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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脆弱

离婚之后,吕如蓝一直带着儿子羽升住在老妈这边。吕如蓝习惯了每天清晨六点半上卫生间,如此一来就免不了与老妈的生活习惯冲突了。老妈是六点钟就进卫生间的,方便完了还要刷牙洗脸冲淋浴,常常弄得吕如蓝窘迫难忍。

今天早上,吕如蓝是被老妈的歌声弄醒的。“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还是那首老经典,嗓子刻意压低了,像是嘴上捂着一条手绢。如果吕如蓝和羽升没住在这儿,老妈原本是会痛痛快快放开嗓子的。

吕如蓝昨晚不想让粥剩下,就多喝了半碗,此刻她翻翻身还想再打盹,却觉得有些内急。她趿着拖鞋跑到卫生间门口,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愈发情急难耐。“妈,妈!”她在外面拍着门喊起来。

“唉,唉。”梅薇在里面应着,“我这就完,就完。”

“妈,你让我进去嘛。”吕如蓝有点儿哭笑不得,其实梅薇完全可以开开门,母女俩各办各的事,彼此并无妨碍。

“哦,哦,就好,就好了。”淋浴的水声停息了,猜得出老妈在手忙脚乱地擦身子。

“妈——”吕如蓝跺了一下脚。老妈就是这毛病,自家的女儿还有什么避讳的,还有什么不能看。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梅薇裹着浴衣往外走,与往里进的女儿擦身而过。那浴衣是束腰的,显得梅薇身材颇佳。吕如蓝看过老妈当年的照片,娉娉婷婷袅袅娜娜,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前些年老爸一直有病,特别是中风之后卧床不起,老妈尽心伺候直到送终,活得也真是不容易。

吕如蓝方便之后,重新回到床上。她很想再睡一会儿,可是老妈那边却弄出许多响动来。“呼呼呼”的,那是电吹风,老妈的头发精心染烫过,满头黑发卷,居然看不出一根银丝。“啪啪啪”的,那是衣柜的开合声,老妈又在选衣服了,这回穿的是西装裙还是缀花真丝衫?“笃笃笃”的,那是半高跟鞋的敲击声,老妈向这边的卧室走来了——

“如蓝,妈去活动了。”

梅薇推开门站在那儿,脸盘眉眼和口唇都是涂抹过的,那模样就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报幕员。

“嗯,嗯。”吕如蓝笑了笑,在床上半坐起来。

“我已经把酸奶、面包和火腿肠都从冰箱里拿出来了。等羽升醒了,你们娘儿俩一起吃,别管我。活动完了,我们就在外面吃。”

一不留神,梅薇把“我”说成了“我们”。她似乎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去。

梅薇说的“活动”,也就是到人民公园去唱歌。人工湖边有个土山包,一帮老头老太太每天早晨都站在山包上,扯着喉咙又喊又唱的。那情形有些像聚在枝头上的秋蝉,越觉得冬天临近,叫得就越嘈杂。

老爸离世那年,吕如蓝特别担心老妈。人们都说老夫老妻是个伴儿,如果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往往会很快跟着走。还好,老妈不久就在人民公园的那座土山包上找到了寄托。风雨无阻,乐此不疲,老妈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越活越年轻了。

老妈出门之后,吕如蓝也就没了睡意。她一边干着家务活,一边盘算着今天做些什么。吕如蓝想去逛逛商场,给自己挑选几件换季的衣服。离了婚的女人,更要光光鲜鲜,不能灰头灰脑一身晦气。双休日,羽升不上学,吕如蓝自己去逛街,把孩子一个人撂在家里总觉得不放心。鲍圭要是能来就好了,让羽升跟着他……

一想起鲍圭,吕如蓝的眼前就仿佛看到了鲍圭那笔杆溜直的后背和脖子,耳畔也响起了鲍圭那带着磁性的声音。于是,吕如蓝的周身就像受到磁力吸引的铁屑一般支棱了起来。当初说好了,鲍圭是按钟点服务的,接接送送每天三个点儿。此刻打电话让他来,似乎有些唐突。

吕如蓝存着这念头,做起事就有些心不在焉。羽升睡够懒觉起来吃饭,吕如蓝竟把面包放进了羽升的牛奶碗里。羽升奇怪地望着她说:“妈,你想什么呢?”

