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借还是不借,我总要回去的。”伊人抓抓头,小心地问:“你能派人将我抬回去么?”
“你还在坚持?难道你不想见裴若尘了?”贺兰钦诧异地问。
“想见的,可是现在不能去见。”伊人叹了声,转身欲回。
贺兰钦怔了怔,随即,又是一脸了然的笑,那笑容稍现即逝,他重新变成一本正经的模样,道:“伊人,如果你回去见到阿雪,告诉他,容后在我这里,有人看见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所以将她带到我军中。”
说完,他将虎符顺手往案上一放,然后走了出去。
伊人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案上的那只藏青色的虎符。
虎符青翠,散着幽兰兰的光。
伊人又往贺兰钦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贺兰钦已经走出帐外,唯见帘帐翩跹,周围并无人影。
伊人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到了案台边,然后咬着手指,一眼不眨地看着案上的虎符。
也不知犹豫了多久,她终于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虎符一下:陈玉清凉凉的触觉,顺着指尖,一下子传到心底。
她突然清醒起来,快速地抓起虎符,将它塞进自己的怀里。
不问而取谓之窃。
她窃符了。
伊人的心跳,快得吓人。脸颊红红的,似要滴出血来。
等出了营帐,贺兰钦一点也没有等候太久的模样,外面,也早有一辆马车侯着了。
“告诉阿雪,只要他与陛下作对一天,本将军,绝对不会念及兄弟之情姑息他!”贺兰钦的声音很高,唯恐别人没听见似的。
伊人也不接话,只是忙不迭地爬到了后车厢,然后转过身,对贺兰钦轻声道:“谢谢。”
贺兰钦一脸的高深莫测,眸地,是不易察觉的笑意。
等车轮的咕隆声渐远渐不闻,贺兰钦点了几名副将走进营帐,说要布局如何追捕炎寒。
他们一同走到案前,贺兰钦摆开沙盘,用树枝在上面划了许多防线,大家又是一番讨论,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终于得出了一个确凿的方案,贺兰钦便要调兵遣将,他顺手往怀里一掏,忽而脸色大变,“虎符呢?”
这时候,伊人已经奔出数十里之远了。
然而那个虎符,伊人终究没有用上。
在离那茅屋将近三里的地方,负责驾车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帘子,焦急道:“伊人,你还认得我么?”
伊人有点不明所以地望过去,继而眯眯一笑,“你是小右?”
小右点点头,然后关切地问:“是不是阿雪出什么事了?”
“有点事,所以我们要赶快过去。”伊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有人叫自己。
“伊人。”疏疏淡淡的一声,在她耳边骤响。
伊人回头,唯见公子如玉,清雅静立,久违的容颜,浅淡若初。
是裴若尘。
伊人怔怔地,有点不知所以,小右则是一脸警戒。
裴若尘缓缓地向她走来,他没有带侍卫,除了随身的一柄长剑,他与平时郊游时的打扮并无二样,清闲随和,神色恬静。
“听父亲说,你去贺兰将军那里借兵了。”裴若尘终于停到了伊人面前,他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甚至还有点故人相逢的浅淡的喜悦,小右按刀在手,有点搞不准是攻击还是请安——裴若尘一看就不是寻常男子,俊朗温润,眉宇中藏着淡淡的修养和贵气,普通的大户人家,自然不能出这样的公子。
伊人顿了顿,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小右道:“这是小右,我朋友。”
能在这样的境况中仍然关心阿雪的人,伊人认之为友。
裴若尘和气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极平易近人。
然后,伊人又指了指裴若尘,道:“裴若尘,也是我朋友。”
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在她心中,可没有贵贱之分。
小右却没有伊人那般从容,他“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惊呼道:“是京城第一公子,丞相公子,当今驸马,小裴大人?!”
伊人倒没料到裴若尘的名气那么大。
裴若尘又是微微一笑,眼波温浅若玉,让人不由得想与他亲近。
小右则呵呵地傻笑了几下,请了一安,准备退到一边。
可是就在退下去的时候,伊人突然拉住他,转过身,背对着裴若尘,压低声音道:“小右,你把这个,拿到前面的茅屋去。”
她塞给他的,正是偷来的虎符。
小右抬头看了看她,第一没,在这个懒洋洋的伊人脸上,发现了认真的痕迹。
裴若尘似乎看见了这一幕,又似乎没看见这一幕,神色如初,也没有追问,只是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她在防他。
从什么时候起,这样一个白纸般的女孩,也学会防备了。
“伊人,”等她重新转过身,裴若尘轻声道:“已经没必要了。”
伊人愣了愣,“什么没必要?”
