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首要要求便是跳脱时局之外,站在完全客观的角度记录时政。
然而,那不过是理想化的构思,现实往往很残酷。
独孤青绮早先听说过一则小故事,有帝王行差踏错,恐背负千古骂名,便要求史官粉饰太平。
不想史官一身傲骨,秉持实话实说的信念,宁折不屈,老史官不行换中年史官,最后一家三代,全被斩杀……
强权之下必有庸夫!
所以才说,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失败了便是贼子,胜利了便会成为“盛世开创者”。
她父皇信心十足,字典里没有“失败”二字,所以不用担心声名受损,被后人唾骂。
也是,一位正值壮年,满腹经纶的帝王,不耽于酒池肉林的享乐,不沉溺儿女私情的追求,醉心追求权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儒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天下大同,想要推行这个理想,将三分的天下合而为一,虽然简单粗暴,但大有裨益。
对于独孤辰的所作所为,结合他的思想行动,独孤青绮静下心来,稍稍一琢磨便理解了。
可是理解归理解,不代表她会鼎力支持,虽说她也憧憬着天下大同的生活,可那要是用累累白骨堆砌而成,她宁肯倾尽全力,维持这百年难得的太平,守护黎民百姓过着小富即安的生活。
当然,要是有兵不血刃就能达成心愿的办法,她也乐见其成。
不过那都是长远目标,她眼下的问题是,自己的幸福成为她父皇迈入康庄大道上的第一块绊脚石,这很棘手。
独孤青绮的痛感更加强烈,好不容易干爽的额头又沁出丝丝细汗。
其实寻常女子,因生产开骨缝,别说坐起身,便是活动都困难。
独孤青绮此刻没有稳婆看守,在胎衣未下时,擅自坐起身,且心情大起大伏,此乃大忌。
艰难抬手摁住痛感明显的小腹,额角的细汗攒成珠子,顺着独孤青绮血色全失的脸颊滚下来,她咬咬牙,接续:“父皇,您有自己的算计,我人微言轻,不敢妄下评论,只求父皇放我们母子回去。”
又是一波强烈的痛感,独孤青绮闭了闭眼,再睁开,做了几个深呼吸,方又道:“倘若他日父皇旗开得胜,为表仁厚,愿意宽待轩辕皇族,我先行谢过父皇隆恩。”
“还真是女生外向。”独孤辰呵呵一笑,“可是青儿,你想过没有,倘若那一日到来,轩辕洛作为亡国之君,以他的骄傲,还容得下你这个灭国公主么?”
独孤辰口气笃定,就好像那一日已经到来,小腹疼痛的独孤青绮,这会儿心脏也跟着抽搐:“亡国之君”四个字,何其沉重,骄傲如轩辕洛,必然承受不起!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便让独孤青绮再次焦灼起来,甚至忘记身体的不适和之前说过的人微言轻,伸手一把揪住独孤辰的袖摆:“父皇,世人皆知,时局一乱便会生灵涂炭,这难得的太平日子,父皇何必搅乱一湖静水?”
盯着独孤青绮的独孤辰,听完这话,噗嗤笑出声:“青儿,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么?”
“矛盾?”独孤青绮摇头,“不觉得。”
独孤辰慢条斯理道:“你是个难得聪慧的女子,又曾生存于微末,眼光远高于等闲,自然理解这看似和谐的太平年景,它并不牢靠,毕竟历史上,像这样几分天下的时代,没有哪一个维持得够久。”
“欧阳俊说你早年喜欢听古时故事,你自己算一下,古时但凡有三分天下的局面,最长久的,统共才维持了多少年?”
“目前的局势,就好像民间供幼儿玩耍的压翘板,几个稚子站在上面,个个小心翼翼,总算将压翘板维持在一个平面上,然而一旦有谁撑不住,稍微动一下,板子立马就会倾斜。”
“这些年,立在压翘板上的稚子们,每一个都战战兢兢地维持着它的平衡,谁不是殚精竭虑的?”
“总得有人站出来,打破这个虚伪的平衡,将大家解脱出来。”
呼吸急促的独孤青绮,勉力抬头正视独孤辰:“如果一个游戏,参与者都觉得劳累,放弃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国与国之间,不是稚子做游戏,战乱一起,必将血流成河,父皇御书房中还贴着‘爱民如子’四个大字,难道您希望看到因自己的一个决定,让您的子民哀鸿遍野?”
不为所动的独孤辰,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如果有可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没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独孤青绮却只听到,“如果有可能”,怎么个可能法?
联想一下从自己和亲开始的所有过程,其实她父皇早就生出一统天下的野心,可还是强行送她来和亲。
甚至她要逃走,他父皇还和轩辕洛私下联络,阻碍了她计划的施行,却又在她即将生产时,大费周章把她劫出来。
一个废后不能牵制轩辕洛,那么再加上皇太子呢?
这种推测令独孤青绮忍不住战栗起来,她抓着独孤辰袖摆的手,用力得关节泛白,试探地开口:“父皇,我愿意留下来,不过楚皇一直期待着我们的骨肉,你把儿子给他送回去,好不好?”
用的是哀求的口吻。
独孤辰皱眉瞥了独孤青绮一眼:“青儿,朕早就说过,会让这个孩子继承大统,自然要亲自教养他,待他日回国,便会请国师测算,为他取名,随后便载入我独孤氏宗谱。”
也就是将他们母子扣下,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给轩辕洛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对了,欧阳俊说过以她的口吻和笔迹给轩辕洛留了一封书信,说她一直在骗他,始终没有放弃逃离他的念头……
胸腹间有东西在翻涌,小腹也疼得难以忍受,一只手已经抓不住独孤辰的袖摆,独孤青绮又上另一只手:“父皇,孩子是无辜的,您不能让他生来就没有父母疼爱……您不能!”
就算再没经验,可独孤青绮已经疼成这样,独孤辰又不瞎,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喊稳婆。
独孤青绮另一只手捞了个空,条件反射再往前,结果一头栽下床。
感觉裹着薄毯的身下一股热流急涌而出,意识变得模糊,沉入黑暗前,喃喃念叨:“洛郎,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