“没,没想啥。”吕如蓝慌忙避开儿子的目光,像是怕被儿子看穿了心事。

孩子到底是孩子,对母亲的神情并不在意。他很快地解决了早餐,然后抹抹嘴问:“妈,上午我干啥?”

吕如蓝信口回了句,“随便。”

“噢,那我打计算机游戏喽!”羽升欢呼着跑进了书房。

书房里摆着一台计算机,那还是姥姥从建工学院退休前购置的东西,运行起来就像老人在散步。羽升从书包里拿出游戏光盘,往计算机上安装他最喜欢的计算机游戏《战争警戒》。安装路径、文件名、协议、同意、同意……OK(好),搞定喽。

羽升兴致勃勃地看了一眼计算机屏幕,忽然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妈妈,你来看,这是怎么回事呀!”

吕如蓝过去瞧,果然不对头。计算机屏幕像是犯了病,军事基地里的那些发电厂呀、矿石精炼厂呀、战车工厂呀、空军指挥部呀……全都变了形。

吕如蓝脱口道:“瞧你,把姥姥的计算机弄坏了吧!”

羽升委屈地喊:“不对,不是我把姥姥的计算机弄坏了,是姥姥的计算机把我的游戏弄坏了!”

吕如蓝搞不懂,只能摆出个训斥的架势说:“犟嘴,怎么会?”

羽升说:“这是龙龙他爸爸给我刻的盘,我在他家的计算机上试过,好好的!”

“龙龙他爸爸的盘?”吕如蓝顺嘴说道,“那让你爸爸——”话一出口,忽然卡住了。吕如蓝烦躁地挥挥手说:“玩不成,就别玩了,别玩了!”

羽升不甘心,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妈,你让鲍叔叔来看看好不好?让鲍叔叔来看看什么问题嘛。”

咦,这主意真不错,吕如蓝笑了。以这个理由请他上门,名正言顺。

于是,吕如蓝就把鲍圭的手机号告诉了儿子,“你给鲍叔叔打电话吧,看他能不能来。”

羽升拨通了电话:“喂,鲍叔叔,我是羽升。”

“嗯,听出来了。”

“我的计算机有点问题,你能不能来帮帮我?”

“好的好的,你等着我。”

……

通完话,羽升兴奋地说:“妈妈,鲍叔叔答应来了!”

“哦哦哦。”莫名的慌乱从吕如蓝心里掠过,她转身进了卧室。

对着梳妆镜,吕如蓝薄薄地打了粉底,细细地描了眼线,浅浅地涂了口红,头发也精心地梳顺了,然后又喷了发胶……

接下来是换衣服,脱下居家的便装,把衣柜里的衣服比试了一件又一件,怎么也选不出来。到底穿哪件衣服,吕如蓝再也拿不定主意。

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

门铃响了。

吕如蓝穿着刚套上身的一件连衣裙往大门那边走。

羽升显然更着急,不等吕如蓝伸手,他已抢先打开了大门。

于是,鲍圭就和站在羽升身后的吕如蓝打了个照面。

鲍圭望着吕如蓝的那身装扮,脱口道:“怎么,你要出去吗?”

“哦,是要出去的,哦,那就不出去了……”吕如蓝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其实,已经不需要吕如蓝应对了,羽升迫不及待地扯着鲍圭的胳膊,将他拉进了书房。

“鲍叔叔,你看,这计算机游戏是咋回事?在同学家玩的时候还好好的!”羽升信赖地偎在鲍圭的身边。

“别急别急,我瞧瞧。”鲍圭稳坐在计算机前,动动鼠标,敲敲键盘,“哦,问题在这儿:这台显示器已经落伍了,咱们得重新设定游戏分辨率。从游戏主选单里找选项,看到没有?对,把1024×768×16改为640×480×16。怎么样,你来改?”

