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揉眼睛,细细确认一遍,琉璃瓦上真真切切坐着一个人。
谁会大晚上的跑来闹鬼的宫殿上喝酒,我本该拔腿就跑,却好奇心作祟,鬼使神差地往那个身影步步走近。
粗看琉璃瓦上的男子,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泛着清辉,气质高雅清冷,有些眼熟。
莫名地想起那晚的苏洵,他沐浴完时,也是穿着白衣,虽然只是随便套在身上,但是能将白衣穿得这样好看的,还是第一人,他只是简单地坐在那里,不做任何事,也是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眼前之人穿的白衣,过于素净,有些像丧服。
近看嘛,也要走近了才能看。
我走到离该男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双手握紧棍子,做出随时迎战的准备:“你是人是鬼?”
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人不会跑到如此寂静荒凉的地方喝酒,找个美人围绕的青楼酒馆多好。
琉璃瓦上的男子转头微微看向我,白衣飘飘,坐姿潇洒,右手还提着一壶酒,答非所问道:“本王与皇后娘娘的相见,总是如此别开生面。”
这人竟能在黑夜中一眼认出我来,这语气,明明也是识得我的,我更加好奇了,再往前走个两三步,现在终于能看清面容了。
他的这声本王,倒是提醒了我,放眼朝廷,封王拜相的屈指可数,留在上京地更加屈指可数,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夜黑风高下,这张面庞,五官棱角精明,几乎与大明宫的苏洵一样英气俊美,举世无双,犹如天上的皎洁月亮,正是他的皇兄,平阳王苏景。
对于他为什么能第一眼就认出我这件事,委实不是因为我声明远扬,而是他本来就是个干大事的人,成败在于细节,自然对宫中地事情要了如指掌,好比把我放在大明宫,那些宫娥铁定看不穿其实我是皇后这层身份。
苏景眼神里怅然若失,饱含了太多故事,心情貌似不佳,细细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居然开起玩笑话来:“你这身装扮,倒是新奇,本王若没记错,你上次有说过要报答我来着,难道这就是你报答的方式?”
他重点瞥了瞥我手里的棍子,若隐若现的笑意浮上眉梢。
我身上这副土里土气却不失地主风范的行头,是为了迎合大多数赌徒的人设而穿的,更重要的是以防再碰见江皓宇的那帮手下,再背追个半死,特意贴了八字胡。
苏景的眼力很好,我却不太行,上次将他误认为陈止,这次直接人鬼不分了,内心深感歉意。
“自然不是,我手里这根棍子只是用来探路的,王爷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吩咐,话说王爷独自在此做什么呢?”
当日情形,要是没有苏景出手相助,我肯定被揍成猪头。
我极力解释着,默不作声地将棍子收在身后,丢到地上,觉得还是不行,再不失礼貌地用脚拨到身后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苏洵与苏景两人是冰与火的关系,我与苏洵看起来是绑在一起的关系,此时遇上苏景,却使得有些尴尬。
当年先皇封王时,为了表示尊重苏景的意见,曾问他需要个什么名称才显得与他相配,苏景不提什么镇北王,摄政王,偏偏觉得平阳王与他相配,平阳平阳,这分明是暗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
大抵对先皇意见比较大,有含沙射影的意味。
即使我在复礼阁闲心修行几个月,不过也是杯水车薪,对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皇家礼仪的理解也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大多数人都明白,自古以来,无论是皇室还是民间,拥立太子或者承袭家主,依的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的规矩。
苏景的母亲贵为皇后,按道理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如今却是蓝淑妃的儿子当了皇帝,有些人自然不服,幸而苏洵年少有为,才智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才没有多大异议。
