间,朱大年已经走到门口,毕克芳说:“打过电话了?”

朱大年“哎”了一声:“暂停营业的牌子这会儿已经挂上了。”

毕罗背对着朱大年站立,闻言也不回头,双手收拢将书锁在自己怀里:“外公,我去趟楼上。”

四时春是平城独一份的老字号,历史悠久,也历经风雨洗礼,然而从前的房屋早在上世纪的战火纷飞中化为灰烬。现在的这栋三层小楼是建国后新盖的,随着名声越来越大,房子也原地翻新又扩建。如今从外到内,从装潢到内饰,与时下其他饭店差异并不大。唯独挂在门口那个看起来字迹模糊的木头招牌,听说是从毕克芳的曾爷爷那儿传下来的,算是四时春的一个老物件。

毕罗已有五年未踏入四时春。和毕克芳一同站在四时春门前,她停住脚步,细细打量立在台阶两侧的宣传牌。

毕克芳拄着拐杖,凝视她有些入神的侧脸:“阿罗,怎么不进去?”

他这一出声,原本听命令在大堂等候的经理都从门后探出了脑袋。说让在大堂等着,他们这些人哪坐得住?就拿赵经理自己来说吧,他来四时春工作的时候说长也不长,刚满三年,对这位大小姐也只是听过一些传闻,结果老爷子这一住院,突然传来风声说以后四时春就由这位大小姐接手,不说后厨那些老家伙,光是以他为首前面大堂这些个人就没一个不闹心的。

毕罗问:“这两个宣传牌,是咱们自己人做的吗?”

朱大年解释:“咱们自己人里哪有会做这个的,是找外面专门干这个帮忙设计了两块。”

赵经理闻言,快步走出来,他是个四十出头的瘦高个儿,淡眉毛细长眼,闻言便笑:“阿罗小姐是觉得这宣传牌做得不够精致?这个是我找以前的老熟人做的,拢共也没收多少钱,都是朋友卖面子。”又说:“这不,再过两周就是清明了,许多老客人都提前预定了咱家的青团和清明饭套餐,其实这两个牌子摆不摆都一样。咱们四时春名头响当当,截止到昨天接的单子都做不过来的。”

见毕罗迟迟不言语,只轮流盯着那两个宣传牌看,毕克芳道:“阿罗,自己家的买卖,有什么想法就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毕罗收回目光,声音轻轻软软的:“以后四时春再需要做这些东西,用不着找外面人,我自己可以做。”

朱大年哈哈笑道:“可不是!咱们大小姐在国外学的就是画画!这么点东西,放在大小姐手里就是小菜一碟。”

大堂经理面有难色:“可是我都跟我那哥们儿说好了,咱们今年一整年,所有节庆假日需要用到的宣传牌,都交给他做……”他避开朱大年看过来的视线,低声说:“钱都付了一半了……”

毕克芳将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阿罗,你说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才好?”

毕罗知道,毕克芳从出院回到家连水都没喝一口,径直带她来四时春,为的就是打铁趁热,不管旁人说什么论什么,先直接将她架上去。这个时候如果怂了,以后再想在这些人面前立威,就难了。

“既然是赵经理做主先付了一半的钱,这钱就从赵经理的工资里扣吧。”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毕罗伸手扶上毕克芳的手臂:“赵经理面子广,我相信您那朋友也不会这么不讲理,钱都不给您退的。”

毕克芳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毕罗的手,祖孙俩就这么上了台阶往里走去。

门内聚集着不少服务员,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瞬时被大家伙解读为“新官上任三把火”。毕罗这个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又斯文白净的,想不到开口就在赵经理身上剜掉一块肉。更重要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

赵经理迈过门槛走进来时,脸都是绿的。有好事的小服务生上前献殷勤,被他手一挥推到一边。

大堂里虽然站了不少人,却静得吓人。

新来的一个女服务生对伙伴小声说:“看不出这个外国回来的大小姐,文文气气的,脾气倒不小……”

她的同伴开始没吱声,等朱大年和后厨一众人都走近用餐的饭厅,才低声说了句:“当家人,不就该这样?”