“好,我来我来!”羽升欢跳着,坐在了鲍圭的膝盖上。

掌声。笑声。然后,就是多媒体音箱里传出的游戏声。羽升和鲍圭显然玩得很开心。

两人打完了一盘电子游戏,鲍圭起身告辞了。“行了,全都OK了,那我就走了?”

羽升拉住鲍圭的胳膊说:“鲍叔叔不走,鲍叔叔跟我一块儿玩。”

吕如蓝心里期望鲍圭留下来,嘴里却说:“大星期天的,叔叔家里还有事吧?”

吕如蓝的话音里隐含着探询的味道,她的目光是垂下来的,仿佛在向着地板发问。

“家里就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

家里就他一个人!

吕如蓝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抬起眼说:“那就付你加班费吧,请你再陪陪羽升玩。”

鲍圭坦然地把目光迎过来,笑着说:“别说什么加班费,是羽升陪我玩嘛。”

吕如蓝又垂下了眼睛说:“随便随便,你们玩你们玩。”

吕如蓝摆摆手,转身进了厨房。她知道鲍圭是不会要加班费的,那就留人家吃顿饭吧。她从冰箱里取出肉馅,动手调馅包饺子。手动着,心思也是动着的,浑然不觉中竟把醋当成酱油,调进了肉馅里。

他是一个人呢!他是没结过婚,还是结过又离了?……吕如蓝用手中筷子使劲地打着馅,兑了料酒、花椒、香油和高汤的肉馅慢慢地缠上了劲,犹如发面似的鼓涨起来。吕如蓝的身体里也好像鼓涨起了一面风帆。

馅好了,面好了,吕如蓝自己擀皮儿自己包,不知不觉地竟然包出了两盖帘。

“妈,鲍叔叔要走。”儿子站在厨房门口说。

鲍圭探进头来,摆摆手说:“是啊,搅和了一上午,真该走了。”

“哎哎哎,别走啊。没拿加班费,还不吃个加班餐吗?”吕如蓝连忙站起来,送又不是,拦又不是,目光中满是挽留。

鲍圭笑了,他弯下腰看着馅盆和面板说:“哟,包饺子呀。”

“是啊,已经包上了,你就尝尝我的手艺嘛。”

“那好,我也搭把手。”鲍圭爽快地答应了,他洗了洗手,然后在吕如蓝身边坐下来,一起动手包饺子。

羽升当然也是要入伙的。他凑在桌边捏呀挤呀,制作出许多残疾饺子来。它们一个个歪着、斜着、渗着、漏着……看上去有点儿惨不忍睹。

鲍圭包得快,吕如蓝擀的饺子皮居然供不上他包。于是,吕如蓝就皱起眉,吆喝羽升道:“去去去,你别包了,尽添乱。”

羽升不走,只管伸手去拿饺子皮。

鲍圭说:“让我来擀吧,我擀得快。”

咦,男人居然会擀饺子皮?吕如蓝将信将疑地交了权。鲍圭执掌起权柄来,局面果然大为改观。他碾滚着擀杖,那些饺子皮居然温顺地在杖下自己打着转儿,一个个舒展开来。

他擀得真快,尽管吕如蓝可着劲儿地包,饺子皮还是积起了厚厚的一摞。

羽升说:“妈,我发现你没有鲍叔叔擀得快。”

吕如蓝听了,用指头点着羽升的小鼻尖说:“哟,你人儿不大,倒挺会发现的!”

“那当然。”羽升挺得意。

吕如蓝逗他:“你还有什么发现啊?”

