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让我舔你的手指吗?”
她觉得好玩,伸出了手指,但那天晚上我很认真地舔了她的手指。
如果和佐和子做爱是在沙漠里喝的一杯水,那么和阎魔的就是闷热的夜晚里淋的一场大雨。看是要喝得连一滴都不剩,还是要让全身湿透。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解我的渴。
结果我和她开始每个星期都碰面。半年后,她就能得到短期大学时代的朋友艳羡的婚姻。而我,则有让我不愁吃穿的人妖爱人。这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不开心。责任全部推给别人,尽情享受自由。
她就像暑假作业全部做完的小孩,而我也有我的一套,下个学期根本不打算去上学。
我和她甚至开始上每星期两小时的探戈教室。怎么会突然想学探戈,自己都觉得不太正常。当然,学探戈的事我瞒着阎魔,不过有时候我会在家里教阎魔基本舞步。
“Slow、Slow、Quick、Quick。只要把基础学好就行了,再来要怎么跳都可以。什么事都要打好基础,基础、基础。”我把老师说的话拿来教阎魔。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阎魔的动作就是很僵硬。
“你哦,基础基础的,说得简单,你说的基础到底是什么?”
累坏了的阎魔说着逃到沙发上。阎魔的问题,和佐和子在课堂上问老师的一模一样。我就像老师回答佐和子一样,回答阎魔:
“探戈的基础啊,就是要有男人和女人。”
我最近常想起小学的时候,碰巧看到的一部叫《朋友》的电影。这部电影是在我、右近,还有总统出生那年拍的,以法国乡村为背景。虽然说不上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这部影片里的某一幕,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个故事说的是离家出走的十四岁男孩和女孩,想在乡下过两个人的生活。没有钱的他们在废弃小屋住下来,想靠爱情维生。但是,这种生活当然不可能持续下去。他们过的是男孩从市场偷回一条鱼分食的日子。后来,男孩在城镇里找到斗牛场清洁工的工作,接下来就是这部电影当中我最喜欢的一幕。
少女置身于满场观众之中。狂热的观众为场内开始的斗牛纷纷起立,只有她一个人还坐在位子上。牛在斗牛士巧妙的斗牛技巧之下被杀,斗牛士退场之后,便开始整理场地以便进行下一回合的比赛。激动的观众一一坐下。这时候,少女勇敢地独自站起来,骄傲地对拿着扫把出现在斗牛场上的少年拍手欢呼。
每当我想起这一幕,就有种突然被剥光的感觉。如果是我去打扫斗牛场,会有人在观众席里为我站起来吗?而我会像电影里的少年一样,那么珍惜那个为我站起来的人吗?
这是阎魔最新的影像。
画面里的阎魔好像很无聊,躺在沙发上抽着烟。那种责难的表情,完全超越了演技。他不时朝我瞄上一眼,仅以眼部动作就表现出:“喏,难得的假日,你就不会偶尔说句‘我带你出去玩吧’?”
突然间,电话响了,我以特写镜头拍餐桌上的电话。画面里阎魔伸手拿起听筒。这时候,窗外传来车子碰撞的声音,我连忙跑到阳台上,从阳台拍下面的大马路。阎魔在背后叫着“什么?车祸?撞到人了吗?”的声音,被录进摄像机里。
画面上拍到一辆撞上护栏的卡车,不是什么大车祸。从驾驶座上下车的男人,正难为情地向四周的人低头道歉。我边拍那个道歉的司机,边向阎魔报告:“好像只是撞到护栏。”
接下来有一阵子,我继续拍驻足观看的路人一一离开现场的模样。我让摄像机继续转动,回到屋里,阎魔还在讲电话。阎魔讲电话的时候有个怪癖,会一边讲话,一边把谈话的只言片语写在便条纸上。有时讲了很久的电话之后,会在话机旁边留下几十张便条纸。
这时候的阎魔也照样无意识地写着便条,我继续拍着阎魔的背影。
“真不好意思,亏你特地约我……我有事必须要处理,所以今天晚上不太方便,对不起哦。”
刚才还以眼神大叹无聊的阎魔,会有什么事?我歪着头感到不解,拍摄的影像角度也跟着我变成歪的。
电话挂掉之后,我问阎魔:
“你有什么事?”
阎魔只回我一句话:
“我就是不想去呀。”
便又倒在沙发上发呆。
“谁找你?”
