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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乘客

北阳市地处中原,虽然面积不大,只能算是三线小城,但临山傍水,历史也颇为悠久,几百年前就曾作为京城的陪都,所以有不少古代遗址和自然景观。虽说比不上西安、杭州这些老牌的旅游都市知名,还是有很多外地客人慕名到这里来游览,给这座原本安静的小城带来了热闹,同时也带来了许多商机。

比如民主街上的北阳府衙,就算得上是全国闻名。这片建筑群历史悠久,始建于宋朝,共历经近两百任知府,是现今中国唯一保存完整的府级官署衙门,建筑共有一百多间,当地人都把它叫作“小故宫”。加上它位于市里的中心,白天游客总是络绎不绝。

但在当地人眼中,北阳市最有名的地方不是府衙,而是同样位于民主街上的“沸腾夜”洗浴中心。已经入夜,景点早已关门谢客,但沸腾夜洗浴中心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门口十几米高的霓虹灯牌闪烁不定,俨然一副销金窟的模样,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洗浴中心对面就是条小巷,入夜后巷口摆起了不少卖吃食的小摊。周源把面包车停在沸腾夜门口的路边,下车后径直走到其中一个小摊前。

摊主见老主顾到来,也不多话,直接下锅煮面,片刻之后一碗热腾腾的羊汤烩面就端到了周源面前,在大锅里熬了一整天的羊汤雪白浓厚,扯成双指宽的面条上面浇了红艳艳的辣椒油。

面条煮的火候刚刚好,绵软不失劲道,汤头也是没有放味精调料,是用真材实料的羊骨羊内脏用老火慢慢熬出来的。虽然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家吃上一碗面,但周源还是不由满足地点了点头。之前在外闯荡的日子里,周源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这一口烩面,别的地方都做不出这种味道。

周源慢慢吃着面,不时抬头打量着沸腾夜的大门口。此时已经十点多,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该回家休息的时候了,但对于周源来说,正是开始做生意的时候。

北阳市是个旅游城市,说起来周源勉强也算是吃旅游这碗饭的。只不过他的职业是开黑车,因为他那辆破面包车并没有运营牌照,所以只能私下偷偷拉客。不过他收费公道,对外地游客绝不宰客,还能在路上兼职导游介绍一下当地的景色人文,算得上很有职业道德。有同行总说他太傻,拉到外地游客不宰白不宰,否则哪里挣得到钱?周源总是笑笑也不反驳,依然故我。倒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他太明白这种钱赚得不光昧良心,还很容易引起纠纷和麻烦,而之前经历过的事让他只想本分地过日子,不想再被牵扯进什么意外之中。

周源回北阳市不过几个月时间,干这一行时间不长,却很快自己总结出了一套拉客的经验。白天他主要是在火车站和景点附近拉活儿,路上一聊,外地游客多半会请他做导游,顺带着也包车,比拉散客要轻松得多。而晚上这个时候,没什么游客,但沸腾夜洗浴中心是客人最多的地方,客人出门不一定能马上打到出租车,他虽然开的是黑车,但价格比出租车便宜,总能捡到一些客。

“今天的味道还好吧?要不要加点汤?”摊主显然和周源很熟了,看周源快吃完了,关切地问了两句。

“不用不用,有客来了。”周源摆摆手,掏出钱放在桌上,急忙起身朝街对面的沸腾夜大门走去。他眼尖地看到从会所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男人,显然是喝得有点多,歪歪倒倒地走到路边停下了,看样子是要坐车。

那个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周源刚靠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他扶着那个男人,殷勤问道:“大哥,坐车是吧?车就在旁边,来,我扶你过去。”

那个男人看到周源的破面包车也没说什么,直接上车在副驾驶上坐了下来。周源松了一口气,毕竟不是每一次拉客都能成功。这里出入的客人都是有钱人,有些人见到他开的这辆二手破面包车扭头就走,宁愿多等一会儿出租车。这个男人也不知是不介意,还是喝多了根本没在意这种细节。

上了车,周源还没来得及问男人去哪儿,那男人就直接扔了五十块钱给他,只说了句“赶紧开”就开始闭目养神了。

周源心里一喜,看来是遇到大款了,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还真不像什么有钱人,上身穿着一件有点旧的T恤,下身配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脚上穿的是一双棉质拖鞋,鞋面上还印着“沸腾夜”几个字。周源心里暗笑,看样子这哥们儿喝高了,穿着洗浴中心的拖鞋就稀里糊涂地出来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了二十分钟,那男人依然闭着眼睛,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周源渐渐回过味来,发现有点不对,这趟活儿自己拉得有点亏啊!他看了一眼里程表上不断滚动的路程显示数字,心想这得开到什么时候去?要是这哥们儿真在车上睡着了,自己还傻乎乎地一直跑下去,这五十块钱油钱都不够。万一对方酒醒了不认账,那就真是哑巴吃黄连了。