先皇好魄力,虽然治国不太行,但却是个好丈夫,只听说先皇与蓝淑妃两人鳒谍情深,痴情到这个地步的君王实在罕见,居然连皇位都能传给蓝淑妃的儿子,真真英雄本色,苏洵如今的好胆识,多半也是遗传因素。
作为全局最大的受害者苏景,心里莫名地冤枉,本来坐拥后宫三千佳丽,在朝堂发号施令的该是他,却生生成了发号施令的接受者,可能因这个缘故,两兄弟才反目成仇,兢兢业业始终以整垮对方为目标。
苏景仰头喝了一口酒,酒滴顺着脖颈流下,在月光下闪烁,眸色沉沉道:“多年未踏进母后的宫里,情不自禁就走到这里。”
先皇后身归虚无,半年之后苏洵行太子册封大典,苏景便被调到玉门关守关去了,每年的祭奠,也没能回来拜祭,其实也挺惨无人道。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好像踩到了苏景的痛脚。
苏景不以为然,倒像是看开了一般,兴趣盎然道:“报答的事不必等日后了,正好今日本王心情欠佳,上来陪本王喝一场,就当是报答了。”
我本该拒绝,因苏景说的是喝一场,不是喝一口或者几口,而且他带着的酒,肯定不像锁仙居的莲花白酒一样寡淡性温,喝起来与喝白水无异,我对自己的酒量向来深有自知之明。
但我已经放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现在能报却不报,显得太过不去些,我也想早日澄清这个人情,以免一直拖欠着。
皇宫的墙头显然不比宫外的墙头,攀爬难度直上一个系列,我像三岁孩子蹒跚学步的样子,好不容易才与苏景平起平坐,他这种身怀绝世武功的,应该只是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如履平地便稳稳当当落了上去,看着我手脚并用十分吃力,眼神有些怪异。
无遮无拦的视野,极目看到远处相连的夜色,大片的琉璃瓦鳞次栉比,夜风凉凉拂过脸庞,将我额前的碎发吹在脸上,酥酥痒痒。
苏景身边放了好几坛子酒,横七竖八躺在那的已经空了,想来他在这里感悟了挺久,他拿起一坛还未启封的递给我,这么大一坛,沉甸甸的,我非得醉生梦死不可。
我伸手接了过来,打开木头塞子,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被夜风带着四下散开。
轻轻呡了一口,我果然不是喝酒的料子,这酒看着品相不错,喝起来却是又浓又辣,又苦又涩,嘴里一阵火辣辣的麻,眼睛快要沁出泪花来。
喝了第一口,绝不会有再喝第二口的冲动。
苏景一口接着一口,神色平和,喝烈酒像是喝白水,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默默将酒咽了下去,喉头一阵辛辣,吃酒像是吃毒药。
他神情恹恹,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站在报恩的角度,倘若能将他点化,也是大功一件。
踌躇片刻后,开导他道:“人生无不散的宴席,早分开晚分开终归是要分开的,活在自己的世界,才是最重要的,先者大约也不喜欢看到在意的人一直为她伤怀惆怅的样子。”
苏景有些讶然,依旧不言不语,顿了顿,我又道:“阿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小时候看到周围的伙伴们父母安康,心里好生羡慕,我连阿娘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父亲对我的教育问题一直很上心,也很担心,请了很多德高望重的先生,可能越过了言传身教这部分,收效甚微。好不容易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又进宫里来,你也知道,皇上他一直是有心尖人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虽然不是我的主意,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棒打鸳鸯了,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惨淡。听说幸福与悲惨都是要对比才能体会到,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卑鄙,但也不可否认确实很有效果,你现在心里可觉得好受些?”
