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梆子回到天津后，袁世凯说的那“两手”他一直缠绕在心头。他是在天津长大的，对天津的风土人情及社会环境比较熟悉。但是，熟悉并不等于什么都懂，特别是卫生局是干什么的？袁世凯说拨给他两名卫生警察的职责是什么？都不太清楚。他想，在卫生警察还没报到之前，先去卫生局了解一下，然后好指点卫生警察怎么干。就在他打算找个机会去卫生局时，当差的说，卫生局陆局长来拜访您来了，杨梆子一听，心说：“他来正好，省得我去了。”立刻出去把陆局长迎了进来。
陆局长年龄跟杨梆子差不多，也是四十上下，长得文绉绉的，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可一听介绍，才知这个陆局长资历不浅，他是政府公费出国的留学生，在日本学医，回国后先在济南，前年调来天津任卫生局长。陆局长在介绍完自己经历后说：“听说杨局长是袁大人委派来的，小弟我特地过来向您祝贺。”
“咳，还祝嘛贺啊，我可不是凭本事当上局长的，我这是‘瞎猫看见死老鼠’，碰上的。既然袁大人叫我当警察局局长，那我就摸索着干吧。”
“您太客气了，”陆局长跟着又说，“听说袁大人给您派了两名卫生警察，不知道他们来了没有？”
“嗬！这个事你也知道？”
“我是接到袁大人的公函才知道的，公函里指示我要把天津市的卫生工作做好，信中提到了您说叫我们卫生局在开展卫生活动遇到阻力时来找您，同时那公函中提到了给您派来两名卫生警察一事。”陆局长说到这时又说：“派往保定警察学校去的两个警察是通过我们卫生局的考核举荐去的，所以我才问问您他们报到来了没有。”
“那么说，你今天来是找他们俩人的？”
“不！我只不过问问而已，我今天来是向您求援的。”
“求援？”杨梆子刚想问问求援是嘛意思，一下子想起了袁世凯说的那两句话，于是说：“不错，袁大人是说过叫我协助卫生局管好卫生。可是袁大人交代我的是两句话，一是卫生局管的我不能插手，二是卫生局求我的我不能撒手。可我至今也未闹明白，你们卫生局哪些事我不能插手，你先把这件事跟我讲讲，也省得我瞎琢磨。”
“那好办，我先把我们卫生局的日常工作给你讲讲。”陆局长说完就列举了四项：一是卫生知识的传播；二是传染病的防治与宣传；三是对百姓的疾病治理，也就是对医院及诊所药房的管理；四是组织人员对容易传导疾病的地方撒石灰及喷消毒水。陆局长在介绍这些工作时，举出了不少例子，杨梆子听得很入神，心想，闹了半天，卫生局的工作还真不少，亏得袁大人没叫我当卫生局长，要是叫我当，还不把我急死。当陆局长介绍完了之后，杨梆子可就疑惑了，心说，卫生局不就这些事吗？他都说了，还要我帮什么忙呢？想到这就说：“听你这么一讲，卫生局的工作不都安排得头头是道，还来找我求什么援，要什么助呢？”
陆局长一笑：“您忘了袁大人说的话了吗？”
“那怎么能忘，刚才我不都说了吗？”
“正因为有袁大人这句话，所以我才来找您。”
“您愈说我愈糊涂了，干脆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别卖关子啦。”
“那好，我说。可有一样，我说出来您可别着急，这事还非得您出头不可。”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呢，咱哥俩头一回见面，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就讲究开门见山，‘死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别绕弯子。”
“行，行，我说，我今天来找您，一共是三件事，这三件事可弄得我这个局长是食不甘味，寝不成寐……”
“你就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罢了，哪来那么些个文辞。”杨梆子最腻歪有学问的人讲文词，所以，不等陆局长说完就插了一杠子。
“好，我不谈文词了，先说第一件吧，粪场子晾粪您见过吧？”陆局长一看杨梆子点了点头，又说：“按道理讲，晾粪应该离人子心远点，天津市四周有的是大开洼，可一些粪场子却偏偏在人子心里晾粪，像那佟家楼、赵家场、芥园大堤的粪场子，不仅在人子心里，还紧挨着大运河，尤其是那芥园大堤的粪场子就晾在大堤上，每当下雨，那被雨水冲的粪汁都流到河里去了，弄得芥园水厂的自来水都变质了……”
“那叫他迁走啊！”杨梆子又插了一杠子。
“您说得对，济安自来水公司找我们卫生局多少次，我们也派出多少次人员去动员他迁走，可那粪场子的东家齐大头就是不迁，还说什么‘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迁，看谁敢把我怎么样’！我一看，心说，先把他放一放，先动员别人吧，哪知，人家那讽刺话上来了，说什么‘你们卫生局是老太太买柿子，尽挑那软的捏，你们有本事把齐大头迁走，我们二话不说，叫迁哪就去哪’。您说说，我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把这小子猴起来！”杨梆子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捶，扔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局长，您先别着急，我跟您详细说，把齐大头猴起来，我是百分之百赞成。可是，干这手活我们卫生局是没有这个权力，即便是您有这个权力，我劝您还是慎重行事。”