“等我发现了,再来告诉你。”羽升一本正经地说。

吕如蓝与鲍圭对视了一眼,两人禁不住笑出了声。

眼看到了中午,梅薇从人民公园玩够了回来。她一进门,就看到围着桌子说说笑笑的三个人,于是脱口道:“哟,瞧这一家子,真够热闹的。”

吕如蓝连忙解释:“妈,是羽升打电话请鲍叔叔来,帮他弄计算机。”

鲍圭站起身,想说什么,梅薇摆摆手开口道:“我就喜欢家里人多。人多了,吃起饭来才有味道。”

开饭了。

平时,起居室里的饭桌都是靠墙摆放的,三个桌边三把椅子正好坐下三个人。今天多了个鲍圭,梅薇就把饭桌拉到房间的正中间。四个桌边,恰好坐下四个人。梅薇左看看,右瞧瞧,乐呵呵地对女儿说:“嗯,这么一坐,可就圆满喽。”

吕如蓝转过身,说是要去厨房下饺子,忽然听到门铃又响起来,老妈诧异地说:“咦,这时候谁会来呢?赶饭点啊。”

吕如蓝去开门,冯敏乐呵呵地走进来。她的手里掂着一些从街店里买来的凉菜,嘴里嚷嚷着:“如蓝,阿姨,我来和你们凑凑热闹。周末一个人在家里吃独食,怪没意思的。”

吕如蓝心里觉得意外,嘴上却说:“好啊好啊,你来得真巧,刚好赶上吃饺子。”

梅薇支使羽升道:“羽升,去给冯阿姨搬一把椅子来。”

鲍圭看看手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不用再搬椅子了,就让冯记者坐我这儿吧,我得走喽。”

吕如蓝愣了愣,问道:“怎么,不是说好了,在这儿一起吃饺子吗?”

鲍圭笑着拍拍脑门说:“怪我,怪我。和朋友约好了饭局,差点儿忘记了。”

鲍圭就这么告辞了,吕如蓝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失望。

梅薇说:“如蓝,你陪小冯说话,妈去下饺子。”

“唉唉唉。”吕如蓝神色恍惚地点点头。

冯敏就和吕如蓝闲聊,吕如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一句也没听进去。

煮熟的饺子端上桌,羽升迫不及待地先下了筷子。

“妈,饺子怎么是酸的呀!”

吕如蓝伸出手,拍了拍羽升的脑袋,“瞎说,是你自己嘴里有怪味吧?”

梅薇听了,也夹起一个饺子,慢慢地嚼了嚼。

“嗯,真是有点儿酸。我的傻闺女,调馅的时候,你是不是把醋当成酱油了?”

吕如蓝努力地回忆着调馅时的情景,将信将疑地夹起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咬。呀,还真是酸酸的哎。

冯敏咬了一个饺子在嘴里,怪怪地说:“确实酸。看来,我这个从来不吃醋的人,这回也得吃醋了。”

老城区的护城河是一处古色古香的风景,河堤上生着古槐,护堤的石栏是仿古风格的,柱身缠刻着龙凤纹,柱顶上雕着各式各样的兽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仿古的凉亭,斗拱飞檐,大红漆柱,檐下还垂着叮当作响的风铃。闲闲散散的,少不了有许多人到这里漫步。不知不觉地,就出现了许多摆卖物品的地摊。有的卖花鸟虫鱼,有的卖宠物猫狗。然而这些只不过是些中小板而已,古物摊才是支撑这个市场的大盘蓝筹。

古物摊也有细分,有的是字画专卖,有的是玉器独营,有的主打古币,有的偏重青铜……古瓷有十几个摊位,水深的要数亭前郗老师和槐下竺老师。

亭前郗老师留着长髯,时常穿着一件中式对襟衫,脚蹬圆口黑布鞋,手里摇着纸折扇,瞧上去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人。没人知道郗老师的来历,有传言说郗老师早年是做水利的,时常在乡下走动。走着走着,水利不做了,就在乡下收起了古瓷。他的摊位上青花、白瓷、黑釉、粉彩……五色纷呈,应有尽有。而这些不过是冰山小露,在他那摊位下面盘结着根系庞杂的供货群。谁也弄不清楚摆在摊位上的那些瓷器是从仿古小窑里新近烧出来的,还是从古墓里偷偷掘出来的。