那女服务生一愣,同伴已经甩开她拽着的手,跟在餐厅领班后头走进去了。

走过一楼的等候大厅,往里就是用餐的厅堂,二楼均是雅间,三楼则是专供贵宾和自家人使用的高级雅间,也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VIP和VVIP的区别。

毕罗从走进来,目光就在四下流连。小时候,这地方她也没少来过。但如今在外漂泊五载,学的又是绘画,再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地方,毕罗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副全新的视角。

但她刚才已经在门口给了大堂经理一个难堪,凡事可一不可再,没有考虑万全,她不准备在今天回归四时春的这个大日子再轻易向谁发难了。

一坐下来,毕克芳就递过一个枣红色的小册子。毕罗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刚回来那天,在病房里见毕克芳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本。

“打开看看,选几道你喜欢吃的。”

毕罗打开一看,见几乎每道菜的名字都透着雅致,有的光看菜名,压根分辨不出这菜的名堂是什么,不禁也来了兴趣。

后厨方面,早有服务生跑去通知,不多时众人就都站到近前,不少人和赵经理一样,从没见过毕罗,如今听说这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小姐要接手四时春,个顶个的透着股新鲜劲儿,一双双眼睛全盯着毕罗瞧。

毕罗盯着菜谱参详片刻,而后说:“拨霞供,香圆杯,裙带面,红霞饼,玉兰片,小松君。就这些吧。”

毕罗的话一出,几位站在最前面的大厨彼此看了一眼。擅做素菜的张师傅说:“大小姐点的这几道菜,倒是把咱们几个的拿手绝活都包含进去了。得嘞,咱们这就动手吧!”

站在一旁白白胖胖的刘师傅则是名头响当当的面点师傅,听了这话不禁笑眯眯看了张师傅一眼:“老张,听你这话好像有点紧张啊!”

张师傅嗤了一声:“裙带面还有红霞饼,你好像有十年没亲自动手做了吧?”言下之意,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己吧!

另一边擅做小炒的许师傅则神色沉稳,对着毕罗和毕克芳微一躬身:“要是没别的吩咐,我们这就去做了。”

朱大年身后,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一点点往外挪,还不时拿眼睛瞄毕罗。

毕罗一抬眼就看到他了,不禁一笑:“时春,你也回来了。”

毕罗这么一喊,朱时春瞬间挺直了腰板,一边招手一边从朱大年身后站出来:“先生,大小姐!”他眼睛亮晶晶的:“回来都有半年多了!”

朱大年瞪他一眼,又把自己身后另一个拽出来:“大小姐,你看看这是谁?”

毕罗一眼就认出来:“齐师兄!”

齐若飞笑得有点腼腆:“大小姐。”

齐若飞的父亲从前也在四时春后厨帮忙,不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留下齐若飞一个小孩儿,高中毕业就没再读,跟着后厨这些老师傅学了好几年,如今也升为二厨了。朱时春是朱大年的独生子,比毕罗晚一年出国,在M国混了三年的烹饪学校,半年多前回国,也留在了四时春帮忙。

正说着,毕罗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毕罗一怔,见是个手机号,犹豫片刻还是接起来,她才回国两天,手机号码虽然还是五年前的老号,但已经没有什么往来的朋友,这种陌生的号码很多时候都是推销电话。

“是阿罗小姐吗?”手机那端传来含着笑意的陌生男声让毕罗愣了一下。顿了片刻,她还是轻声应了一声:“我是。”

“阿罗小姐,我就在四时春门口,方便进来吗?”

毕罗的记性不错,起初觉得这声音陌生,听对方讲了两句,她已经辨别出来:“你是……唐律唐先生?”

“阿罗小姐好记性。”电话那端的年轻男人轻笑了声:“看来今天上午我令阿罗小姐印象深刻啊。”

毕罗无语,片刻之后她立即反应过来:“门口不是挂着暂时关张的牌子吗?”她的目光立刻投向站在一干服务员:“谁最后进来的,没关门?”

