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依玛尔是人类主义者。
他们正在荒漠中前行。First Frost Age——直译“霜降年代”，不少学者称之为“Post-Quaternary glaciation”，用来指战争后人类文明长期处在的停滞期，地球没有迈入核冬天灭绝万物，而是停留在漫长的秋天，天空降下灰霜，昼夜不息，无比漫长。
海水从陆地撤离后，旧时代的城市的废墟没能迎来远古时期这片土地的繁荣，逐渐被掩埋。
他们走在文明的残骸之上。
夏依玛尔认为自己多少知晓这名教授的目的了。
约翰-桑顿，曾任NHTO第六研究院语言学教授，后被外放，成为N-01领总督府的名誉顾问。
在那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遭到辞退？
但是毫无疑问，这次探勘的成果决定着桑顿先生能否回到那里。
他们离开人类聚居地后已经驱车两百公里，多次转变方向，进入荒漠快三刻钟了，阳光不见得有多么猛毒，简易防护服却让皮肤发痒生疼。面罩下的脸部简直像浸在沙子里，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做无麻醉的外科手术。
封锁区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忍受酷刑。
身体状况其实远未达到临界值，心灵却叫嚣着毫无办法了，催促着人们停止。
没有云层的地方不能驶入，被过量的紫外线损害，在封锁区无异于自杀。这样一来，连最基础的太阳导航也难以使用。
磁场混乱，卫星失联，他们唯有相信约翰-桑顿指出的方向。
这个时候，甚至不笑都寡言少语，视线飞往沙丘的彼端。人如其名，从未见过她笑，夏依玛尔发觉自己一丁点儿也不了解这名少女，理智蒸发的丑陋醉态，愤世嫉俗的浅薄言论，就是她的人格全部吗？
“不笑，”她反省自己的傲慢，向少女搭话，“你望的，是真正的迦南吗？”
不笑仿佛从美梦中惊醒，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进通讯器：“Canaan是什么？一种烤面包？”
夏依玛尔马不停蹄地反省自己的天真。
2、
大地是黄色的，天空是灰色的。他们一如从书页中掉下的老照片上不知来源的污点，一如从破旧镜像里剥落的碎片。
约翰-桑顿仅是一次次下达前进的命令，即便目之所及荒芜无垠，死神呆立在他们身边，下一个呼吸就能偷走某个灵魂。
没人能忍耐这样的枯燥，所以约翰一路上几乎都在讲故事。
一开始他讲的是：
“……那是一月里的一个早晨，很早——一个折磨人的下霜的早晨——海湾覆着白霜，灰蒙蒙的，波浪轻轻拍打着岩石，太阳低低地悬在山尖上，照亮了一大片海面。”（注1）
但很快发现，他的同伴对这些自然色彩浓厚的描写毫无兴趣。
于是他讲起了：
“天，下了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到街上。街上的人们都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注2）
第二个故事很明显地收到欢迎，约翰的心情也愉快起来，他继续讲了《Cinderella》、《Rapunzel》、《Panta》、《The Seven Phigros》、《Talia》……
“脚后跟、眼睛、双手、小指头，还有一个可以说是‘Hymen’，队长的变态知识存储非常丰富。”
粉毛萝莉头发扎成一束，暴露在空气中。想到露西是四代改造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他们的载具是常见的以太痕（Taheen）为能源的老式越野车，待在车里等于多穿了件防护服。
布龙是五人中唯一没有配置任何防护装置的人，三代改造人的技术应战争需求出现，一定量的辐射不会对他们的机体造成影响。
“我懂的！王子就是要勇于冒险，”不笑听得非常专注，得出的结论也非常惊人，“得到女孩子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搞大她的肚子！唔，这样的话，王子和恶徒也没什么区别嘛。”
夏依玛尔小姐似乎没有听后感。
约翰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解释说：“消遣用的故事罢了，公主与王子，恶魔与女巫，都是消逝于旧时代的名词，不必在意。”
路途还没有抵达终点，约翰却没有讲下一个故事，大家都清楚这是为什么。
他们的目光隐隐触及到“那个”，疲累的心灵泛起涟漪。
死寂的枯黄的地平线，稍高的地方就是辐射尘云，在它们的夹缝中，一个黑点漂浮不定着，时隐时现。他们越来越近，那个黑点慢慢变大。块状，椭圆形，有了颜色，陌生的叫不出来的绿色，呈现了更多细节，杂乱无章向上生长，蓬勃的野性，交错的秩序。因为看到它的人绝对不会忘记，忘记它是什么，忘记自己是什么。
他们看到了一片森林。
3、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旧时代是一片被称作‘太湖’的淡水水域。”
约翰他们在植被间穿行，所有人都额外套了一件工装，手里拿着刀具或者棍棒，用来清出道路。
露西估算这片绿色区域面积大于30公顷。
生物量密度很大，有时前路完全封闭，只能绕过。然而，即使是野兔、山鼠这类小型动物，也难以见到，食物网简单低级。