对于我的纠缠不休,阎魔开始略带厌烦地说明。原来是店里的常客来问:“今晚我们要烤肉,一起来吧?”因为工作的关系,对于这种邀约阎魔一向来者不拒,为什么今晚偏偏拒绝?更何况是在百无聊赖的假日。对于我理所当然的疑问,阎魔只说:
“我讨厌他们选的地点呀。他说为了方便大家,要在K公园办。”
便陷入沉默。
知道理由之后的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要看接下来的影像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影像拍的是我的手,我到厨房拿出冰箱里的红茶,甚至还在里面挤了柠檬汁。
我回到起居室,把红茶递给阎魔。
“你不去是对的。在那里烤肉,等于是在尸体上跳舞。”
接过玻璃杯的阎魔,表情冷漠得令人惊讶。喝了一口红茶,好像很难喝,然后看了摄像机一眼。
“如果是为了拯救所有人,而牺牲某一个人的话……那干脆大家都别得救好了。”
影像在阎魔说完之后就断了。
这样,所有录像带我全部都重看了一遍。从昨晚开始看,结果花了我整整一天的时间。
昨天傍晚,我妈突然从家里跑来。她在电话里向我报告“我现在人在新宿的酒店哦”,我失声叫:“你来干吗?”
“反正,我来了哦!我把你爸爸丢在家里,自己一个人来的呢。对,我自己来的哦!”
只听她兴奋异常,完全冷静不下来。
无论我在电话里怎么问她离家的原因,她都只是反复说“我把你爸爸丢在家里来了哦”,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决定去我妈投宿的酒店看看再说。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阎魔慢吞吞地走出来,以自以为了解的口吻说:“不可以对消沉的女人泼冷水哦!”
“她才不消沉,感觉反而像立了什么大功一样,高兴得很。”
“立了大功?”
“对。我想她自己一定也很惊讶,竟然能够把我爸丢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跑来。”
门正要关上的时候,从玄关里传来阎魔喃喃的话声:“女人心可是很复杂的。”
我到了酒店,试图问出详细原因,但问到一半就觉得很蠢,没再问下去。我决定先去吃饭再说,于是预订了之前和阎魔去过的那家酒店的意大利餐厅。我妈看着打电话订餐厅的我,发出了奇怪的感叹:
“你已经是大人了啊……一定是你女朋友的功劳。”
距离预订的时间还有一点空当,我妈从窗户眺望夕阳。
“对了,难得来到东京,就见见你女朋友再回去吧。”
“就跟你说我没女朋友了。”
“那,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再回去。”
不管看哪一个,一看便万事休矣。身为一个独居的儿子,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参观住处,这种儿子究竟有多少?当然,我不是那么无情的儿子。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我不想让她看,而是不能。
我稍微想了想,立刻便有了一个好主意。我认为这是能规避这两难局面的最上策。
“好啦。不过,突然要找人,也不知道人家今晚能不能来……”
我妈的双眼一下子亮起来,站在打电话的我身旁,盯着我等候结果。这时候,不知道我妈心里想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不过她一定想象不到阎魔吧。幸好,佐和子接了电话。
我简短地说明缘由,说详情等她来了再说,便挂了电话。然后又想,也许有些人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决定结婚的吧。
在决定碰面地点的时候,佐和子笑着说: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不过一个不能介绍给自己母亲的女人?你到底是跟什么样的女人住在一起呀!”
那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不能让母亲看到的女人面孔,内心一隅一阵刺痛。
不可以对消沉的女人泼冷水哦……是吗。
看到花枝招展的佐和子,我妈势必相信我将来会幸福。三个人的晚餐,像极了完全照计划进行的喜宴。我妈一派未来好婆婆的模样,而佐和子也很厉害,演出了完美的准新娘。但是,即将进行最后的赠花仪式时,这个平衡开始瓦解了。
“我很讨厌做菜。也许伯母那个年代的人觉得做菜是种乐趣,可是我还是希望假日的时候,可以到很多地方好好休息。”
“哎呀,讨厌做菜的太太,那先生可就可怜了。”
“喂!又没有人说要结婚……”
“当然。我只是说,佐和子未来的老公很可怜而已。”
我妈去洗手间的时候,我连忙向佐和子抗议。佐和子好像这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因为越聊就越觉得她好像我真正的婆婆,你体谅一下我这个下个月就要结婚的人……”
我妈从洗手间回来,我换了话题,问她难得来东京一趟,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妈难以启齿似的迟迟不肯说,有了调整好态度的佐和子温柔的鼓励,她才吞吞吐吐地把她想做的事说出来。
“绝对不可以笑哦!我呀,只要一次就好,电视里不是常演吗?有人妖什么的,我想去有那种人的店。”
佐和子不知如何作答,而我也因为别的原因而心神大乱。
我蓦地想起佐和子在电话里说的“不能介绍给自己母亲的女人”这句话。然后,我得出了结论,虽然意义有些不同,但这也算是一种介绍吧。
我立刻打了电话。刚好休假在家的阎魔一开口就问:
“怎么样?你妈还好吧?”