于是周源咳嗽了一声,问道:“老板,接下来往哪里开?一会儿要加钱啊,这都快绕城跑了一圈了。”他明白过来,多半是个喝醉了想兜风的主,现在他只想在这家伙彻底醉倒之前赶紧给他送到目的地。这么一会儿工夫,自的车里都是酒味,他只能把窗户摇开到最大,散散味儿。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睁开眼,二话没说,又递过来一张百元钞票:“随便开,再开快点。”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就算真是想醒酒,也不至于坐辆破面包车兜风吧?周源觉得挺有意思,不过也懒得管那么多。接过钱后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心情也好起来,车里的酒味似乎也没那么呛人了。他还是想问问目的地到底在哪,一边下意识点了下刹车,一边开玩笑道:“老板,到底往哪儿开啊?这么一直开下去等会儿咱们就开到郑州了。”

感觉车子的速度降了下来,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一下,渐渐凝固成恶作剧般的似笑非笑:“随便——不想被追上的话,就赶紧开快点。”

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解,一阵发动机的突突声跳进周源的耳朵。他看了眼后视镜,却被镜子里的亮光给晃花了眼。后面一辆桑塔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追到侧后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不停地闪着远光灯。桑塔纳副驾驶上坐着的人把头伸出窗外,正愤怒地挥手大骂:“停车,操你妈。给老子停下来!”依稀可以看到他穿着深色制服,头上戴着大檐帽。

周源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警察在抓黑出租车,心里一颤,猛踩了一脚油门,暂时和桑塔纳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动作似乎让桑塔纳车上的人更生气了,打着远光灯不停地闪烁,骂声更是不绝于口。

周源这才反应过来,桑塔纳车上的人不是警察,应该是一群保安。可他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些人一副不追到自己不罢休的架势?难道是刚才超车时不小心别到这辆桑塔纳,惹到路怒症患者了?

正觉得莫名其妙,桑塔纳却很快再度追了上来,半个车身已经和周源的哈飞面包车平行,周源抬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桑塔纳上坐着的保安。

那个保安穿着的制服肩上有一排银线,样式看着有些眼熟。周源很快想起来了,这些人应该是沸腾夜洗浴中心的保安。他忽然想到自己车上坐着的这个客人,就是穿着沸腾夜拖鞋出门的,顿时有些明白过来,对方看样子不是找自己,而是要找自己拉的这个客人。

既然多半不是自己的事儿,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转头问道:“哥们儿,你怎么惹上他们了?”

“没怎么啊……坏了,我好像忘了给钱。”那人拍了拍脑门,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故意逃单,但除了哎呀一声之外,倒是挺淡定的。

“什么?”周源一阵哀号,猛踩一脚油门,“你知不知道沸腾夜是有背景的?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人家要开着车来追?”

那男人揉了揉脸,很努力地思考着:“做全套多少钱?还有泰式按摩,对了,我还点了一瓶酒,还有一碗什么海鲜龙虾面……”

他没说完,周源就听不下去了,心里鬼火直冒,忍不住开口骂道:“你居然嫖娼不给钱?这下坏了,那帮家伙多半以为我们是一伙的,你叫我以后怎么在这块儿拉活?这不他妈的坑我吗?”

这个乘客倒是真淡定,他回头看了眼后面紧追不舍的桑塔纳,看着外面叫骂的保安,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我不想给,只是出了点意外。”

周源立刻做了决定,“哥们儿,对不住你了。我马上就停车,你自己下去和他们解释。你的车费我也不要了,留着给你买伤药,我可不想惹麻烦。”开玩笑,他可不想莫名卷进这种事里去。

“别啊,你停车,他们会连你一起打,弄不好车也会被砸。”那个男人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的话让周源火冒三丈,却无法反驳。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沸腾夜一个洗浴中心凭什么在北阳市那么出名?还不是因为有色情服务。而且这种场子在当地开了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可想而知背景有多深厚。它里面所谓的“保安”其实都是当地的混混,平时没事还想找点事,逮着这种嫖小姐不给钱还外带逃跑的,那还不朝死里整?真停下来,周源知道自己百分之百会被牵连。