蚊虫的数量则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预备的杀虫剂有一定效果，可是很快就见底了。
“如果有驱虫剂就好了。”约翰遗憾道。
封锁区自然不可能生长苔藓，他们来的方向没有白桦树扎根，寻觅了几处蚁穴，调整方位，他们终于跋涉至此行的终点，也是起点。
眼前的建筑大约一半暴露在地表以上，正面通行禁止。
“从外面的洞洞（通风管道口）侵入，顺着里面的管管（风道），能爬到任何一个图特卡蒙（储藏库或资料室）那去。”
不笑第一个跳到建筑顶部，姿态雀跃。
“最里面通常一文不值，空荡荡的（中庭、核心实验区或者控制室），在第一个房间做标记（寻找内部地图），分清楚哪些是最值钱的，再在计划内撤离完全OK。”
方便其余三人理解，约翰用括号复述一遍——也许比不笑的描述更加难懂了。
他们在进入的第二个内室就有了别样的发现：
一个男人坐在房间的中央，头颅低垂——“颅骨”是最准确的描述。
“有点儿像三代改造人，”约翰看了一会儿，把视线投向布龙，“这不是我的领域。”
布龙在骨头上又敲又捏，说出判断：
“很像，但功能和我存在根本性的差别，以他的框架，微型冲锋枪都能将其轻易杀死。进一步的解构，不借助研究院没法分析详细数据。我们带不走他，约翰。”
“再搜查十分钟，我们需要信息。”
布龙低下头，千次心跳过去。
他默默抬头，也许是没有发现吧。
“天啊！露西！过来看一下，这部分的设计思路和你超像诶。”
嗯。
粉毛萝莉猛击布龙的脸，扭身爬进风道，动作行云流水。
他们继续深入。
……
在中央部分，一颗深红色的“心脏”搏动着。
4、
伊莱恩-亚当斯不曾声明过自己的姓氏。
她的“父亲”，也就是她和马尔斯-亚当斯共同的养父，从未被他人称呼为“亚当斯”。
为什么不把那个词给他们呢？幼小的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味的仰仗马尔斯。
从孩子玩耍的锈色摩天轮到山羊街的“家”，在她的脑海里是那么遥远，连一个弯道都要走上一个白昼——寒冷的早晨马尔斯握住她的手，喧闹的黄昏马尔斯走在她的身侧。
最受顽童们欢迎的游戏，“抢地盘”，在平地画出简单的格子，如果被撞出自己的格子三个格子以外的地方就被淘汰，连续五天取得最后胜利的大个子成为孩子王。
她在这个游戏里讨不到半分好处，幼小的女孩身体轻瘦无力，常常第一个回合就出局，噙着泪在一旁，等待下一局。
马尔斯是不玩游戏的，他看上去只比女孩强壮一点。
变故发生在那一天。
就像往常，新游戏开始时，她也走到格子里。
“喂，不是吧！大家看啊！我们的格子里有一只老鼠耶！”
她僵住了，身体一动不动。
“哪里来的老鼠啊，又臭又恶心。”
“滚回臭水沟啦！”
“踩到的人会倒大霉的！”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嘲笑了几声，自顾自地玩闹起来。
她还站在格子里。不知是哪个被撞开的孩子碰到了，毫不留情地把她撞向争夺的中心。
女孩瞬间陷入绝境，如被爆炸激起的碎石，滚落纷扬的烟尘，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
“伊莱恩！”
冲击减弱了。
“谁啊，这小子。”
“不认识，杂种吧。”
“踢出去好了，看上去比老鼠还弱。”
石头又滚落下去。
只有……
“伊莱恩……伊莱恩，只有你，我一定要保护好。绝对不会……啊啊啊——”
冲击消失了。
“什么鬼啊……”
“吓我一大跳！”
“揍他！”
“哦哦哦哦哦！”
“哇啊！痛痛痛！！”
“是狗吧？”
“狗弄死了也不要紧！”
“超搞笑，狗拿耗子嘛。”
“一脚就倒了，无聊。”
“再用力点说不定就跳起来呢。”
“哈哈哈，起来啊！”
笑声在傍晚前彻底消散，孩子们玩的累了，一个个回家，锈色摩天轮下，什么也看不清。
“一定要保护你……一定，只有我们，我们是家人……亚当斯一家……”
他们那天回去时，“父亲”站在山羊街的街口，像一团黑色的影子。
伊莱恩疾驰在荒漠上，从Ns-17区往东南出发半天了，她尚未发现目标。
这次的任务是由阿勃维尔发布的官方通缉令，在全境范围（N-01领及受其管辖的封锁区），搜寻NHTO研究院前教授——约翰-桑顿（John Thornton），发现可直接击毙，但会给予逮捕者在原悬赏金上提高80%的额外奖励。
像她这样的黑色猎人，不少闻风而动，闯进了封锁区。
伊莱恩本没有立即出发的计划——随随便便一头扎进封锁区只会送命，准备物资、搜集情报都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但是亚当斯找到她，给了她丝毫挑不出问题的约翰-桑顿的情报，在说服的过程中，甚至提出专用防护服和特殊工具由他准备。
唯一的条件是即刻出发。
呵——
正常人都不可能答应。
两人表面上的关系早就历经数次修罗场，亚当斯会提供这样的便利，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居心险恶。
直到她被告知了另一个情报。
封锁区的天空比起城区要更加黯淡，夜晚会更严寒，更危险——保温措施失灵，人将被直接冻死。
停车，固定车轮，盖上防护布。
在背风的沙丘另一面，简单饮食，钻进睡袋，休息。
伊莱恩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