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拿对古诗错位的求助来说,自然是既不能安慰情感,也失去了了解咏诵之诗本义的机会,只留下朦胧含混的印象。有时甚至要到足够大的年龄,偶有机会接触一些更复杂的说法,才在直觉之外,慢慢品出某些诗里暗含的深曲。
朱光潜曾分析过“手如柔荑”这章诗。固然,初览此诗的人,肯定记得那动人心魄的巧笑和美目,可是,虽然诗里的字都认不全,却记得读这章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手、肤、领、齿、头和眉呆板,甚至看到“手如柔荑”四个字,心里还莫名地悸动一下。
二
《诗经·硕人》里的“手如柔荑”章,按朱光潜的说法,荑是嫩草,凝脂是干油,蝤蛴是蚕蛹,瓠犀是瓜子,确实很难让我们联想到美。
很多事情,不能以现在人不熟悉、不亲切来认定过去人对此也全无感觉。无法领略这些事物的美,很可能是因为不再经常觌面遇到,对它们的感受度降低了,只看到佶屈聱牙的孤零零名字。于是,笼统地把它们称为动物植物,甚至径直说它们是某些东西。
三
写庄姜的仪容,只是此诗的第二章。对全诗之意,方玉润则断为“卫人颂庄姜美而能贤”。把吟颂庄姜之美之贤申为诗的主旨,可见不只是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朱光潜,自明代以来,就是一个较为明显的趋势了。
作为这趋势对照的,正是历来相传的毛诗小序的说法。在毛诗地位巩固以前,古传之说诗另有属今文的齐、鲁、韩三家。此三家自汉武帝时置立博士,终两汉之世,地位与影响均大大超过毛诗。及至毛诗流行,三家诗流传转衰,于汉魏、晋、唐宋间渐次散佚。现在见到的,是自宋开始历代学人辑佚的本子。
四
这首《硕人》,就不妨看成卫人在州吁得宠之后,见其国乱几已萌,追怀庄姜初嫁时的盛况,并细述其美,提示庄公重视庄姜和嫡子,以免此后洪水滔天。庄姜本人,当然也因失宠而引人怜悯。
虽然刘向说诗,所据为本事的历史来源并不那么可靠,但从他身处的时事来看,却自有其切实之处——彰显庄姜初嫁时车马之盛、邦国之富、妾媵之多的《硕人》,在刘向所处的奢淫之世,显得太过扎眼,因而不得不有所警示。不过,刘向毕竟心思缜密,如此情势下,他仍未将庄姜列为孽嬖,而是说她“遂感而自修”,不碍人们对她此后行为的称颂。
没有疑问的是,今古文两家的说法,都非诗本身所含之意,多说的是“言外之义,盖采诗、编诗或序诗之义,非诗本义”。采诗、编诗或序诗、说诗的各位,目睹或获知了庄姜初嫁之后的时事,甚至更看到了庄姜过世之后的时代变迁,从来就不是一个空我。
五
现在能看到经完整编辑,有总序有小序的《诗》,只是毛诗,不妨就来看毛诗确认的《硕人》在整部《诗经》中的位置。
《诗经》开篇即“周南”、“召南”。传统上,“周南”、“召南”称为“正风”,呈现出身修、家齐、国治的温柔敦厚气象。迨自“邶风”,时事错杂,时风变乱,怨气渗透进诗里,“变风”始作,终至于每况愈下。
对毛诗作者来说,《诗》确实是一幅完整的时空图景,并可进而借此表达了自己的社会理想。如此,这部诗经大可以是一整个时代的总谱,小可以是某个具体国家,甚至是某个人的生存具体。这个总体的图景,却也因此得以脱离它从中产生的任何一个具体,“从任一个特定时空、从人的历史抽离出来拯救出来,不让它遭受人的干扰和污染,甚至也无须人为它辩护”。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对今古文学家的诸多说法,最大的疑问,应该还不是解说的歧路万千,而是他们解诗的旨归,竟都是政治。或许是因为近代以来人们对政治的理解过于狭隘了,只要提到政治,往往所指就是上层的混乱争斗,携带着让人无奈的龌龊和肮脏。也因此,往往会忘记,政治在本质上是人人皆需经历之事。
诗,甚至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免要有所承负,期于世道人心有益。只关心一己之私或着力于抽象的概念,放弃对人群中人具体而深切的关注,或许也可以暂时引起注意吧,但发展下去,让作品失掉生机。读诗之法,也不该离开那人人置身的生活,包括苦难重重,包括忧心悄悄,包括孔子一直担忧的礼崩乐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