夜色漫漫,苏景怔怔瞧着我,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有流光闪过,似笑非笑道:“貌似还真的宽慰了不少。”
语气斩钉截铁:“即使素未谋面,先夫人定然也是姿容绝世。”
我不知他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心里委实喜不自胜,暗赞苏景好眼光。
“大明宫那位对你很不好?”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苏景指的人是苏洵,这两人的关系当真是差到现在这地步了。
苏洵一开始对我确实不佳,倒夜香刷马桶,好在是明着冲我来,不像梅凝香,被她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现在也适应了。
况且潜意识里我还是与苏洵自成一派,在背后说人坏话貌似不太厚道,想了想:“应该也不算太坏吧。”
苏景略微点头,仰头又喝了一口,我提起酒壶看了一眼,又默默放下。
假装看着皇城远处,匍匐在上京城的团团灯火,十里长街,十里辉煌,可想而知夜市生意十分兴隆,隐隐约约可听见喧闹之声。
父亲如果得了一副名画,心情大好时,便会与我科普当今的朝政局势。
自然离不开苏洵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治国安民手段,偶尔也会提到苏景。
苏景在玉门关的十来年,戍边戍得头头是道,寻滋好战的匈奴、突厥骑兵不敢踏进大元国土半步,不敢滋扰边境百姓半分。
他也算是个将才,只不过苏洵更加光芒万丈,掩盖了他的光辉。
父亲提及此事往往要扼腕叹息,倘若这两人能放下恩怨,齐心协力,定然开辟更大一番盛世。
我便会趁机抢问道:“他们是结下什么梁子,难道平阳王也喜欢梅妃,但是梅妃却被皇上收入囊中了,苏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最后两人分道扬镳,古来不能与帝王争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江山,一样是美人,但是除了这两样东西,也没有其它可以争的了。”
父亲说到这里,剩下的基本靠我自行脑补画面。
话告一段落,我与苏景相坐无言,他若有所想地喝着坛中酒,思绪百转千回,心情貌似好了不少,我干坐着无趣,也不想喝酒,内心开始煎熬起来,正想着怎么提前撤退,既不显得失礼,也不显得唐突。
“娘娘,皇上召见。”
琉璃瓦下,陈止一袭银白巡逻铠甲,腰上佩着七尺长剑,站在如霜雾的月色之中,身后敞色的披风十分亮眼。
不知苏洵这么晚了还特意让陈止寻我过去,是否出了什么差错,上次之事,他还为程妈妈请了太医,我还未亲自谢他。
我看到陈止恍如看到命中救星,三两步从墙上跃下来,将满满的酒壶递给他。
“王爷请的酒,不要浪费了,走吧。”
苏景嘴角抽了抽,陈止的嘴角亦抽了抽。
末了,我对苏景道:“今日先到这里,改日得空再叙。”
这本是分别时的客套话,我说的得空,未免就真的得空,不过走个日常虚礼罢了。
因着苏洵与苏景的关系,陈止和苏景两人从头至尾,并没有任何交谈,只是临走时微微对视了片刻。
苏洵登基后,陈止曾与他一起作战歼灭叛军,也曾与陈老将军上沙场杀敌,敌军一听他是陈老将军麾下,微风丧胆溃不成军。
这样一尊不战而屈人之兵,放在宫里与神武军一同守护皇宫,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我所关心的,不是战场上的厮杀,而是风月上的纠缠,陈止已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似乎并未与哪家的小姐有过纠葛。
白季尘与太平虽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到底是太风流了些。
此时我突然想乱点鸳鸯谱,将陈止与太平凑成一对。
我稍不留神,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银白盔甲在夜色的摩擦下发出沉闷的“铿锵”声,他的声音不卑不亢:“臣还未有成家立业的念想,多谢娘娘盛意。”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颓废点点头,但太平好歹冠着公主的名分,白季尘那边若是黄了,最不济还有登科状元做后盾。
陈止手里的酒壶,光滑细腻的壶身反射月光清辉,一高一矮的身影跟着我们的脚步前进,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臣不知有些话当不当说。”
我委实讨厌这句话,总是弄得人提心吊胆,每每有人说这句话当不当说时,大部分情况下是不当说的,但是不说又觉得咽不下去,所以才有此一问。
我已经做到了准备,顺水推舟道:“你说吧。”
“平阳王与皇上嫌隙颇深,娘娘心思单纯善良,日后若是卷入这场漩涡中,恐难以独善其身,怕遭有心人所利用。其实皇上他……”
我觉得前面的只是为了引出后面而做的铺垫,然话至此,却生生没了下文。
前面部分我还听得头头是道,后面的实在头昏脑胀,应该不是我理解能力问题,而是陈述能力问题。
“皇上他怎的?”我凑前几步追问道。
陈止现在是闭口不谈,搞得我严重担忧苏洵召我过去是为的什么?