一共十五个服务员,共同无声地将目光投向站在他们前面的大堂经理。赵经理丧着脸,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今天这是没看黄历啊,出什么事儿都拿他开刀。

毕罗站起身,目光越过大堂,笔直看向大门的方向。

门外,正午的阳光伴着男子推门而入的动作投射进来,三月的春光并不刺目,携带着桃李的芬芳和雨后清新的空气,温软清透,让人忍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

真正让人屏息的还是推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就这么小半天的功夫,他还换了一身衣服,白色休闲外套,九分牛仔裤,黑白绿三色板鞋,见众人都朝他看来,唐律一手仍插在兜里,另一只拿电话的手并起两指在额头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不好意思啊,见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他没挂电话,但开着免提,抬着手对着手机讲话,目光却是看向前方的,与毕罗形成遥遥相望的姿态:“阿罗小姐这是在给大家伙儿开小灶啊,见者有份,算我一个呗!”

所有人中,还是毕克芳最先开口:“今日是让阿罗试一试几位大厨的菜。相请不如偶遇,唐少既然有如此雅兴,请过来与老头子坐一块吧。”

唐律闻言略停住脚步,对着前方毕克芳所在的位置,鞠了个15度躬,那模样看起来也是风度翩翩的。可等他站直了身体,对着手机又说了句:“阿罗小姐,不请我过去坐吗?”

隔这么远,毕罗都能看见他说完话还自以为潇洒地朝她眨了眨眼。这人简直就跟外面的流氓混混差不多,算起来两个人今天是初次见面,他却丝毫不认生,逮着机会就要调戏两句。毕罗堵心,连忙错开目光,一低头,就见毕克芳朝她淡然一笑,说:“这几年唐少隔三岔五就来咱们四时春,说起来也是老顾客了。阿罗不用这么客气,起身相迎。”

说话间唐律已经走到近前,手机也收进口袋,闻言两手一捶,格外赞同道:“毕老先生说的是。我一进门就见阿罗小姐这么站着,还以为她是想过来迎一迎我。”

毕克芳笑着道:“唐少,坐。”

他手一指自己另一边的位置,示意唐律坐下。另一边的位置原本坐的是毕罗。

毕罗毕竟脸皮还嫩,听唐律和自己外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她惊愕之下站起身的举动多番解读,心里又羞又气,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可道理她是明白的,毕克芳和唐律两个人打太极,这是两方的当家人。毕克芳话都抛出去了,纵然说的并不是她本意,她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对此反驳。

怎么都驳的是自家人的面子。

唐律坐下来,目光却颇为痛惜地看着毕罗手边的座位。毕罗一看他那眼神就烦,干脆侧着身子坐下,对毕克芳说:“我选好了。”

唐律眨巴眨巴眼,目光在眼前这几位大厨身上打个旋儿:“听这意思,今天考验的是咱们四时春几位大厨的手艺活儿啊。怎么个考验法儿,我能参加吗?”

毕克芳将桌上枣红色的册子递过去:“阿罗已在这里面选好了几道菜。”

唐律打开册子,目光未往纸面上落,眼尾的余光先将众人面上的神色一扫而过。只见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往他手上的册子瞄,唐律便知道,这菜单并不是对外公开的。在场这些人,除了毕克芳本人是拟定这菜单的人,其余人里只有毕罗有资格看过。

他抬起眼睛,看向毕罗。

难得唐律面上既不含笑,也不戏谑,这样认真地盯着女孩子看,毕罗却压根不想跟他玩什么深情对视,唇瓣微抿,目光一转就跟他看过来的视线交错开,却不巧正落在他手上的小册子上。

唐律端详着毕罗,清早在病房头一次跟这位闻名已久的毕家大小姐打个罩面,他那时全副心思都放在此前与毕克芳交谈的每一个字眼上,虽然一心二用张口便将毕罗调戏了一番,那眼睛看人却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模糊记得是个很白净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并不是如何出挑的模样。二次见面,便是刚刚他推门而入,所有人里,只有毕罗是面朝着他站立,大老远他就看到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心里还忍不住嘀咕了句,自己刚换衣服时没在意,穿出来到了四时春才发现,俩人穿的都是白色休闲外套。若是站在一起,猛一看,估计会让人以为是情侣装呢。走近时,他自然也看到毕罗脸上泛红,心里知道,这是让自己气的。但他平时调皮捣蛋惯了,女孩子见到他,哪怕他一句话都不说,也是要先脸红的。不因为害羞脸红,那他就有本事把人气个面红耳赤。毕罗这样的段位,在他眼里是完全不够看的。

