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余耀祖不理睬,对大管家说:“承主,你派人把老太太请回房间。”
余承主应了一声,忙喊:“石头、板凳,你俩个把老太太抬回房间!”
大家前呼后拥把老太太请回房间去了。银杏树下只剩下三奶奶孤单地坐在地上,仍在哭着、骂着、闹着。她想,自从嫁入余家,这是余耀祖第一次反抗她,第一次打她。如果不挽回面子,让丈夫请她回家,将来谁还把她当主子看!她又如何管得住余耀祖?便越想越气,越气越怄。可是家里人都不理她,任她哭闹、撒泼,她由此火上加油,哭声更响。
天色已暗,山川田野变得模糊起来,四周黑洞洞的,凉风嗖嗖,树叶飒飒。三奶奶何曾经历过这般冷遇,又如何独自面对过黑暗、风雪?她不寒而栗,全身瑟瑟发抖。突然从银杏大树后面闪出一个痴呆的莽汉,直着喉咙嗷嗷叫唤,见了三奶奶,猛扑上去,乱抓她的胸部,然后把三奶奶死死抱住,按倒在地。三奶奶受到惊吓,已哭叫不成人声。她任凭他去发泄,直至他累得如一头公猪喘着粗气,才松开她。她头发蓬乱,衣裤不整地躺在地上。傻大个呆头呆脑地守在她的身边。
老太太房间烛灯点得亮亮的,她的尸体放在床上。余耀祖坐守老太太床边,眼神呆滞,一声不吭。他想,自己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先是弑父现又杀母。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为何大哥整天拼杀疆场,也没看到他亲手杀死父母,二哥成天尔虞我诈,也没看到他欺诈到父母、兄弟头上?接连的家庭变故,让这个不仁不义不孝的人在母亲含恨离去的时候也有些反省,让他流出几滴发自肺腑的泪来。然而,正如昙花一现,这种没有依凭的自省,经过外因的诱惑立即就化为乌有了。
此刻,佣人们都在老太太房间守候。小成虎躺在竹姑怀里睡着了。他们都不知道银杏树下发生的一切,也没心事去关心外面将会发生什么。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夜渐渐深了。最后还是余耀祖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肃穆,他抬起眼睛,对竹姑说:“你送小成虎去睡吧。我们有这么多人守夜,不要都拼在这儿耗精力。”
竹姑啜泣起来:“老爷,老太太最疼孙儿,就让小少爷多陪一会奶奶吧。我抱着他睡,不会累着他的。”
余耀祖心里酸疼酸疼的,说:“那好吧,就让他尽尽孝吧。”忽然想起老婆,便问竹姑:“成虎他妈怎么还不过来,给太太守夜?真不像话!”
竹姑也觉得奇怪,按说三奶奶闹闹就会消气的,纵然她平日不喜欢老太太,也就罢了。如今老太太登仙了,做儿媳的不说给长辈守夜,就是来看一看,关照一下,大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她是不是跟老爷斗气呢?想到这里,她对余耀祖说:“老爷,还是叫一个人去请他一下吧。”
余耀祖这时才想起傍晚打了她的事,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就叫燕子快去请三奶奶过来。
燕子刚走,余承主进来,禀告余耀祖:“老爷,请道士、请乐队、装点孝堂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把信的事,大少爷、二少爷和老太太娘家及三奶奶娘家我都叫人去了,你看还有什么吩咐?”
“就这样吧,你通知厨房给守夜的人准备夜宵。”
“是。我去安排。”
燕子慌慌张张地回到老太太房间,回禀余耀祖:“老爷,三奶奶房里、厅堂里、厨房里、做孝服孝鞋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没看见三奶奶。”
“莫不是三奶奶还在白果树下斗气?”竹姑猜疑道。
余耀祖急着说:“燕子,你再去找一找。”
燕子有些怕,低声说:“我一个人?”
余耀祖还是听得清楚:“你邀几个点个灯笼到白果树下去找找嘛。”
燕子带几个人打着灯笼从余府大门出来。几个灯笼慢慢移动,来到了银杏树下。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几个女孩吓得魂不附体,有的还丢了灯笼,和大家一齐尖声叫着,往家里跑。
原来三奶奶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旁边一个傻大个抱着三奶奶的两只脚,冲着几个灯笼哈哈大笑。
大门口又出来了几个男子,他们打走了傻大个,抬回三奶奶,送到她的房间。
自此,三奶奶成了傻大姐。众从都说这是报应。
那天,余老太太出殡路上,出殡队伍缓缓而行,哀乐不绝,炮竹不停。三奶奶蓬头垢面,脸颊上涂两块红饼,衣服不整,穿得花花绿绿的。她手拿一把染红羽毛扇,像跳大神一样一跳一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骂一会儿唱的,向出殡队伍赶去。留家看守她的丫头追上来拦住她,被她一把推倒,滚下路坡。
抬棺的人在途中歇下来,附近佃户拦路举祭,余家三兄弟跪拜答谢。三奶奶总算追上了出殡队伍。她突然出现在跪拜的三兄弟的身后,拿羽毛扇在三兄弟的头上乱打,且叫嚣:“你们三个勾通外人,把我们家的财宝抬出来了。你们疯了,你们不乖,好不听话,快叫他们把财宝抬回去!”