与亭前郗老师不同,槐下竺老师瞧上去就像是大学里到了退休年龄又被返聘的女教授。花白的齐耳剪发,闪亮的金丝眼镜,白衬衣领从西装外套里翻出来,犹如熟透的棉桃绽露着耀眼的银絮。只要有人站在她的摊位前,她就会开讲,请往这里看,这是卵白釉描花凤纹碗,它是明朝的官窑器,你瞧这四个字,“天顺年造”,这就是它的款识。你再看看这件斗彩花鸟贯耳瓶,它的釉面白中透青晶莹如玉,它用的是青花勾线釉上填彩的技法……竺老师讲起话来像猫啃鱼一样咬着字头字尾,显然是久经历练。除却专业的声音,还有专业的笑容,一条条恰到好处的笑纹凝固起来,将那张脸开成不败的绢花纸卉。这一切都来自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竺老师做过博物馆的讲解员,因此摆在她面前的那些古瓷器也就有了馆藏文物似的光彩。

到凉亭前光顾郗老师摊位的多是些要在沙里淘出些金子的人,他们买的是侥幸,买的是便宜。他们总想花个鸡价钱,就能买回凤凰来。

竺老师那儿则不同,在老槐树下听竺老师开讲的每每是些一分价要买一分货的人。他们买的是“对”,买的是“真”,他们怕只怕花了凤凰钱买回的却是一只鸡。

如此一来,亭前郗老师和槐下竺老师的摊位虽然相隔颇远,却有了一种对台唱戏的阵势。

田行道是由东往西顺着河堤走过来的。经过亭前郗老师的摊位时,他佯作观望河景,偏转了脑袋。田行道不想让郗老师看到他,他知道郗老师与父亲有交往。有那么几次,田行道回家去,看到父亲在客厅里与郗老师对坐,二人像老朋友似的,相谈甚欢。

此刻,田行道掂着提包疾行一阵,径直来到了槐下竺老师的摊位前。

一树浓浓的槐荫犹如伞盖一般遮住了竺老师的摊位,为它添了几分幽秘。竺老师正靠着树干小憩,见田行道来了,就笑着起身问道:“先生喜欢什么?”

田行道把提包拿到面前说:“我带了件东西,想请竺老师看看。”说完,他把提包拉开,取出一个浴巾包裹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将浴巾揭开,于是,那件观音樽就露了出来。

竺老师接过去看了,目光倏地一亮,旋即又掩住了眼帘。那情形就像不经意地误开了胶片照相机的后盖,又慌忙盖上一样。

田行道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切地问:“它,是假的吗?”

“这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竺老师仔细地摩挲着,“你瞧,这釉面开细片纹,还有牛毛丝纹。你再瞧底足,这黄颜色像什么?”

“像——”

“对,它像小米汤。”不等田行道回答,竺老师就自己说了出来。她不过是设问罢了,那是一种讲解的技巧。

“这就是典型的‘米汤底’,是康熙郎窑红的又一特点。”竺老师再指指观音樽的釉身说道,“你瞧,这釉身有什么特点呢?”

“它的特点是——”田行道随意跟了半句,然后就停下来,洗耳恭听。

“对,它的垂釉没有流过底足旋削线,行话称之为‘郎不流’。”

“那,竺老师觉得这件东西是——?”田行道先自把心吊了起来。

“没问题,它是‘对的’,康熙郎窑红。”竺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谢谢,谢谢竺老师给我‘长眼’。”田行道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观音樽复又裹好,收入了提包中。

这下好了,母亲再不必多心,竺老师已经判定它是“对的”。田行道离去的时候,特意向亭前郗老师那边望了望。郗老师和他的摊位离这边远远的,看上去就像罩着雾笼着云一般朦胧。