这么想着,又念及自己这小半天打探到的消息,心中主意已定,便决心好好看一看毕罗的模样。仍是白皙清秀的长相,眉是柳叶眉,眼是红楼梦里林黛玉那样的睡凤眼,抬眼看人的时候,目光清澈之中又有点雾蒙蒙的,堪称清秀,却又比常人的清秀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韵味。毕罗五官生的细巧,小鼻子小嘴,骨架也纤细,个子虽高却显得窈窕,看起来更像个南方女孩。

唐律这么盯着人一番打量,见毕罗的目光不自在地别开,却落在自己手里的册子上,不禁唇角一弯,干脆将手里册子一合,对毕罗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还是先听听行家都点的什么菜。向大小姐讨教了。”

毕罗总觉得,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从朱大年朱时春他们的嘴里喊出来,是一本正经的尊重;可从眼前这货的嘴巴里出来,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子调侃。饶是如此,她还是向一旁记菜单的服务员点了点头,示意她将刚才自己点的几道菜念一遍。

唐律见状,笑眯眯地开口:“我这人其实吃饭很能将就。”他径直伸手从服务生手里拿过单子,目光一扫,眼中笑意更深,说:“大小姐这几道菜点的有学问呐!那么我就点——喜鹊登梅,凤凰展翅,寒冰玉露羹,大救驾,再给大小姐来份一品冰花玫瑰燕。就这么着!”

毕罗不禁看了唐律一眼,她自己点的菜自己清楚,一个师傅一样菜,六道菜,把后厨这些人都考进去了。可唐律这家伙点菜,分明是看名字下菜谱,这一道一道的,每一例都意有所指,他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觉得自己今天是登枝的喜鹊,想要展翅的凤凰,实则步履寒冰,没有他的救驾,她还活不下去了?

这么一脑补,咱们的阿罗大小姐脸都气白了。

唐律也正好向她看来,还浑然无觉地笑吟吟:“大小姐可会做菜?”

毕罗唇角一翘,道:“我做菜,只给家人吃。”

唐律被她噎了一下,手一摊道:“看来唐某暂时是没这个口福了。”

暂时是什么意思?毕罗气结,这人可真够厚脸皮的!

毕克芳仿佛浑然不知身边两个年轻人言语间的刀光剑影,只吩咐大家伙儿:“菜都记好了,那就开始吧。”

众人领了任务,各归各位。一时桌边,只剩下毕克芳、毕罗和唐律三人。

两个穿黑色制服的服务生去而复返,手里端着茶具,在桌边表演起了茶道。唐律扫了眼桌上的器物,就说:“今天这是要做点茶?咱们四时春的服务员真是多才多艺啊!”

四时春以最大限度还原中式古典菜肴著称,而除了菜肴,煮茶、酿酒、琴曲表演也都包含在内,尤其是老客、熟客,更对此津津乐道。所谓点茶,说的就是源自宋人的点茶法,与如今R国的茶道有很多相似之处。茶叶炙烤、研磨、过筛取细,倒入茶碗中与热水调成糊状,此时将煮沸的水注人茶盏,这时最考验点茶之人的手艺,沸水要喷泻而人,不能断续,再用特制的“茶羌”击拂,两只手同时工作,一手要不停地转动茶盏,另一手要适时搅动茶汤,使盏中泛起“汤花”。如此不断地运羌、击拂、泛花,使茶汤面上浮起一层白色浪花,古人称此情此景为“战雪涛”。

毕罗不想这个唐律看着吊儿郎当的,见识却不少,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要做点茶,随后还林林总总将点茶的精髓和特点讲出来,不禁侧目。