桑塔纳追得越来越近,车里传出的骂声很不堪,周源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说得没错,从骂声中听得出来他们已经把周源认定是吃霸王餐的同伙了,现在停车认也没用了。周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应该怎么办。这样开下去,他的哈飞面包车肯定跑不过桑塔纳,最多一两分钟就会被超过,被堵在路上的后果怎么样他都不敢想,这帮混混打人砸车的事情肯定干得出来。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周源瞬间做了决定,手上顺势把方向盘猛一打,轻点刹车,车头就在马路上转了过来。

北阳毕竟是内陆小城,此时临近午夜,街道上基本没什么车经过,所以桑塔纳才嚣张地一路贴着追过来,他们没想到周源会在大路上急刹掉头。等他们气急败坏地跟着掉头,周源已经开着面包车钻到了路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虽然开的是黑出租,但周源好歹也算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了,市里的路是再熟悉不过。北阳市历史悠久,历朝的战火之下依然保存了不少老建筑,他选择钻进来的这条巷子是条古街,白天也是游客喜欢逛的景点之一。但正因为是老建筑围成的巷子,所以非常的窄,那帮保安的车是桑塔纳,宽头大屁股,在这种地方,根本施展不开,况且最尽头出巷子的路口有两块巨大的下马石,面包车应该可以勉强过去,桑塔纳想都别想。

一边祈祷那东西最近没被拆了,周源一边谨慎地控制着面包车在小巷子里一通钻。运气不错的是,巷子的尽头那两块下马石依然竖在那里。面包车的两侧擦着石头,总算是顺利挤了出去,那辆桑塔纳却被挡在那里进退不得,车上的人气急败坏,跳下来追着面包车的尾气破口大骂。

虽然暂时甩掉了这些人,周源的心情却变得更糟糕了。他知道这只是躲了一时而已,自己的车牌号肯定是被人记下来了,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他越想越郁闷,只好干脆不去想了,至少眼前这麻烦暂时躲掉了。

“好车技。”周源穿街走巷摆脱后面那辆桑塔纳的时候,副驾驶上的那个客人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出了巷口上了大路,客人才忽然开口夸了一句。

周源板着脸没理他,朝前又开了几分钟,把车开进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街,找了段两个路灯之间的阴影地段,利落地把车停靠在路边。

车刚停稳,周源就伸出手,看向那男人:“老板,把账结了吧,三百。然后你就下车,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哟,这么贵?”那男人的酒似乎醒了些,看见周源阴沉的脸色反而笑起来,“小兄弟,你这黑车开得还真够黑啊。”

周源心情很不好,还是不耐烦地给他解释:“车刚才出路口时蹭了石头,明天得去补漆。还有,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多半已经被那帮人打死了。”说到这,周源忽然想起什么,“不行,你还得再给我……至少五百!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明天人家找到我要钱怎么办?”

那男人点了点头,也不生气周源赶他下车,摆了摆手,依然笑着从裤兜里掏出钱包:“说得有道理,这钱确实应该给你。不过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要送我去个地方。”

周源接过八百块钱,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减少了许多。之前他还很担心,这男人既然连沸腾夜的单都敢逃,说不定车费也会赖掉,那自己可就真是被坑惨了。他把钱收起来,重新发动车子:“没问题。老板,你要去哪?”

“你们这里什么地方比较偏僻?”男人想到了什么,不等回答就指了指前边,“对了,去西郊。十八里岗。”

“你是不是有毛病。”周源没有动,疑惑地看着他,“现在都十一点过了,车开到那里都半夜了。那里可不是偏僻,根本是荒无人烟。”十八里岗是个地名,不是什么景点,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可这个男人的口音听上去明显是外地人。事有蹊跷,他才不愿意跑这一趟。

那男人点了点头,坦然说道:“就是偏僻才去。”

“我不去。”周源干脆把车熄了火。

那男人笑起来:“你身上的钱加起来还没我多,还怕我抢你?”