“怎么？这小子动不得！”
“不是动不得，后台太硬啊。”
“谁是他后台？”
“王占元。”
杨梆子一听王占元三个字，脑袋立刻就大了。他干警察也有十多年了，虽说对上层不大了解，可是和同事们聊天中，对王占元这个人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知道王占元是袁世凯的亲信，袁世凯是北洋大臣，他手下有六镇官兵，每镇官兵都是一万二三千人，王占元是第二镇统制。再说啦，天津有王占元的公寓，王占元也不断来天津，这可是个跺脚乱颤的人物，要不齐大头这小子这么嚣张呢？他刚想到这，突然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于是又问：“这齐大头跟王占元是嘛关系？”
“齐大头说他是王占元的小舅子。”
“这齐大头大号叫嘛？多大岁数？”
“叫齐宝泉，年龄吗，大概六十二三吧。”
杨梆子把需要知道的都问清楚了之后，未作表示，又说：“这是第一档事，就谈到这，你再说说第二档子事吧。”
陆局长一看杨梆子未表态，心说，你杨梆子要是治不了齐大头，我这个局长可就有了挡箭牌啦。跟着就说：“这第二件事，虽说不大，可是个顽症……”未等陆局长说完，杨梆子把他拦下了：“嘛叫顽症？”“顽症嘛，”陆局长想了想又说：“按照医学上讲，就是久治不愈的病症，用大白话说吧，就是治好了又返回，再治好了，又犯了的意思。”
“嘛事这么难解决？”
“就是粪工们用的粪具，淘粪的粪勺、掃厕所的笤帚、盛粪的粪车、磕灰的粪桶。这些东西，他们用完之后随处乱放，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东西没人偷，所以走哪拽哪，全市不下几十处，最集中的地方有三大块，一块在西门里大街，一块在陈家沟子，一处是广善大街，尤其是广善大街那慈善医院门口，这里应该是最讲究卫生的地方。可是，每到下午开始，这里就成了粪车、粪桶存放的场所。医院是苦不堪言，即便是窗门紧闭，也是臭气哄哄，来看病的人也都捂着鼻子出来进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说破了嘴也不管事，他们不但不听，还理直气壮，说什么‘谁家吃饭不拉屎，你们院里也有茅房怎么不嫌臭呢’？你要叫他们拉走，他们会笑着说：‘行，行，你们受累跟着我们一块拉粪场子去吧。’我们没法，只好帮助他们把粪车、粪桶弄走。可转天，‘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又放在那儿了，就这种翻来覆去地好几次，您说，这受得了吗？”
杨梆子一听，心说，这确实是个挠头的事，因为陆局长的三件事，两件是跟粪场子有关系，所以在听完陆局长的话后说：“说说第三件吧，是不是也跟拉巴巴有关系？”
“对，还真叫您给猜着了，这第三件事，比那几件事还难崴。”
“怎么个难崴法？”
“就是厕所少，天津市河多，住在河边的都在河边拉，住在人子心外的就在附近拉。女的院里有茅房，小孩除了胡同就是马路，那人子心里的大人们都得挤厕所。七十多万人的天津，正式像样的厕所才四五十个，我曾做过调查，平均五百多人一个厕所，您想能不挤吗？上一趟厕所最少等半个小时，等不及的，干脆就在厕所外边尿，尤其是黑天和拂晓，黑咕隆咚的茅房，弄不好就踩上一脚屎，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
“为嘛不多盖些厕所呢？”
“谁盖？我们卫生局可没钱盖厕所，我曾跟那些开粪场子的人说过，叫他们盖，可他们提出一大堆理由，什么茅房盖了，粪由谁掏？有人偷粪怎么办？打起架来由谁裁定，我们卫生局既不是警察局，也不是法院，不好介入。去年就因为城里二道街的一个茅房因为谁偷谁的粪，双方各执一词，四五十人打斗，伤了三个人，最后不了了之。再说啦，人人都想在门口有个厕所，可是真要在他们门口盖厕所又起来反对。粪场子不盖厕所有他们的理由我还真没法驳斥。”陆局长说到这就再也不往下说了。
杨梆子一看陆局长说得挺带劲时，突然不说了，于是问：“都谈完了？”
“都谈完了。”
“你说的这三档事，我都听明白了，你想叫我怎么样帮助你们呢？”
“挺简单，您把那开粪场子的都召集来，把我跟您说的话，通过您的嘴一讲，那就都解决了。”
“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对，就是有这么大本事，可别忘了，您可是警！察！局！的局长，您说出的话可有分量，谁敢不听？谁不听，那就意味着倒霉，不是挨罚，就是进监狱！”
“我有这么大的权力？”
“当然了，要不袁大人叫我有困难找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