唐律说话是随着点茶的步骤一一说明的,等他说完,刚好一碗茶也做好。做点茶的服务生是个圆脸盘的年轻女孩子,本要端着茶碗送到唐律面前,被毕罗手一伸截了胡。

唐律知道毕罗不待见他,见了也只是一笑。

毕罗端过茶碗,并未放在自己面前,而是朝唐律递了过去:“唐少讲了半天,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唐律一脸的受宠若惊:“这……毕老先生还在……”

毕罗皮笑肉不笑的:“来者是客。”

唐律笑眯着眼一点头:“那我就客随主便了。”

第二碗由另一个服务生递到毕克芳面前。毕克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做,将自己那碗茶递给毕罗:“阿罗,你也忙了半天了,喝吧。”

毕罗记得,从前毕克芳是最喜欢喝茶的,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医生明令禁止他饮茶饮酒,不禁心头一酸。

毕罗给唐律递茶的本意是让他闭嘴。哪知道这家伙嘴巴里喝着茶也不消停,喝了两口,那眼睛就滴溜溜地围着毕罗打转:“听说大小姐是从F国留学归来,F国也是美食大国,大小姐学成归来,是否要对四时春的菜谱有所调整呢?”

毕罗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在F国的履历已经被这人查了个底儿掉。她垂着眼皮儿,嗓音轻轻软软的:“您问这个话,是作为四时春老顾客的身份呢,还是作为想要收购四时春的唐少的身份呢?”

唐律饶富兴致地啧了一声:“身份不同,答案也不同吗?”

“要是客人,等着看四时春每一季对外的菜谱就知道了。”

“那我要是想谈合作呢?”

毕罗眉毛都没动一下:“人呢,再给唐少上一碗茶。”

这意思是让他闭嘴了。

唐律“噗嗤”一笑又笑了。

这位毕大小姐看着斯文秀气的,原来是颗小辣椒。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毕克芳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插,若朱大年也在场,看到这情景肯定吓得下巴都要掉了。了解毕克芳脾气的人不难看出,他虽然面色沉静,一句话也未曾说,可眼底蕴藉着淡淡笑意,分明心情尚佳。

不多时,就有服务生端菜上来。

最先上来的是毕罗点的两道菜,玉兰片和香圆杯。三月份,平城道路两旁的玉兰树刚长出花苞,而这道玉兰片所需用的恰恰是最新鲜的玉兰花瓣。这点事儿自然难不倒四时春的大厨们,一年四季,都有温室花房送来各色可食用的鲜花。清炒玉兰片只用白玉兰的花瓣,因这种花瓣肥厚鲜甜,裹上湿面粉和豆沙过油那么一滚就出锅,最考验厨子对火候的拿捏。

另一道香圆杯又叫香圆盏,其实是一种果饮。所谓香圆,是对南方一种浅蜜色甜瓜的雅称,将瓜瓤掏出,只留薄薄一层做杯盏,里面盛的液体,各家多有不同。四时春做这道菜也较为灵活,所用的果汁也多以时令水果榨出果汁倒入杯中。像今天做的就是蜜瓜雪梨汁,这个时节吃最是清肺润喉。至于瓜皮上的雕工,那就看厨子的手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毕罗将小小一只香圆杯捧在手里,盯着杯盏外的雕工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微弯轻啜了一口里面的果汁。

唐律啧了声:“好像我这杯子上的图案,和大小姐的不太一样啊。”

毕罗自己杯子上的图案是一个小女娃娃在大柳树旁放风筝的图案,线条古朴生动,小女娃娃憨态十足。反观唐律拿在手上的那一个,图案却是一个男娃娃揉眼睛哭,面前是一支摔在地上的糖葫芦。

毕罗努力拉平嘴角,可眼睛里还是泄露了点点笑意。唐律看在眼里也不戳破,但对于是谁做的这雕工已经心知肚明,肯定是刚才站在旁边紧盯着毕罗瞧的那两个小子之一……

毕克芳笑了笑:“唐少见笑了。”

唐律摆了摆手,喝了一口果汁:“嗯……放的是好像是荔枝蜜。”