周源的确有些担心被抢。十八里岗离市中心有二十来公里,位于北阳市和临县的交界,是个延伸了好几百米的大斜坡,周围都是荒地和树林,那一段既没路灯,也没人,是个抢劫的风水宝地。

但当那个男人又爽快地掏了两百块钱出来,并再三说明只需要把他送到那里就行了。想到难得遇上这样的好活儿,算下来这几百块钱够他平时跑两天的了,再三犹豫后,周源还是一咬牙发动了车,心想跑完这一单就收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决定在之后会让他无比后悔。

从这到十八里岗不算近,一路出城开向郊区,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周源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他听说过一些案子,现在抢劫的也学会了钓鱼,找个面善的引司机到那里,然后上来连人带车砸倒。这个念头一起来,周源越来越觉得真有这个可能,保不准对方是故意花个几百块钱吊着,好让自己放松警惕。虽然自己身上没钱,但这辆二手车自己半年前还是花两万块钱买的,现在怎么着也能卖个万把块钱。

想到这里,周源把车门摁了内锁,又故意在车门内侧摸出把梅花起子,放在了右手边的脚下。

那男人看到他的动作,摇摇头哈哈笑起来:“小兄弟,这么小心啊?”

“老板,你去的那地方太偏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周源本来就是故意让他看到,表明自己已经有所防备,嘴里敷衍着,手下的方向盘并没停。

“胆大心细,挺好。”那男人突然转了个话锋问道,“兄弟,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人?像个抢匪?”

周源随口应付道:“你?当然是大老板吧。”

“呵呵。”那男人听了这话,忽然冷笑了两声道,“大老板?兄弟,人是很复杂的,只看表面,你永远不知道他里面什么样。”

周源一听这话,心里一紧。什么意思?他不喜欢这男人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便斜着眼冷冷说道:“老板,这种时候就别开这种玩笑了。”

那男人看着周源,突然叹了口气,换了一种郑重的口气说道:“小兄弟,你说,啥东西才是真正算自己的?”周源摇摇头,喝醉了的人他也见得多了,眼前这种一会儿装疯卖傻一会儿故作深沉的也不是没见过,便不想和他瞎扯淡。

果然那男人吐了口酒气,自言自语说了下去:“钱?房子?女人?名声?活了一辈子,才发现没啥能真正算是自己拥有的啊。”

这句话里明显有很强烈的失落情绪。周源多瞟了他两眼,第一次仔细打量起来。这哥们儿三十来岁年纪,胡子拉碴,穿着虽然邋遢,但衣服质地应该挺不错。还有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应该是从大城市来的,若是打扮干净,也许看上去会更年轻些。周源猜想,他或许是失恋了,所以才会跑到这个小地方来散心透气,做些出格的事情来刺激自己吧。

不知为什么,周源对他的厌恶之情减少了一些,主动开口安慰他:“老哥,有什么想不开的。老天爷不是还给了咱们这百十来斤的身板吗?既然身外之物不能带走,那就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呗。佛祖不都说色即是空嘛,阿弥陀佛。”

“你信佛?”那男人忽然问道。

周源本来就是随口胡扯,被这么一问,想了想才说道:“算是吧。”其实他真没什么具体的信仰,但也不是那种完全否定的态度。

“那你相信有地狱存在吗?”男人又问道。

周源呵呵一笑:“这个我还真……这么说吧,要是什么刀山火海油锅之类摆在面前,那我说不定就信。这些不都是吓唬人的吗?”

男人听了这话,直愣愣地看着周源,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周源随口问道:“怎么,老板你信这个?”

“不是信不信。”男人顿了一下,说道,“地狱,我见过。”

“……”作为一个出租司机兼导游,每天的工作内容除了开车,最重要的就是和客人聊天。但周源一时间都拿不准该怎么接这个话题。因为他太有经验了,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其实是有心事想要说,这是在等着别人追问,然后就会趁机告诉对方“老子当年那段经历比地狱惨多了”之类。

这种话题听多了就感到特别无聊,还得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难过表情,周源现在可没心情陪着聊这些,于是他想了想,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带过去:“不是有十八层地狱吗?你说的是哪一层啊,好像有个拔舌地狱,还有个无间地狱——这个我还是看《无间道》才知道的呢……”

那个男人听着周源一通乱扯,也许是明白周源不想正经地聊这些话题,于是识趣地闭了嘴,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周源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既然难得他主动闭嘴,自然不会没趣到主动再搭话。

到了十八里岗,已经过了十二点。那男人倒是很爽快,车刚一停稳,就把车钱递给周源。周源伸手接过,却忽然看到那男人的手臂上有一片暗红色,再一看,发现竟然是在流血。

“老板,你的胳膊怎么了?”周源吓了一跳,那血流得有些多,那男人的T恤上都沾了不少。可明明他上车的时候还没事儿啊?周源完全不知道他流血的伤口是什么时候弄的,下意识伸手就想去扶他。

