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地方还有冬笋,”闻人一边说着,一边瞅了一眼如月,但对方似乎依然没有想要打理自己的意思,自顾自地用不知从哪捡来的长苇草飞快在手中编织扭转,固定着自己那块满是刀剑砍痕的小圆镶铁盾。
闻人讨了个没趣,沉默半晌,将在水中的冬笋逐一捞出,继续道:“你不要对我怀有这么大的敌意嘛,我真不是来和你争入室弟子的名额的,昨晚银先生亲自来了,说你已经通过试炼了。”
他说道:“这座四面环海的岛屿,是你天罗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几乎将倾尽所有资产才打造出的一个试炼场所,为了这座四面环海的岛屿,天罗为此专门出动了数十位一品以上的修行者和不计其数的门派弟子,花了几代人的功夫才算把这岛从荒无人烟的南蛮瘴气之地开辟出来,其间经历的杀戮,简直比得上一场小型的战役,当地的土著王国也因此彻底瓦解,世间多了一条叫“鲜血之路”的天罗专属领地,而这鲜血之路,三年一开,十多年了从来没间断过,但从来都没人能够从这里走出来,也就是今年才有人走到了这里,你的珍贵程度可想而知,恰好师父和我游历至此,所以天罗的人才临时决定,派我进来看看情况,我下来的那条甬道是一条特殊的捷径,也就是说已经跳过了绝大部分的鲜血之路,直接来到了临近终点的地方,也就是你们的最后争斗的地方。”
如月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吃惊,眼前这位文文弱弱的男孩儿给自己的意外一出接着一出,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是实打实的好天资,生就气机自行出体护御,刀剑不伤;看似温文尔雅,却又对野外生存和烹煮厨艺有些手段,同行这数日,她已亲眼见过闻人利用自己洞里简单的工具组合成套子陷阱,抓来野兔野鼠,采来野果笋食,烹制后味道着实不错。
她的脸红了红,并未答话。
其实她早对这位白脸小医倌的态度有所改变了,大概是替自己清理伤口时小心翼翼的鼻息和略微有些颤抖的手,令她愿意相信,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并不像那些和自己一同竞争的人一样野蛮残酷。
还有昨晚……
她一想起昨晚,自己的脸就忍不住羞得通红。
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她第一次感受了丝丝的暖意。
“我知道。”她打着手语。
闻人嗯了一声,哗啦一声把那锅水倒了,重新去到洞外打了小半锅水,再次把冬笋放进锅中煮了起来,他刚来的时候就想,如月这人还挺会挑住处的,霸占的这个山洞距离岛屿为数不多的水源不过几步路,极大地缓解了生存压力。
如月怔了怔,第一次主动打起手语问道:“为什么把水倒了?那不是吃的吗?”
闻人嘿嘿一笑,打开身上小药箱的底层,露出一些陶土捏成的罐罐,里面盛的都是些调味品,他细细洒入锅中,道:“非也非也,冬笋质涩,第一道煮水就是为了煮去其涩性,这样做出来的笋才鲜。”
如月听罢,并没有什么反应,点了点头,继续修固自己那面小盾去了。
“你为什么选盾呢?”闻人问道,进入鲜血之路之前所有武器都由天罗统一提供,每位进入者都可以挑选主副手两种兵刃,刀枪棍棒斧钺刀叉各式各样只要你会使的都能提供,但只挑了一面圆盾和一柄匕首,还把圆盾当做主手武器的,还真是少见。
如月没有回答他,而是指了指那锅笋汤。
洗净的海鱼和竹笋熬成的鲜白滑汤此刻已经冒了香气,充溢整个洞穴之中,令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闻人立刻会意,道:“别急别急,就快好了,第一口给你就是。”
如月轻轻抿起了嘴,笑着看着那锅汤。
闻人看着她一副馋鬼的样子,不禁心神有些恍惚,如月的眼睛清澈透亮,面容也生得极温婉,若不是知道这条路的背景和她那磨尖的满是暗红血痂的盾尖,闻人只会把她当做是某个家教尚佳的名媛贵女。
有些奇怪,她不论是吃东西还是笑,从来都不张开嘴,每个哑巴都是这样么?
闻人看火候差不多了,打了一碗汤,递给她。
闻人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打算悄悄看看她的嘴。
但似乎这个想法被如月察觉了,那碗汤才端到嘴边,便轻轻停了下来,两只亮如寒光的眼眸静静地停在了闻人脸上。
闻人吃了一惊,道:“没毒没毒,你不要想太多了!我岂是那种背后使毒的宵小之徒!”
如月笑了笑,一仰头,将那碗滚烫的热汤倾入口中,**般的白汤顺着她的小口溢滑出来,流成一道小溪。
她顺势一擦,朝闻人打了个大拇指。
两片红晕不知何时飘上了她的脸颊,像是绽开了两朵桃花。
闻人有些不可思议,心想这脸色……像是醉了?