余耀财反感道:“老三,你怎么不把她关好?”
三奶奶咧着嘴笑:“老二,就是你爱财,想独吞这不行。”接着又抓起一把燃着的香和纸去烧烫那些抬棺的人,边烫边嚷,“烧死你,烧死你!还不把财宝给我抬回家,玉皇大帝急急如急令——哧!”
抬棺的人吓得后退乱跑。一场悲剧,变成了一场闹剧。
余耀武来到三奶奶跟前,掏出手枪,对准了她,准备扣动扳机。
余耀武是个武夫,对三弟媳的疯闹早就憋一肚子火。他见二弟劝说无用,便想出这等蛮办法,想镇住她。在他做出扣动扳机的动作时,三少奶奶倒真的停止了胡闹,呆呆地瞄着余耀武,吓得抱住头,赶紧离开此地。余耀祖趁机叫人将她带回府中。她被带回府中后,就被关在房间里。她在房间里又是哭,又是摔东西,搞得整栋院子不得安宁。
出殡后,余家大院本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因为有三少奶奶时不时的哭闹,才让人们觉得这偌大栋房子里还有点人气。这天,余家三兄弟吃过早饭,坐在厅堂闲聊。余耀武抽了口烟,说:“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两个老祖宗相继过世了。老头子、老娘没享几天清福,这都是我当大儿子的罪过。现在想尽尽孝道也来不及了,对不起呀,对不起呀!”一脸自责、愧疚的神情。
余耀财也长叹一声,觉得自己长年在外,虽说经常寄些钱财回家赡养二老,但没能在他们身边好好侍候一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不过,后悔归后悔,他必须化悲痛为力量,把自己的事业做好,不辱祖上的荫庇。想到府中接二连三出事,又忽然对父母的突然仙逝心生疑虑,便问:“三弟,母亲是得什么病死的?”
余耀祖胸有成竹,带感情地说:“气死的呗!”
余耀财一惊:“是哪个气死母亲的?”
“娘的,谁有那大胆子?敢气老子的母亲。老子一枪嘣了他!”余耀武烟头一丢,唬道。
“王老五的妻子五嫂。”余耀财见时机成熟,嫁祸于人。
余耀武、余耀财一听,皱起眉头,都心想,五嫂为人善良,不大可能吧!但弟弟当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况且当今是乱世,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于是不约而同地问:“她是怎么气死母亲的?”
余耀祖说:“大哥、二哥,说来话长啊——那年土匪侵扰厚花园,烧了王家的屋,****了五嫂。她走投无路时,我们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想到五嫂这人也厚道,就把她收留在家里,供她吃住,只叫她服侍娘;可是人心隔肚皮,就像父亲在平时对我们说的——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时我们不信,讨厌他老古董、爱说教,可是五嫂的后来所作所为,让我对父亲的教诲心服口服了。开始她装出一副可怜相,服侍母亲挺殷勤,知恩图报的样子;时间长了,就有些倚老卖老,以母亲的侄姑娘,我们的表姐身份自居,干涉家事,对下人颐指气使的。父母老了,睁只眼,闭只眼。我有次说了她一下,她在母亲面前寻死放泼的,母亲倒说我的不是。直到前不久,她伙同大牛偷窃我家的钱财。弟媳说了她几句,遭她儿子大牛痛打。你们不是看见了?好端端的一个弟媳变成这副模样。娘看不过去,才相信了我们的话,骂了五嫂良心被狗吃了。五嫂不但不知悔改,反而一跳三丈高,与娘对骂,直骂得娘气绝身亡。她见大事不好,连夜带大牛逃走,还拐走了丫鬟凤儿。你们说,这样的人可恶不可恶!这世道简直黑了天……”
余耀武听后,恼羞成怒,余耀财则目瞪口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养虎为患!他们基本同时这样认为。
“娘的,老子遇上戴芝这个贱人,非一枪结果了她,再碎尸万段!”余耀武把面前的台桌拍打得直晃动。
“报告县衙了吗?”余耀财冷静地思考对策。
“三少爷已吩咐小的在捉拿逃犯。请二位爷放心,一定要血债血还!”余承主弯腰低头,愤慨地道。
他们谈话间,小少爷余成虎俨然个大人样,踱着方步来到大厅,对两位伯伯一一施礼:“二位伯父好,小侄有礼了。”
小少爷这一做作,把大家刚才的沉重、愤慨的心情给冰释了。小少爷也恢复了孩子的本态。
余耀财高兴地问:“虎儿,是谁教你的?”
余成虎听到问话,回头一望。大家顺着成虎的转头看去,只见温柔貌美、贤淑的竹姑正站在门边,一脸笑意地望着众人。
余耀武怜惜地对三弟说:“小侄儿可是个可造之才。弟媳现在这个样子,往后孩子靠谁带呢?”