却没料到那男人猛一转头,恶狠狠地叫道:“别碰我。”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随手把副驾驶窗前的毛巾拿过去摁在胳膊上。

周源吃了一惊,那毛巾是擦车用的,平时用完了就随手扔在那里,从来也没洗过,脏得要命。那男人用它来捂伤口,也不怕得破伤风吗?刚想说话,那男人却突然说道:“对不住,小兄弟,把你车弄脏了。”

周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把血滴到了车座上,但既然人家主动道歉了,他也只好说没关系,回头冲洗下车就好。那男人不再说什么,就这样用条脏毛巾捂着右手臂下了车。

周源本来一路上都在担心被抢,结果事实证明自己是想多了。那个男人真的只是让他送自己来这里而已。他坐在车上,看着那个男人先站着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朝路边的山坡上走了过去,心里忽然有些发毛,一个念头升了起来:这男人古古怪怪的,别是个鬼吧,《故事会》上经常有这样的事儿,别一会儿回家掏出钱来,才发现是一大沓冥钞。

十八里岗本来就是个偏僻的地方,又处在两个市的交界处,连路灯都没有,四周又黑又空,一个人都没有。周源想到这里一个激灵,赶紧拿出那男人给的钱,摁开阅读灯仔细看了看。钱没问题,都是真的,再看那男人在车灯下的影子,黑黑的也不是无影子的,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不过看到那男人很吃力地顺着斜坡爬上去,最后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背靠着一片黑夜,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周源好奇心升了起来,忍不住远远开口问道:“老板,你是在这儿等人?”

那男人远远地道:“小兄弟,你走吧,我不等人。”

不等人?那你大半夜的坐在这里,等死啊?周源这时候反而不敢走了,他越想越觉得这哥们儿不会想不开自杀吧?如果这种时候扔下这么一个半醉不醒的人在这里,真出了事儿周源良心上肯定有些过不去,一时间坐在车里有些犹豫。

男人看周源坐在车里半天没有发动车子,倒先急了,张开嘴吼道:“你怎么还不走,快滚!”

听到他忽然毫无理由地开口骂人,周源并没生气,反倒更坚定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对的。一路上就能看出他有心事,再加上半夜到这种地方来,怎么都觉得是要想不开啊!

想到这里,周源干脆下了车,从车上翻出手电朝山坡上走过去,思忖着要不要把他揍一顿再带回镇上醒酒,但没想到那男人抬手就朝他扔过来一个东西,然后几乎是咆哮着吼道:“你他妈想死是吧?离老子远点。赶紧给我滚。”

黑暗里一个东西飞来,周源下意识举手一挡,打在手背上,却不太疼,面前飞舞出好多东西。仔细一看,地上红红的散了一地,竟然都是钞票,原来那男人把钱包砸了出来。

周源摸黑一通找,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钱都归拢了捡起来,更确定这家伙是醉了发酒疯而且想轻生。他也不想刺激对方,站在坡下,尽量语气温和地说道:“老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开黑车,但我心不黑,这大半夜的,你可别做傻事。”

这么说只是想安慰他,那男人却突然站起身,像个兔子一样朝坡的另一侧蹿去。

坡后很黑,周源站在下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不由吃了一惊,立即把钱包朝口袋里一塞,抓紧手电也朝坡上走去。

斜坡并不高,周源很快就上到了顶,站直了身子先朝四周看了看,确定一下那男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发现不远处,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那里左摇右摆的。

斜坡下是个稍微平展的碎石滩,再远处则是一片很小的经济林,如果不是天黑,这里其实一眼就能看很远。但黑夜成了无形的屏障,只能看到那男人的影子在前边摇晃,听声音似乎还在朝前跑,但速度应该不快,毕竟他喝了那么多酒,能保持一直没摔倒就很不错了。

因为这里很偏僻,附近根本没有人住,周围除了天然的小树林,连庄稼地都没有,地上也都是碎石块,脚下很不好走。周源怕崴着脚,也不敢使劲跑,就慢慢在后面跟着。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一声叫喊从前方传了过来。

他赶忙把手电朝声音的来处照去,立即隐约看到那个男人似乎不跑了,就这样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跑不动了,吐了吧?周源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还真是倒霉,想到一会儿还要把这个发酒疯的家伙给弄回车上,就头大了起来。他弯下腰稍微喘了几口气,慢慢朝那男人走过去,但就在还差十来步到他身边的时候,周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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