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看向手中燕琳给的浮灯,犹豫着是否需要进行某些我所不知的仪式之时,燕琳和厉月白已经把她们的浮灯放入水中。
燕琳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颔首,神情肃穆,与平日里活泼好动的样子截然不同,非常安静。
而厉月白只是望着自己的浮灯,目光里不见了英气,只有从未见过的宁静。
“沐荣兄,只放便好。”陈今仿佛看穿了我的顾虑,在一旁说:“没有什么禁忌。”
我蹲下身,右手托着浮灯置于水面,在确定了它确实能浮在水上后,轻轻把它推入水中。
夜风习习,浮灯顺水而下,稍稍加快了速度,火苗在浮灯里跳动着。
我站了起来,目送着它远去。
心中好像没有什么人值得我去纪念。父母?我早就已经忘记他们的模样了,和他们有关的记忆也只有零星半点。
我并不为此悲伤惆怅,只是呆呆地盯着我的浮灯。
南宫静……此时是否也在放浮灯呢?江南水乡,或许那里的河更阔,浮灯更多……
只一愣神,我便找不到自己的浮灯了,但想必它只是汇入灯群,漂向属于它的归宿。
转头看去,燕琳和厉月白依旧那样。而陈今从头到尾只是注视着河上的浮灯,目光平淡,双手负于身后。
“陈兄,你不放灯?”我问。
陈今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人能够让我去纪念的。”
“噢……”
“沐荣兄。”我正欲回过头去,陈今却转头看我。
“怎么了?”我问。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抿了抿嘴唇:“你……信神鬼之事吗?”他顿了一下,问道。
“啊?”我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啊……我不太清楚。”
“那,你觉得,这世上有鬼神吗?”他见我不明白,换了个问法。
我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道:“应该有吧,这世上应该是有鬼神的。灶王爷,土地公,魁星爷……人人都会拜的,如何没有?”
然而陈今却摇头:“不,这世上是没有鬼神的。”他语气平淡,却很笃定。
“此话怎讲?”我皱眉,“那为什么世上人都信奉鬼神?”
“只是精神与心智的寄托而已罢了。”陈今叹了口气,“人生总是不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
我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沐荣兄,你可知人生八苦是哪些?”陈今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摇头。
“有人说这世上有八苦:生老病死为前四苦,但也最轻。后四苦则是: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他缓缓说道。
“人生八苦……前四苦在身,后四苦在心。”我略微思索,说。
陈今点头:“在如此多苦难面前,只有‘神鬼庇佑’这种虚无缥缈之事能够给予人们希望了。”
我看着面前这男人,被他的言论所惊讶,他这话要是被别人传出去,或许会被冠以渎神之罪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我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自小不信鬼神。”陈今有些难以名状地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身后突然传来大笑,伴着响亮的拍手声。“说得好!”清亮的男声说道。
我和陈今同时回头,看见我们身后五步远的杨树下,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拍手叫好。他的脸长而瘦消,双颊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炯炯有神。
我心里一惊,道士修的鬼神之道,陈今的话被他听到,怕是麻烦了。
那道士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走到我们面前,看着陈今说:“在下,还是头一回见着兄台这样明理的人啊。”
这道士并不高,比我和陈今矮了小半个头,道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厉月白和燕琳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道士一眼,然后有些茫然地望着我和陈今。
陈今微微挑眉,问:“道兄何出此言?难不成……你也不信鬼神?”
“那是自然,兄台刚刚所言极是,神鬼之事不过子虚乌有的东西罢了!”出乎意料,道士竟否定了鬼神的存在。
“哈?”厉月白嘴角挑了一下,似是觉得有些可笑:“你一个道士不信鬼神,还当什么道士?”
“非也非也。”道士摇头道:“谁说道士一定要信鬼神了?我修的是道,又不是鬼神之道,二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没有的。”陈今双手作揖拱手道:“鄙人陈今,敢问道兄尊姓大名?”
那道士也同样大袖一挥,拱手道:“在下刘逸,字临长。倘若不介意,称我刘道便可。”
“好,劳烦道兄,鄙人有一事想请教。”陈今再次负手,问:“有无方法,使世人不再妄信鬼神?”
“啊……”刘逸低头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你还是打消了这念头罢。”
“为何?”陈今不解。
“兄台刚刚也说,拜鬼神是人们的一种寄望。”刘逸抬头,目光平静如水。
陈今颔首:“是。”
“神鬼之事是百姓乃至高官,甚至甚至天子的信仰,而你却想推翻他们的信仰?这不是比登天还难,而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刘逸看着陈今,“就如同有人想让你信鬼神,你会信吗?”
陈今摇头,我和厉月白沉默不语,而燕琳则眨着眼睛,好像比你没听懂多少。
刘逸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啊,行不通的……嗯?”
突然有只小手从他身后伸来,拉了拉刘逸的衣袖。
一张小圆脸从他肩膀旁探出——是个小胖子。小胖子也穿着一身道服,只不过道服在他身上明显紧了不少。
“师父!”那小胖子笑嘻嘻地叫道。
刘逸有些惊讶,问:“阿回?这么快便放完了?”
“放完了!”名叫阿回的小胖子微微昂首,带着些许骄傲的神情说道:“九十九张度魂咒,全部折成小船放河里了!”
“做得好。”刘逸摸了摸阿回的头,低头问:“有没有悟出来些什么?”
阿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没有……但我度了亡魂,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对吧?那些阴德能让我更好的参透术法,不是吗?”
“没错。”刘逸微笑点头,一旁的我们则面面相觑。
“那师父我们回客栈吧,我想吃五香豆!”阿回兴奋地跳着,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好。阿回你先去,师父马上就到。”刘逸拍了拍阿回的肩膀,这小道士便向东边跑去,布鞋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各位,我先行告辞了,阿回还等我为他买五香豆。”刘逸微微躬身道。
“道兄。”我叫住了他。
刘逸本转身欲走,听我叫他便停了下来。“何事?”他问。
“我不明白。”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你不信神鬼之事,却教你徒弟去相信鬼神呢?”
刘逸笑了笑,说:“我不信鬼神,与我徒弟相信鬼神,又有什么必然之联系吗?”
“阿回他极敬畏鬼神,这点我一点也不介意。相反,我还能借他对鬼神的敬畏之心,令他去参悟术法与‘道’本身。”刘逸说。
“道?”厉月白皱了皱眉,似乎和我一样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就是‘道’。阿回不知何为‘道’,而对鬼神的信仰与认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佐证指明‘道’。有朝一日阿回要是明悟‘道’是什么,那他自然不会再信鬼神。
“但在悟的过程中,对阿回来说,他是必须信的。这也是我的方法……在下告辞。”
看着刘逸离去的背影,我、厉月白和燕琳大眼瞪小眼,只有陈今低着头,若有所思。
“好奇怪的道士。”良久,厉月白耸肩,燕琳也点了点头。
我努力望着刘逸离去的方向,想要理解什么,但一无所得。
确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