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一阵剧烈的震动声过后，汽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是水杉村站，有没有人下车？”
随着司机的一声提醒，我的整个人如雷轰般呆住了：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圣地终于到了！
我赶紧起身走下车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但见繁花似锦，郁郁葱葱，村庄田野，人来人往——这哪里是什么大山深处，分明是一处世外桃源！
我不禁呆了：难道，我苦心孤诣追求的，竟是这样美丽的地方么？那些高万仞的大山呢？那些陡峭山路和悬崖绝壁呢？那些背着书包艰难跋涉的孩子们呢？
眼前渐渐有些恍忽起来，我仿佛看到这身周的景物变了，变得高耸入云，变得雄奇险峻，山路弯弯，绝壁万仞，孩子们正欢呼着朝我飞奔而来……可是一睁眼，却依然阳光灿烂，繁花似锦！
“呜呜呜……”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
“噫，这人在哭！”一个惊呼声将我惊醒。
我睁眼一瞧，四周竟全是惊讶的目光！但这些目光纯朴、友善，令我心头一暖。我赶紧擦了擦眼泪，迎上一名村民问：“请问，这里是不是水杉村？”
“是。”
“可是，这里的大山呢？悬崖峭壁呢？”
“大山？悬崖峭壁？你瞧，在那儿呢！”那人满脸惊讶，却热情地指向远方。
我朝他手指的远方一瞧，果然群山环绕，气势宏伟；可再瞧近前，却平坦开阔，只零星分布一些小山包。
原来这里是一块小盆地！
可毕竟还是山区！
我心里好受了一些：“那么，水杉中学在哪里？”
“水杉中学？你是新来的老师？”
“是。”
“哎呀，原来是老师！”
“他是老师！”
“他是老师！”
“他是老师！”
……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竟迅速向四周扩散。
我再次呆了。
原来，老师二字在老百姓心中竟有如此高的份量！
原来，老师身份竟如此受老百姓敬重！
原来，老师果真是一个神圣的职业！
“水杉中学就在上边，你从这边岔道口进去，一直往上走就到了！”几名村民一起热心为我指路。
我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向他们道声谢便拔步朝前奔去。走进岔道，两侧灌木丛生，野花绽放，鸟语花香，沁人心脾！我的心情渐渐惬意起来，只迈开大步往前疾赶。走不几步，忽听前面传来说话声：
“这回不知谁当我们班主任？”
我一听心头大震：啊，学生，我终于看到学生了！
“说不定是曾子平，要是他，我可就完了！”
“我最喜欢钟小国，真希望他当我们班主任。”
“钟小国最好，从来不打人。”
……
这声音无比地美妙动听，我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少年岁月，整个人渐渐痴了。
“快走快走，看看这回到底谁教我们！”
我一听猛醒，赶紧向前追出。转瞬间，几个小男孩的身影便呈现在我眼前。
果然是学生！
是可怜的孩子们！
瞧他们的穿着，多么地寒酸；他们的走姿，多么地畏怯；他们的身体，多么地单薄——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孩子么？
我心头的阴霾终于全消散了，此刻只想猛扑过去，将这些孩子全部搂入怀中！
“瞧，后面好像是新来的老师！”前面不知谁轻声嘀咕了一下。
几个男孩一起扭过头来，目光中全是对新老师的畏怯和新奇！
我又惊呆了！
原来，他们对我如此新奇和敬畏——不，他们是对老师新奇和敬畏，是对我的老师身份新奇与敬畏！
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可怜的孩子们，老师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你们如此新奇和敬畏？我更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你们新奇和敬畏呀！
我激动地迎着几个男孩走过去。
几个男孩却敬畏地往旁一让，顿时让出一条路来。
我的心不禁一沉：我现在还不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对我有距离感！
“我……我……”我吱唔着，真想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老师，我是来关心和爱护你们的呀！”可是我的嘴巴仿佛被胶水粘住了，怎么也挣不开。
几个男孩满脸愣怔地望着我，恭敬而畏怯地继续为我让路。
我只好一狠心朝前走去，我决心尽快成为真正的老师，然后大大方方地对他们说：“我是老师，我是来关心爱护你们的呀！”
前面的路依然鸟语花香，我的心情越来越振奋。不多时，眼前果然出现一所山村中学。但见树木葱郁，屋舍简朴，空气清新，地面干净——这又一处世外桃源！
我的整个身心再次醉了。
“你找谁？”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询问。
我惊愕地一扭头，却是一张十七八岁——不，十八九岁的娃娃脸。我的心头不禁一震：这娃娃年岁不小，应该是这里的毕业班学生！
一想到学生，我的胸腔内顿时生出无穷爱意，问：“请问，校长办公室怎么走？”
“校长办公室？你是新分来的老师吧？好，我带你去！”男生稍一愣怔，马上咧嘴一笑，转身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却大吃一惊！