毕罗不禁瞧了他一眼,这家伙舌头倒是挺灵的。

后续端上来的菜就多了。毕罗和唐律两个人是每一道菜都尝了尝,毕克芳则只尝了那道小松君。小松君是素菜,菜名取自“松菌”的谐音,其实就是现在大家常说的松茸,口味清淡,滋味却鲜美独绝,哪怕是毕克芳这样久病的人也不必忌口。

唐律则对自己点的那道荔枝肉情有独钟,连吃了几筷子,一边感慨:“这个时节荸荠难得,能吃这么上清脆鲜甜的荸荠,恐怕也只有四时春了。”

裙带面和红霞饼端上来时,倒让唐律蛮新鲜的。他先尝了一筷子看起来卖相极佳的红霞饼:“是虾饼啊,倒挺入味的。”一边问旁边的服务生:“这是你们哪位大厨的手艺啊?”

菜陆续都上齐,后厨几位大厨也都在桌边聚齐。一道非常年轻的声音抢话说:“这么简单一道菜,哪轮得到我们大厨动手啊!”唐律微眯着眼朝说话那人看去,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生,模样长得倒是还凑合,一笑一口白牙,而且说话时一直朝着毕罗笑:“大小姐,这红霞饼是刘师傅指点我做的,怎么样,还吃得进口吗?”

毕罗微微颔首:“外酥里嫩,色如红霞,很好。”

朱时春闻言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唐律看在眼里,心里头琢磨:看着真碍眼啊。

朱时春又说:“裙带面是齐师兄的手艺,大小姐尝尝。”

裙带面是扬州一带出名的小吃,清朝的《随园食单》里面也有记载,面用小刀片成,色泽雪白,在清澈微碧的汤水中沉浮如同女子的裙带般曼妙。面条的味道也不一般,是用百合和面,吃起来面有嚼劲,滋味微甜,非常可口。

毕克芳开口问:“阿罗,这面怎么样?”

毕克芳既然开口,毕罗情知这道菜是有问题的,而这个问题,她今天也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出来。她目光微沉,扫过齐若飞的面孔时,尽量不透出任何情绪:“裙带面的特点之一是汤要宽。”她低头看向面前:“碗不对,汤也少了。”她用筷子夹起面条来尝了一口:“和面的也不是百合,是茯苓粉。”

朱大年闻言,脸色微沉。张师傅则在一旁打圆场:“是我不好,做寒冰玉露羹的时候,百合被我用光了。小飞再想用鲜百合时发现没有了,才临时换的茯苓粉。”

毕克芳没有说话。

齐若飞面露惭愧:“不怪张师傅,是大家拿材料时我忘记说自己也要用鲜百合……”

唐律笑眯眯的:“既然材料不齐全,也难怪味道差一些。我看这位小兄弟的刀工倒是不错。”

齐若飞朝唐律微微点头,目露感激,又对毕罗解释:“碗的问题也是我疏忽了,多亏大小姐提醒。”

唐律说:“大小姐是内行人。这内行看门道,我这个外行,也就看看热闹。”

毕罗没搭理他,转而去尝另外两道菜。一道凤凰展翅,是朱大年做的;另一道喜鹊踏梅,是张师傅的拿手菜。

毕克芳问:“阿罗,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毕罗刚才毫不留情地将裙带面的缺点一一指出,此时连朱大年都显出几分忐忑来。张师傅两手虽然背在身后,朱时春偷瞟了一眼,发现张师傅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直在不停揉搓。这是紧张了,朱时春有点想笑,看来毕罗现在还挺有威严的。

毕罗各尝了一口,面色如常:“两位大师傅的手艺,无可挑剔。”

最后尝的一道菜,是唐律特意为毕罗点的一品冰花玫瑰燕。玫瑰花、鱼子和椰浆,让色泽本来有点寡淡的炖燕窝立显妩媚。鱼子微腥,主要靠玫瑰花汁和椰浆的中和,既为这道甜品增色不少,也中和了鱼子本身的味道,吃在口中滋味鲜甜,又带花香。虽然唐律说这道菜是特意为毕罗点的,但后厨仍旧做了两份。