他也打了一勺那汤,发现这锅黏稠如胶的海鱼冬笋汤竟不知为何多了一股甜酒的醇香。
他看了看那几条不知名的海鱼,大概有些明白了。
相传南方酷热之地生有鲛人,非妖非怪,一族皆雌,鲛人遍体生鳞,四肢屈曲处长有鱼鳍,两腿并成一长条鱼尾,破水逐浪,快如龙蛇,鲛人也多是痴情,常藏在海中观察来往水手,若有心仪之人,便会随之上岸两次,但奈何每次上岸,寻常水手村夫被此奇丑样貌惊得落荒而逃,必定会令其掉落眼泪数滴,此泪滴出体即凝,若是有心人拾去后,可用以酿酒,其酒性温而好入口,但无论是酒性多好之人,但饮一杯即醉,绝无例外,因为这鲛人之泪十分难得,每次仅有数滴,所以其酿造出来的鲛酒向来价格不菲,自隆武朝后更是被选定为御用之品,寻常百姓之家自此更无缘此物。
鲛人的泪滴除了掉落在岸上,落进海中,掉入鱼腹的也不在少数,像这样误食了泪滴的海鱼,对它自身并无什么影响,但是对食用它的人却经常会被其体内浓烈的酒性而醉倒,所以南方沿海一带常有食鱼后大醉数日的逸闻。
“听闻,人,长久地,唱歌。”如月的脸红扑扑,打着手势。
闻人看出来了,这小女子确实是醉了,连自己名字的手语都开始打得混乱起来。
如月迷离着亮闪闪的双眼,忽然笑了,手语飞快,示意道:“你知道为什么这条鲜血之路这么难么?”
闻人摇了摇头。
“原来你什么都不懂,”如月轻轻地打了个酒嗝,笑着道:“进来的第一场试炼,是数百个跟你我一般大的孩子,和一块几丈见宽的白地。每个人都得拼命往里面挤,因为掉出来的人就会马上被杀死。强壮的能抢住一席之地,心思活络的会组成团队、心狠的会举刀将同伴逼出去,所以绝大多数的人,连第一场试炼都没能通过。”
如月红着脸,笑眯眯道:“你什么都不懂,你这个,小傻瓜。”
她分明打的是手语,可这三个字宛如柔媚百转,摄人心魄,温柔不像是一个十岁稚女。
“素白之人,持盾者,半步不退。”她不知何时将那面盾牌举了起来,手语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清澈干净,你善良得令人意外。”
“而在这条路里,像你这样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如月忽然坐到了闻人的身旁,道:“其实以后你会发现,即使是出了这条鲜血之路,出了这座满是血腥味的小岛,外面的世界依然是这样,善良和正义,往往是最致命最快捷的自杀工具。”
“所以我决定救你,我没想太多,我不知道你是来帮助我的医倌,我只是单纯地想搭救你。”
“你问我,为什么在一开始挑选兵刃的时候,选了个没人用的小盾,我现在回答你。”
“你听说过吧?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鲜血之路中走出来。其实并不是因为天才太少,而是因为入选资格太过昂贵。有资格走进这条路试炼的,有一个前提条件: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双亲。”她像是被卷进了痛苦冰冷的潮水,久久挣扎,巨大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淹没了她的头顶,令她窒息,令她沉重而不舒。
“我尚在襁褓之时,父亲便被征了兵役,当年那场七王之乱把整个大烆搞得昏天黑地,满世界都在打仗,等到他回来,战争要去了他的一条胳膊和半张脸,作为交换,给了他暴躁的脾气和酗酒的习惯。于是,”如月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打着手语:“某天夜里,他醉酒回来,在把我母亲殴打至昏厥后,把我当成了我的母亲。”
闻人瞪大了眼睛,心里大叫道:真是畜生行径!这世上竟真有生父……
如月的手语有些紊乱,呼吸也开始快了起来,她感觉一股剧烈的疼痛朝着她的胸口袭来,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
“我用那面盾牌告诉他应该及时纠正这个错误,我砸破了他的头,但他好像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于是我决定,我要自己保护自己。”她又一次举起了自己的小盾,手语道:“盾牌,是为了防御,是为了格挡,也可以成为最直接的暴力。”
“你知道天罗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把这样一个违背人伦天理的变态条件作为入选资格。”
“银先生需要最纯净的入室弟子,越纯净越可控,而毫无疑问,像我们这样六亲不认的人,我们的忠诚是最赤裸的。我们,是最好控制的。”
“我也是从那天开始,大概是老天对我做出弑父这样大逆人伦之事的惩罚,我的舌头开始青紫,我再也无法发出一声声音。我的母亲也因我受累,为了包庇我,不得不远走南国蛮荒之地,她是老实本分的庄稼女子,并无其他谋生之计,而我,除了杀人,亦别无所长。”
“日子过得清贫,但我从没羡慕过别人,我学会了手语,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忙,我明白自身的天赋,我来到了这条路,我需要钱,需要食物,我要做一个强大的人也要做一个善良的人,我愿意化作一面坚实的盾墙,拦在我母亲的身前,拦在你身前。”
洞穴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如月的酒劲再次发了上来,竟轻轻倒在闻人的肩头,眼神有些迷离,手语也缓了几分:“保持善良,保持正义,保持……真实。这样的你,才是个可爱的人。”
闻人忙道:“我是的我是的!《忠义一百单八将》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我最是正义!你张开嘴,我给你看看,失语嘛,我会治的!”
闻人确实没说大话,他把如月的话和之前治伤时把过的脉象一分析,心里大概有了几分底,猜想她多半是心脾失养,恶血淤于舌下,多年未解,自己师从医圣,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他将药箱里的银针囊打开,轻轻对她道:“张嘴,我给你瞧瞧。”
“你要是能治好,那我开口第一句,大概就是你的名字吧?”如月红着脸,她的双眸亮得如同九天星辰,久久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