余耀祖答道:“小成虎一直是竹姑带大的。就交给她吧。”
“好,好。”余耀武一边应着,一边点头。
余耀财心里盘算:如果让竹姑做三弟的妾,也可成人之美,便说:“我看,等母亲的丧事过去,大哥也该为三弟、竹姑的将来打算、打算。”
余耀祖对竹姑早已垂涎三尺,过去碍于母亲对她的袒护,不敢对她硬来。现在听二哥这样一说,心底喜得像六月天的凉扇在扇。
“好吧。”余耀武爽快地答道,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竹姑。竹姑的脸色不大好,似乎还很气恼,喊成虎过去,牵着成虎的手,就赌气地离开了。
余耀祖急喊:“竹姑,竹姑……”
竹姑没有停步,已走出厅堂很远。厅堂顿时沉默下来。
一条古道通过厚花园途经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下有山溪流过,在桥外形成一条20米高的瀑布,昼夜奔流不息。沿小溪的小道一直向上走,那里便是王老五的家。而现在已成一片废墟,被雪覆盖。戴芝的身影出现在那棵大樟树下。朦胧中,她仿佛看到那片灰黑焦土上又恢复了她的家园,房屋依旧,牲畜仍在,儿女们都围着奶奶耍闹。她差点儿要跑过去,参与他们的活动,可是当她一动步,一切幻影皆失。她带着饥饿、贫寒,手拄一根柴棍,身无他物,孤独地默默地站在大樟树下,两眼不停地扫射着那片曾是她度过大半生的温磬的家。雪花停止了飞舞,她也好像清醒了些,想到一切已经过去,想到余耀祖正派人追杀自己,只好拼命向山上爬去。边爬,边歇,不知不觉来到了小羊的坟前。她坐在坟头上,慢慢抓开覆盖在坟头上的薄雪,一棵一棵地拔着坟头已枯萎的野草。往事像放幻灯片那样一幕又一幕来到眼前。她楞在那里,任往事折磨着自己滴血的心,无限悲痛地对天呼号:苍天啊,为何好人不得好报,恶人却自在逍遥?想我王家自从当家的把张爹爹一家救回家中,不幸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怎么祸不单行呢?她眼前重现张淑芬被余耀祖赶出家门,张爹爹客死家中,王老五携小豹、送张淑芬母女上黄州,小羊摔下悬崖,大牛被抓当长工,二虎逃亡寻父,云雀、小蝶被逼离家,自己遭匪寇强暴、老母被害、房屋被烧,自己早产被余家换子,大牛、凤儿逃难,到如今自己无路可走……一桩又一桩幻景。她不堪重负、劳累、饥饿,终于倒在小羊坟头。雪是停了,但寒风仍在劲吹。她失去知觉似地任凭寒风的侵袭,湿透了的衣服已结冰。倘若不是刚才了了和尚从乌云寺匆匆赶去厚花园一户贫寒人家瞧病,路过此地听见有人在哭坟,下意识地驻足倾听,然后见她声嘶力竭,一头倒在地上,连忙跑过来,将一件僧衣给她盖住,又从葫芦里倒出一颗丸药,给她喂上,恐怕她将永远睡在雪地里,从此与小羊相依为命了。
了了和尚掐指一算,戴芝命不当绝,便走了。
戴芝慢慢苏醒过来,全身酸疼、冰冷、疲乏,但肚子没原先那样饿。她奇怪地望了望四周,到处是白雪。于是强打起精神爬起来,才发现身上盖了件僧衣。她奇怪,这么冷的夜晚,怎么还有人来这里呢?还是个和尚的衣服。咹?怎么来人不叫醒自己再走呢?难道是菩萨在保佑我,可怜我?想到这里,她赶紧跪在雪地上,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祷告之后,她情绪稳定许多。是的,我不能孤苦地死在雪野,我还有我的王老五,还有大牛、二虎、云雀、小蝶,还有小豹,我要活下去。于是,用手抓了把雪,塞进嘴里,然后又找几株能吃的野草放进嘴里嚼着,拄着柴杖,沿山西小道下山去了。
话说老太太的丧事完毕,余耀武、余耀财匆忙赶回家。余承主奉命带人寻找戴芝,见无踪影,也就顺水推舟,报告余耀祖说:“老爷,量她一介村妇如条泥鳅翻不了大浪,由她去吧。”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他和余耀祖演戏给余耀武、余耀财看的,想嫁祸于人。再说,他尽管没占到戴芝的便宜,但打从心眼里喜欢她,也不忍心看到余耀祖当自己的面,尤其是要他违心地惩罚她。想到余耀祖的计划除了要娶竹姑当姨太太没被实现外,其他的都实现了,他这个大管家的地位也更牢固了,便想息事宁人,所以又劝余耀祖打消追杀大牛、凤儿的事,安安心心地过自己荣华富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