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在这男生咧嘴一笑的瞬间，眼角竟拉过几条刀刻斧劈般的皱纹，宛如五六十岁的老农一般！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龄初中生，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皱纹？难道，他不是男生，而是这里的后勤打杂人员？可是，若是后勤打杂人员，那张十七八岁的娃娃脸又怎么解释……一个个疑问在我脑海中迅速闪过，我却无暇更无力解开它！
眼看男生离我越来越远，我只好狠心停止纠结，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不一会果然来到校长办公室前。
里面两个人在聊天。我凭经验一眼就判断出，左首边那人是校长，右首边那人是教导主任。
“杨校长，曾主任，这位是新分来的老师！”男生的表现马上印证了我的判断。
“新分来的老师？”两位领导眨巴着眼朝我一望，随即惊喜地一起起身：“快请坐！快请坐！”一边说一边争着给我挪凳子。
从小到大，我一直视校长主任为神，做梦也没想过这两位神今天竟争抢着给我挪凳子，只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坐呀！”
“坐呀！”
“坐呀！”
两位领导继续热情地向我招呼。
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眼泪涌到了眼睑口。
终于坐了下来。
“之前上级领导打电话来，说有一位师专毕业生自愿到我们这里支教，叫做林永生，就是你吧？”杨校长热情地问。
我感激地连连点头：“嗯嗯嗯！”
“啊！大学生支援山区的教育事业，这种精神太伟大了！”杨校长一边说，一边直竖大拇指。
我又大吃一惊：大学生？咦，我是大学生？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中专生！
不是么？师专生，中专生，这两个名字多切合呀！
可是，要说我真认为自己是中专生，却也不全是。
因为师专期间常有大学生的提法，只是同学们好像都不怎么认同。比如说有次开班会，班长在台上说自己是大学生，下面马上传来一阵“嘘”声。这“嘘”声给我的信息就是，我们都不是大学生。
但也从来没有人明确地说我是中专生，所以我到底是中专生还是大学生，心里一直没谱。此刻听杨校长说我是大学生，我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我的确是大学生！我初中毕业差点去读师范，若去读了，便是不折不扣的中专生！
幸福的感觉迅速在身体里漫延。
不是么？我居然是大学生！
不是么？我以大学生的身份来支援山区的教育事业！
不是么？这里的人们多好啊，连校长主任都这么尊敬我！
“可是，我们这里条件艰苦，可委屈你了！”耳边又传来杨校长沮丧的声音。
我一听大急，赶紧连连摆手：“不委屈不委屈，我都觉得这里条件太好了，心中有愧呢！”
校长主任同时一怔：“条件太好了？心中有愧？”
“是的，我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献身的；可这里条件一点也不艰苦，我心里惭愧呀！”
“心里惭愧？”两人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对！可是我看到了这里的孩子，我马上被他们震撼到了，决心为孩子们奋斗终生！”
“好！好同志！好同志！我们水杉中学必将因为你的到来兴旺发达！”杨校长突然一拍大腿，又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
我心里暖烘烘的，眼里噙满了热泪。
“小庞老师，你带他去找老詹吧，得先给他安排一间寝室。”杨校长又转头朝刚才的男生说道。
我的耳朵里顿时像炸响一声惊雷！
——小庞老师？他不就一个初中男生么？
“嗖！”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扭头声。
我俩目光碰个正着，“小庞老师”气馁似地低下头。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小庞老师”的脸。
这是一张多么奇特的脸啊！
十七八岁——不，十六七岁娃娃的脸型，松树皮般枯粗的皮肤！
他是老师么？不像！
他是学生么？其实也不像！
他是农民么？倒很像！可是，他到底是年轻农民，还是年老农民？
……
“小林老师，我们走吧。”耳边响起“小庞老师”的声音。
我惊得身子一颤，这才醒悟过来。
“小庞老师”已率先朝门外走去。
我赶紧跟在后面。
我俩沿着一条长蛇似的沙石小道朝前走去，“小庞老师”正好将他的后背完全卖给了我。我又一次强烈地震惊了：这完全是资深农民的后背！
瞧他颈后那块突起的肉球，简直如小丘般隆起，这不是重担压出来的是什么？
而他两边的肩胛骨格外厚实且突出，几乎撑爆他的旧衬衣；脊柱两侧隆起的肌肉，更是轮廓分明地证明了前面的结论。
眼光再转向他的腿，却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粗壮，但异常结实，小腿下部青筋暴突，两条跟腱仿佛钢筋条一般，走起路来格外强劲有力。
我突然恐惧起来：他真的是老师？他真能当老师？他真的会做数理化英语等题目？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是哪里毕业的？”我实在忍不住问。
“A县师范。”小庞老师略一转头，脸上再次拉过几条刀刻般的皱纹。
我的心头顿时一声轰响：“A县师范？”
“对，去年毕业，在这里教一年了。”
“你叫什么名字？”
“庞松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