田行道看看表,差不多到了放学时间,他心里忽然牵挂起了儿子羽升。离婚的时候,法院将羽升的抚养权判给了吕如蓝。接下来协商田行道探视权的时候,吕如蓝说了句,“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怎么都行。”田行道当时心头一热,还觉得前妻真是通情达理。没想到恰恰是因为没有明确规定,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竟然变成了“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怎么都行”则变成了“怎么都不行”。

离婚之后,田行道发现探视权落空,恼怒时,他也曾打算撞上门去与前妻争执,深想想,却又踌躇了。夫妻分手,本已伤了儿子,又怎能在新痂上乱戳乱捅?无奈之下,田行道只得在想极了的时候跑到学校门口,等着羽升放了学,匆匆地与儿子见上一面。

此刻,要见儿子的念头腾升起来,让人难以抑制。于是,田行道就拿出手机,给雷莉打电话。

“喂,今天中午有饭局,我接不成晨晨了。”

“那好吧,我去。”

田行道松口气正要挂断,那边却忽然追问一句,“谁请客啊?”

田行道来不及多想,随口道:“老庆。”

“哦——”

不等田行道再说什么,雷莉已挂断。

田行道重新跨上自行车,往羽升就读的建国路小学那边骑。一路上,他心里不住地犯堵:当爹的去看看儿子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又怕影响后妻的情绪,只好胡乱搪塞。你说你活得窝囊不窝囊?

匆匆地赶到建国路小学,看见学校门口黑压压地聚着许多家长,田行道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放学,那就守株待兔,在校门口等吧。

路边挤着一些兜售饮料和食品的小商贩,田行道抽抽鼻子,循着气味看过去,于是就发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当初和吕如蓝一起过日子的时候,田行道偶尔也去学校接过几回羽升。羽升喜欢吃烤红薯,田行道总是在校门口买好了烤红薯,然后拿在手里,眼巴巴地等着儿子从校门里走出来。儿子见到烤红薯,两眼就会喜滋滋地放光。孩子很乖,吃之前总要把烤红薯塞到田行道嘴边说:“爸,你先咬一口。”田行道轻轻地一吮,稀溜溜的薯泥就会像蜜糖一般,沿着舌尖向内里滑淌,一直甜进心里头。

……

此刻,田行道买了一个最大最软的烤红薯。他望着薯头薯尾渗出的浓汁,眼前就浮现出羽升亲昵地与自己分享这美食的情景来。

家长们忽然骚动了,一队队学生正像开闸放水一样涌出来。田行道一边往前挤,一边捧着烤红薯兴高采烈地张望着,那情形就像是要给远道而来的贵宾献上鲜花。一大片黑压压的小脑袋蚂蚁般攒动着,田行道目不转睛地扫来扫去,唯恐错过了儿子那张小脸。

没有看到,没有。

从校门出来的孩子越来越少。

似乎要走空了。星星散散的,偶尔还有一两个孩子走出来。

田行道好像溺进了深水里。他喘着气,一把拨开保安,就往校园里边闯。

“哎哎哎,你干什么?”保安嚷嚷着。

“我找我儿子——!”他向尾随的保安扬了扬拳头。

保安摇了摇头。

三年级四班,在教学楼的第二层。

田行道上了楼,然后顺着走廊往前走。他看到三(四)班教室的门是开着的,里边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田行道绷紧的身子放松了。

“羽升,羽升——!”人未进门,他就在走廊里高声喊。

教室里有几个孩子正在打扫卫生,可是里面没有羽升。

有个扫地的孩子直起腰对田行道说:“今天不该吕羽升值日。”

“吕羽升已经回家了。”

“吕羽升早走了。”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田行道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吕羽升是谁。操!吕如蓝把儿子的“田”给改掉,随她的那个“吕”了!