但陈止除了必要的对话,能省则省,还未听到他说过其它,所以要提前知道苏洵传我过去,是作何打算,基本是不太可能的。
到了金华殿,陈止自觉地退到殿外守着,变回沉默寡言的将军,像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我踱步进正殿,烛光袅袅穿过月门的镂洞,亮堂堂,一派安宁静谧。
透过月门,看到苏洵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方桌边,脸色还有些阴沉沉。
桌上布置几道可口的佳肴,香气扑鼻,有七珍玲珑虾、茴香凤角、花丝脆笋、清蒸银鱼、酱香羊肉、蟹子羹……皆是我赞不绝口的名肴,特别是正中间那份酥汁鹅翅,光看色泽,便忍不住口水漫延,苏洵的口味大致与我相同。
每一道菜都还未动筷,蒸蒸冒着热气,应该是御膳房的人温着温着,温到现在,苏洵不会到现在还未用晚膳吧,我又再次佩服他的定力,美食于面前却正襟危坐,丝毫不为所动。
突然想起惨不忍睹吃了半个多月的萝卜菜头汤,替自己鸣冤了一阵。
“皇上,不知您找我,有何指示。”
我今晚只光顾着等太平,茶水接了一壶又一壶,其实也未进食多少,看看桌上勾魂的美佳肴,愣是还能夺回一些理智。
“送汤药的太医前来禀报说整日不见你,将药送到金华殿来,皇宫都搜遍了,也不见你身影,看来高太医医术太精湛了,或许你恢复能力太好,瞧着当天出殡日子都快定下了,谁承想这才过了几天,活力四射,便坐不住出宫鬼混去。”
苏洵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语气极度不善。
我讪讪一笑:“我去宫外瞧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想带来给皇上开心。他们也太不知轻重,皇上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怎么能让您操心,所以今日这药······”
我想今日可以躲过汤药的毒害,正心花怒放着,苏洵却冷冰冰打断我还未说完的话。
“朕让人多给你准备一份,左右对身子有益无害,御膳房今日多做了几道菜,浪费了可惜,吃完将药喝了吧。”
皇上,您知不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量多就好。
太医署的药材是不用钱的吗,我那些药材,看着也不是遍地开花,那么容易寻到的。
我慢慢坐下,狐疑地看着苏洵,他说的这个御膳房饭菜做多了的理由有些牵强,这满桌盛宴琳琅满目的,莫非是一直在等我用饭么?
我这个理由也委实有些牵强。
“不要与苏景走太近了,他远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我屁股刚坐下,苏洵凉悠悠地说了这么一段,让我有些吃不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您派人跟踪我了?”
苏洵盛了一碗蟹子羹,舀了舀色香味俱全的米粥,不知我哪里来的自信:“你想多了,苏景身边的人来报的。”
我再度难以置信,这两兄弟是玩什么阴谋诡计,连往对方身边安插眼线这种手段都用上了。
而且苏洵说起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就像在谈论朝政般理所当然,想来平日里没少干这种事,但是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未免也太没有防人之心。
“你们确定是亲兄弟吗,这都什么情况?”
苏洵沉默不语,好半晌没有回话。
良久,他将瓷碗搁在桌上,力道不轻不重,看着微微跳动的火苗,缓缓吐出几个字:“大抵是不死不休。”
我不知苏洵在这一默的功夫里,牵扯出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