唐律见毕罗尝了两口,知道这道甜品还是入了毕罗的眼。他取过自己那份,掀开盅盖,舀起一勺。他一个大男人,对燕窝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怎么感冒,尝这道炖品的口味,其实是为印证自己的一些猜想。

刚才毕克芳总共问了毕罗两次菜的味道如何,在唐律看来,毕老先生是意有所指。奈何毕罗这姑娘看着文弱,实则很有些城府。那两道老师傅做的菜,她都只尝了一口,里面至少有一道菜是有问题的。但她偏不说。

而这道燕窝她吃了两口,唐律一尝,滋味果然地道。

唐律的目光在凤凰展翅和喜鹊踏梅两道菜间打了个来回,眸色微深,他在回忆刚才毕罗的每一个细微神色。

尝完一桌11道菜,也没花太多时间。席间,毕罗除了对齐若飞做的裙带面有些意见,似乎对其他所有人的手艺都很满意。唐律不禁猜想,到底是毕罗有自己的考量,不肯初来乍到就得罪一波老臣呢,还是因为今天他在场,不想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让四时春自家人难堪呢。

齐若飞毕竟还年轻,他的路还很长,毕罗作为最近两天平城风传的四时春新一任接班人,点他两句也很正常,并不至于耽误他以后的前途。

剩下这些人……唐律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逡巡一圈,心里已经有了数,恐怕是豺狼虎豹,各怀心思。

他又看向毕罗,这么一群老家伙,哪怕是毕罗这颗小辣椒,也不一定搞的定啊!

毕罗已经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唐少,稍后我们内务整顿,就不留您了。”

唐律上身前倾,执起毕罗撑在桌沿的手,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在她手背落下一个轻吻:“多谢大小姐款待。”

毕罗简直整个人呆住,连她自己一时都分辨不清是气的还是吓的,但有一点她现在弄明白了,这家伙就是个麻烦精!

她两只手一齐用力将自己的右手拯救出来,手指都是颤的,就见唐律没事儿人一样朝她眨了眨眼:“改日我请阿罗小姐一同用餐,还请务必赏光。”

毕罗深吸一口气,硬挤出一丝笑:“送唐少到门口。”

她目光在离得最近的赵经理身上打一个旋儿,赵经理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唐少,这边请!”

他这一天可够倒霉的了,好容易毕大小姐给他派了个送人的活儿,他可不敢再弄砸了。

饭毕,毕罗和毕克芳祖孙俩移至3楼雅间。进了屋,毕罗坐下,毕克芳叹了口气:“阿罗,今天这顿糊涂宴,吃的如何?”

毕罗一时没听明白:“糊涂宴?”

毕克芳说:“好吃的不敢赞一声好吃,不好吃的,你又不敢直说不好吃。这顿饭不是糊涂宴,是什么?”

毕罗哑然。半晌,她才说:“外公,我……”

毕克芳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是啊,毕罗,你知道人得了毒疮,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他看着毕罗的眼,缓缓说:“拖上一阵,等毒疮长得大大的,全身的毒素都聚集到了那儿,再用刀一举刺破,一直挤——直到最后流出干净的血来。再不行,只能将那一块烂肉连根挖掉,这样才能换得一身干净,从从容容地活下去。”

人尚且如此,那么一个机器、一个企业呢?

想要挖掉毒瘤,怎么可能兵不血刃?革新必然伴随着流血。只是这些话,毕克芳对着毕罗的那张小小的白净的脸孔,一时说不出口。

毕罗虽然聪慧,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汤面,以汤宽为宜,以见汤不见面为妙。裙带面[1]顾名思义,截面成条,并两指宽,飘浮汤水间,若女子裙带,曲裾曼妙,意态悠扬。鸡汤加笋汁熬上半日,裙带面出锅过冷水,加入鸡汤滚上。味极鲜美,面宽劲道,春日以此面会友,岂不快哉?

——《四时春录》

注释

[1]裙带面,取自《随园食单》,袁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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