“这个虎符,没必要了。”裴若尘到底看见了,“我来这里等你,便是想阻止你将虎符拿过去,已经有人来救贺兰雪了,炎寒也在趁机突围。如果你此刻将虎符拿过去,不仅毫无意义,还会陷贺兰将军于不利——无论是他‘借’的,还是你‘拿’的,朝廷都会追究贺兰将军的责任。”
“怎么……”伊人眨眨眼,有点不明白。
“难道你不明白了,一切都在贺兰雪的掌握之中。”裴若尘叹声道:“他一早就那排了后着——凤九先生请了一人,只要有那人在,任何围攻都是徒劳。也因此,贺兰雪才敢放任容后,将自己陷入险境。”
“请了谁?”伊人还是没相通来龙去脉,只是听说贺兰雪没危险,炎寒也突围了,心情一松,顺口问道。
“剑神,陆川。”裴若尘回答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异芒顿闪。
这四个字的魔力,海内皆准。
被称为人神的存在。
多年前,曾一人一剑,守住峡山关口,十万大军,踯躅不发,最后只能打道回府。
传说,他已成剑。
传说,他无可摧毁。
传说,他已经是一个传说。
可是,现在,他却出现了,为了贺兰雪出现了?
这个消息,远比贺兰雪逃出重围,更加震人心魄。
如果陆川要杀一个人,将无人可挡,无法可施。
如果,他听命与贺兰雪……
后果,更是不可设想。
伊人却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是在裴若尘提起剑神的时候,她想起西门吹雪。
天朝版的西门吹雪?她有点好奇了。
只是,伊人还未将自己的好奇表现出来,裴若尘的神色突然一凛,下意识地挡在伊人身前,沉声道:“他来了。”
裴若尘话音匍落,伊人顿觉一阵飞沙走石。绥远本是一个容易起风的地方,可是来势如此汹涌的风沙,并不多见。
沙迷了伊人的眼。
她用拳头揉了揉眼睛,等手拿开时,面前的景象已然一变。
不知在什么时候,前面突然潮涌一般冒出了一堆黑衣人,凛神持兵,站成三排,挡在裴若尘之前。
而最前面,树梢巅,也出现了一人。
明明艳阳高照,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人时,伊人只觉得世界陡然一凉,连心底都寒了。
那人玄衣耀眼,整个人都似被剑光笼罩,光辉灿烂,让人不敢直视。
他就像一束光。
剑光。
剑光无形,人亦无形。
挡在裴若尘身前的三队人马,虽然站得笔直而坚定,额头,均已沁汗。
这是一场必输的战局。
他们站着,只是因为他们是裴家的死士,即便死,也必须死在公子的前面。
而树梢那人,不动不语,鬼魅般沉静,雕塑般没有生气。
这样的静峙,让所有人心中都浮出一种恐惧,不知自己对面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来自九幽的魂魔。
时间,也许只过了一刻。
风沙已停,从树梢飘落的枯叶,尚未落地。
可是,也许已经过了整整一世。
生与死的煎熬,远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伊人转了转头:小右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如筛子般抖个不停,站在她右前方的裴若尘风度好许多,还算镇静,只是全身的紧绷,仿佛一触即发。
除了浓重的呼吸声,伊人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
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喘不过气来的气氛。
伊人觉得憋闷。
又是片刻。
树梢上的人,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树梢下的人,依然以静制静着。
伊人终于按捺不住。
她突然往前走去。
裴若尘一惊,本打算拉她,伊人已经越过了他,伸手推开排在前面的三队黑衣人,让出一条路来。
她屁颠屁颠地走到最前面,走到树下,走到那人的脚下。
然后,她仰起头,很友好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陆川吗?”
身后传来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那些本就绷紧神经的死士们,已经濒临崩溃,见状,纷纷拔剑在手,为即将来临的屠杀,做最后枉然的准备。
而他们看伊人的眼光,已经如看一个死人了。
裴若尘脸色突变,几乎想马上跃到伊人身边,却被小右眼疾手快地拉住。
“小裴大人,”小右颤颤巍巍地喊道:“别去。”
前面也奔出两人,将裴若尘困在后面,不让他冒险。
然而,他们预料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伊人仰着脸,面上带笑,友好而亲切,人畜无害的模样。
树上的人,则略略低了低——其实他低头的样子,别人根本无法看清,他身上的剑光太浓,只能从光影的浮动,来推测他的动作。
“我是陆川。”许久许久,就在所有人都被死亡的阴影煎熬得生不如死之时,一个冷冽得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