他好像真的很担心。
“我跟你说,我妈想见你。”
“见、见谁!”
“见阎魔你啊。我帮你们介绍,可以过来吗?我在S酒店的大厅等你。”
我可以想象阎魔放下听筒之后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穿套装比较好吧?不,还是自然一点……会不会嫌我年纪比你大?我做那一行的事情,以后再说就可以了吧。你要跟你妈说,我可是有高中学历的哦!自己讲总是有点那个嘛……
回到佐和子和我妈等待的餐桌时,我再也忍不住,按着肚子笑出来。这是昨晚的事了。
但是,等了三个小时,阎魔还是没有出现。佐和子因为未婚夫会打电话给她,所以撒谎说明天要早起工作,已经回去了。我妈说她担心我爸,打了好几次电话。回到桌边来的妈妈说:
“你爸今晚好像什么都没吃。”
嘴里说得自豪,脸上却是已经决定搭明天第一班飞机回家的表情。佐和子回去之后,我妈冒出一句:
“因为是你的对象,所以我不好说什么……不过我有自信,妈妈我做菜的本事,可是能让一个男人宁愿饿死也不肯吃别的。”
我妈回酒店房间休息,没办法,我也离开了酒店。回到一如往常的屋子,却没有阎魔的影子。只剩下乱翻一气的衣橱和餐桌上的纸条等我回来。
我看了纸条之后,开始看录像带——和阎魔一起拍的所有的录像带。
天亮了,朝阳射进来;太阳下山,到了阎魔的店开店的时间,阎魔还是没有回来。
我又看了一次他留的纸条。
还是不行。我再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和你母亲一起做菜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乡下的婆婆好像会很挑剔口味,光想都麻烦。梦想是和媳妇一起做菜,这年头有哪个女人会理这套啊。不用说,我也拒绝。更何况,儿子把我这种人当对象介绍,有哪个父母会高兴?当然啦,我是个有经济能力、心地又善良的女人,可是做父母的看重的毕竟不是这些,他们要的是儿子娶个可爱的老婆,生下可爱的孙子呀。我不知道你家是继承了多少代的什么传统家庭,但我敬谢不敏。我没有权利让你成为你家最后一个儿子,也负不起这个责任。虽然你不是向我求婚,可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要见男方的父母就是这个意思。
反正,我完全没有照顾你一辈子的意思!
其实,我知道阎魔现在人在哪里。之前说过,阎魔在打电话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无意识地把对方的话和自己说的话零碎地写下来。电话旁就放着他写过的便条纸。
玛丽娜。让我住你那里。他。母亲。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新宿。酒店。介绍。我。他。温柔。真心?我相信。不相信。他。温柔。K公园。一个人。没办法。敌人。笨蛋。早就知道。假装不知道。认真的笨蛋。温柔。他。
温柔?东京名产人妖。差点就要把阎魔当作观光名产来对待的我,很温柔?一看完录像带,时间前进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仔细一想,从昨晚到现在,我整整一天什么都没吃。天亮之后,阎魔就会回来了吧。他要是不回来,我真的会就这样饿死。
我试着去想,在阎魔回来之前,要怎么样才能让时间过得快点。认真地做些事是个不错的主意。这么一来,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在这个家里做过什么认真到忘了时间的事?
我打开日记,然后看了阎魔的名字第一次出现的那一页。我拿修正液仔细把那个名字涂掉,然后在上面以我平常强而有力的笔触,填上“岩仓雅人”。
把为数可观的“阎魔”全部改写完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吧。不过,我肚子好饿。
我在没有人的房间里,怯怯地发出声音:“我肚子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