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心烦气躁。他已经拍了三卷胶卷,首先在柔和、低角度的晨光中给大宅取景,然后等太阳升高、阴影变陡时再次取景。他已经沿着沙土路走出很远,以便通过长镜头拍摄一组渐变的远景照,三脚架到后来就不需要了。他找到一个景深很不错的位置,操纵光圈使大宅看起来比四周的树林还矮。然后又走回去一些,手持相机低拍,以便获得相反的效果,使庄园看起来高耸于树木与山丘之上。
这种照片很讨巧,也好卖,但是他想尝试不同的东西。他想去拍一拍那座桥,狭窄的、饱经风霜的桥,配上令人惊骇的悬崖、雾气缭绕的美景,很容易成为流行杂志跨页广告的素材。
他很肯定自己想拍那座桥,但是,当他一路走在茂密的树冠之下时,这个想法似乎并不那么吸引他了。天气很暖和,即便有树荫的遮挡,他还是出了一头汗,感到一阵恶心头晕。前面还有最后一道弯,转过去就到了庄园的边界,外面全是陡峭的巨石。这时候,他认定给桥拍照的想法得不偿失。
于是他返身朝科尔班庄园走。一阵微风吹来,汗水干了,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他回到刚才取景的位置,给大宅拍了更多的照片,全是些俗不可耐的货色。
“我快变傻了,真是的。”他嘟囔道。
“你在说什么?”
一个女声从他右边某处传来。他眯眼朝树影下望去,希望自己嘟囔出来的话是英国口音。千万别露馅。
“我是说,‘太麻烦了。'”他说。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坐在一棵大树旁的树桩上,腿上放着速写本,手指夹着木炭棒。罗斯注视着她的大长腿,心想今天确实够暖和,她都把短裤穿出来了。
“你在拍照吗?”她问。
拍照,那是蠢人傻子干的事。罗斯是在为生命构图,为本原造影,让完美永存。
傻妞。不过,根据他的经验,脑子越空,下面越紧。
反正工作很没劲,也许该给自己找个床伴了。“没错,亲爱的。”他拿起相机对着女人。
她避开了视线。
“别不好意思,亲爱的,否则我的相机不高兴了。我不用你大喊‘茄子’之类的傻话。”他把镜头拉近到乳沟,反正她不知道。
她抬眼露出笑脸。他按下快门,然后拿开相机。“我说,昨晚没见到你呀,玛米小姐的餐后小聚你不在吗?”
“在啊,我都看见你了。你是威廉·罗斯,对吧?”
罗斯喜欢外人假装不识他的大名,她却毫不掩饰眼里的小惊喜。也许他没有电影明星出名,但名气足够在泡妞方面派上用场。“一点不差。”罗斯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克利丝·惠特菲尔德。利字不带草字头。”她伸出手来打招呼,想到炭棒弄脏了手,又把手放回膝盖。
“幸会”。他弯着脖子好像要看她的画,实际是想朝吊带衫里偷瞄。“你在画什么?”
“大宅。”她朝着画点点头。
“我可以看一下吗?”
她耸耸肩,把速写本转向他。他趁机站在她一旁。
“不怎么太好。”克利丝说。
胸脯很不错嘛,我刚瞄了一眼。
“拿庄园做主题可不简单,”他伸手去拿速写本,“我几乎取不到像样的景,要画出来就更难了,我想象不出——”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间童话似的房子,大灰狼用半口气就能吹倒的那种,但这个女人画的……就是一间疯人院,不大像是这个马尾辫女孩的手笔。她看起来就像马里布海滩上的兔女郎,很可能对目前风行一时的灵气疗法之类的幼稚东西感兴趣。
画里的房子确实是庄园,但远远不止于此。
画面给人倦怠、阴郁和悲观之感,是达利和西班牙画家戈雅的混搭风格。这位戈雅晚年画了一些所谓的黑色绘画,藏在家里不敢示人,死后才被发现。罗斯突然忍不住想摸一摸这幅素描。
炭粉跟纸上的绒毛一样厚。门廊阴影的边缘清晰而陡直,罗斯几乎可以想象出有翼生物正在阴影中飞舞。山墙上的窗户像是侧目而视的眼睛,高大的前门像是贪婪的巨口。他把视线从画面转到庄园,感觉真实的大宅跟她画的一模一样,像一只蠢蠢欲动的巨兽正在咆哮。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感受,他说服自己这是错觉。
“太棒了,美女,”他终于定住神,“这是哪来的灵感?”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登山鞋的鞋尖,耸了耸肩,胸脯跟着一抖,但他的心思没全放在这上面。“不知道,”她说,“画着画着就成这样了。”
罗斯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画过这么好,”她说,“我是说,我画的一点都不好。”
“我看非常好。”
“不是说这幅,我知道这幅不错,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庄园。”
“庄园?”罗斯暗暗问自己:为什么他无法拍摄庄园以外的东西?为什么他一往桥的方向走就恶心,回来远远望到庄园又没事了?
“好像有什么……能量在驱动我。”克利丝说,“我画的时候,炭棒几乎是自己在动。”
“就像催眠暗示之类的名堂?”他哼了哼鼻子,马上就后悔了。靠轻蔑的态度永远进不了女人的心,也进不了其他温暖的部分。
克利丝撇撇嘴,啪的一声合上速写本。阴森扭曲的画面仍在罗斯脑海里萦绕。
“大家都是评论家,”她说,“你还是接着按你的快门去吧。”
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过,把树叶踢得乱飞。罗斯看着她走上马车道,回大宅去了。他调整了一下勒得脖子生疼的相机带,架上三脚架,放好相机。
欠插的货,他想,反正我也不在乎什么狗屁不值的线描画。艺术家就是一群傻瓜,开口闭口都是什么‘内涵’,什么‘创造精神’之类的废话。所有一切都归结为金钱、权力和性,以及如何把这些东西抓牢。
他透过取景器看着庄园。克利丝一步三跳地登上了门廊前的宽台阶,消失在前门内。罗斯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大宅把她整个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