“哦哦哦,他已经,已经……”田行道失望地转身离去。他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好像脚下踩着儿童游乐园的荡荡板。

走出教学楼好远了,田行道才感觉手上有点儿黏。他低头瞧瞧,那块烤红薯已经被捏成了一坨稀泥蛋子。他下意识地将那稀泥蛋子捂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下。稀溜溜的薯泥滑进口中,竟像体检时吞下钡餐似的,让人生出一阵呃逆来。

田行道沮丧地出了校门,推上自行车茫然失措地往前走。走着走着,抬头看到路边有一家羊肉汤馆。田行道觉得馋虫子忽然从喉咙眼儿里爬了出来,忍不住一脑袋钻进了羊肉汤馆里。

也好也好,反正给雷莉说过了,有人请客,晚饭不回去吃。哈哈,那就自己请自己吧。田行道在小馆里坐下,点了两碟小菜一大碗羊肉汤泡锅盔,外加两瓶啤酒。他自斟自饮着,吃得既自伤又自哀。

田行道其实一点儿也沾不得酒,一瓶啤酒下肚,脸就涨成了猴屁股。剩下的一瓶啤酒,被他起身离去时很沧桑地灌进了肚子里。如此一来,他整个人就既慨又慷地天翻地覆了。

田行道记不清楚他是如何摸回家里的。雷莉开门放他进屋时,用那样的一种眼神望着他,仿佛他是一条走失之后,又厚着脸皮溜回来的脏兮兮的狗。

“嘿嘿嘿,这顿饭……我吃得,好。你和晨晨,吃了吗?”田行道涎着脸笑。

雷莉冷冷地回答:“我给老庆打电话了,他没请客。”

说完转身就走,把田行道一个人撇在了那儿。

田行道又尴尬,又恼火,他气咻咻地尾随着雷莉进了卧室,“你你你,打电话!你你你,调查我?告,告诉你,我没去老庆那儿吃饭,我,我去看儿子啦——!”

“别给我说你去哪儿了,我又不能给你儿子打电话。”雷莉眯缝着眼,嘲讽地望着他,那情形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老师在看穿一个老爱撒谎的小学生。

“真真真,真的!”田行道吼得像牛叫。

雷莉疲惫不堪地在床沿上坐下来,“田行道,你别给我来这套好不好?你不是说过嘛,这些花招全都让咱俩练完了,今后咱俩谁都别想唬住谁!”

听女人指名道姓地点出这番话,田行道不由得心里一阵阵泛苦。当初两人偷偷相好时,为了瞒住吕如蓝,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许多鬼花招。雷莉那时就心里犯嘀咕说:“行道,你的鬼点子这么多,将来结了婚,你还不把我耍晕了?”田行道安慰她:“我这点儿小把戏,咱俩都一起练过了,将来还能蒙得住你?”……

唉,现如今,耍者真的是无心再耍,可是疑者却依旧生疑啊!

田行道心里真是窝憋得很,他双目鼓胀,青筋凸突,看上去犹如一条即将爆裂的轮胎。

雷莉被他的模样吓住了,她胆怯地退缩着说:“你你你,怎么了?你你你,你可别——”

哪知轮胎没有爆响,却自己撒气,瘪了下来。“呜呜呜……”身架那么魁伟的男人,捂住脸,抖着肩,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哎哟哟,你哭什么呀?”看到田行道这副样子,雷莉大感意外。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男人哭得愈发伤痛,像是即刻就要塌方。

女人只好堵口子,“哎呀,都是我不好。别哭了,别哭了——”女人到底是泥做的,说是来堵呢,水一泡,自己先稀了。

夫妻俩就这么相对着抹眼泪。

晨晨闻声跑了过来,“妈妈,爸爸,你们这是怎么了?”

田行道伸出一只手,在晨晨的一边小肩膀上抚了抚;雷莉伸出一只手,在晨晨另一边小肩膀上也抚了抚。两只手仿佛会传递什么,晨晨小嘴儿一撇,也跟着哭出了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田行道又无数次地回忆起如此这般的一幕,那情形就像一个输掉颜面的棋手忍不住要为曾经下过的一局臭棋复盘。田行道把一切都归结为酒,酒能让男人变得豪放,也能让男人变得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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