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一言不发地拿棍搅拌着大锅里的药汤,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手里的棍子顿了顿,片刻后,才把它放在锅边,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依旧不说话。
好像自那件事情结束以后,他就变得迟钝了起来。
他感觉这个世界的色彩正在逐渐消退,和如月一起烟消云散去了。
如月……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心里叫起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的每一次出现,都会伴随着一股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落空感,令他麻木的神经一激灵,随即又坠入虚空。
“有事?”闻人打着手语。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就算是后来治好了如月的舌头,她已经能够自如地开口说话了,可却依然时不时打起手语。
大概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以后,只想把自己裹在厚重的甲壳背后,拒绝交流,独自疗伤。
马志道尴尬一笑,道:“瞧你,还跟我打手语,要不是我有点见底,还真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顿了顿,正色道:“一起走走?我看你整天熬药诊病,难受得紧,走,咱哥俩去找个酒肆喝个两杯,我请客。”
他看闻人沉默了片刻,知道还有戏,赶忙加了一句:“要是你还当我是你朋友的话。”
闻人点了点头,脱去蒙住口鼻的纱布条,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个大病之人,满眼不满血丝,看上去已经好几宿没睡好觉了,他将套在身上的外袍子脱去,和马志道一同走了。
一路无话,直到到了一家沉香酒肆门前,马志道才突然停住脚步,问道:“我听说你打算入行伍?”
闻人看了他一眼,也住了脚,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马志道有些不解,道:“你是个读书人,怎么当得了苦哈哈的大头兵?再者说,当个兵卒有何前途,我俩相识虽不算久,但我看你谈吐仪容,皆是不凡,绝不是那种粗苯莽夫,何不去赴考,搏个功名,也强似整日闲混行伍,将来死在刀刃之下。”
闻人的目光丝毫没有改变,他盯着自己的鞋,嘴角动了几分,终究是没有开口,打着手语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还要靠功名么?”
马志道为之一滞,半晌,才道:“不考了,我不考了。”
“我觉得每个人将来会入哪行,并不全是靠个人努力能够达到的,这样说也许谈不上主流,也有避世之嫌,但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已经为这个世界的主流价值观努力过了,现在,该干些自己想干的事了,前些天银先生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到南方走走,嘿嘿,这银老头比你看得开,你治好了他的小徒弟,大徒弟却……你也别太过伤心了,这都十多天了,你不能老这样,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天爷给了我云游四方的机会,我不能不要。”
“我想去南方看看。”他顿了顿,向前踏了一步,背对着闻人道:“和银先生一起,我想去看看大烆的万里山河,至于之后的事,以后再说。”
闻人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他们屁股刚落座,四方桌的另一角立刻也落下了一人。
他穿着青衫,两颗银瞳分外闪亮。
闻人瞧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缓缓敛了回来。
银先生。
之前被附在鹿棠身上的织命打晕时的颓势已经一扫而空,他恢复了原有的那种万事在我的气度,也同样轻轻地打量着闻人。
他好像真的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仿佛徒弟的死和他自己并无关系,这令闻人没来由生了几分火气。
“真要参军?”银先生问道。
闻人瞧了他一眼,眼神中带了几分轻蔑,点了点头。
银先生有些惊奇,道:“你想当官?若是果真如此,我大可出面帮你领个职衔,你这样的人入行伍,未免有些可惜。那织命的话,我也有听到,只是你就这么相信他?”
闻人瞪着银先生,终于开口道:“我非草木铁石,我亦有心!如月为了我……如此大恩,就算我与她素昧平生,只要还有一分希望,我也愿意十分百分万分地去努力!更何况我还是她未成亲的丈夫!”
银先生的脸渐渐冷了几分,道:“好,好!你是泥人,也有了几分土性,终于从从前那个软软弱弱,任人捏圆搓扁的小医倌,走到了今天,你是不是怪我,在她死后没有丝毫举动?哼,愚蠢,幼稚!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那么多起死回生的办法!你神怪小说看多了,心神都被扰乱了。”
这个时候,忽然在四方桌的另一头,冒出了一声怯生生的声音,问道:“师父,如月姐是……死了吗?”
阿莎的小脑袋从桌子下钻了出来。
她的眼眶有些红,带着些许哭腔,轻声问道:“果然,这里没有如月姐,如月姐她去哪了?”
银先生不动声色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坚毅的双眸里猛地闪过一丝心疼,他离座上前,一把抱起阿莎,道:“阿莎从哪里来呀?”
“师父,”阿莎钻进银先生的怀里,撒娇道:“我今天早上自己醒来,发现大家都不在,就去了知府衙门,想找如月姐,可那儿只有陈锦姐姐,于是我就跟她一起,来找你们了。”
“她在大街上看见了你们,也不听我劝,自己就撒脚丫子先跑来找你了。”陈锦立在酒肆门口,朗声道。
银先生瞧了她一眼,道:“你这人运气不错,接连几番拼斗,都是性命之搏,换了别人,早死了不知道几回了,到了你这,修为不退反进,哼哼,怎么,你也要来掺一脚?”
陈锦道:“我可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我现在欠着闻人这小子太多,就算给他当个终身保镖也不算过分。”
银先生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对着怀里的阿莎说道:“小阿莎,别哭别恼,师父在这呢。”
“如月是为师的弟子,普天之下,谁敢动她?她现在只不过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师父向你保证,用不了三五年,如月就会好好地回到咱们身边的,到那时候,你就是个小大人了,可不许再扒着你如月姐的裙子哭鼻子了。”
阿莎探出小脑袋,看着银先生慈爱的面庞,赶紧用手擦去眼角的泪花,用地点头,嗯了一声。
银先生冲她轻轻一笑,悄悄抚住了她身后膀胱经上的几处大穴,令她暂时睡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闻人长歌,又看了一眼陈锦,半晌,道:“你们愿意浪费时间,我也随你们。只不过我先劝劝你,你身上的那股力量虽然巨大,但最好是少用,即便是现在,仍有失控的可能。”
“我明日便要启程南下,抓几个南方的蛮子巫祝来办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他说罢,抱着阿莎,大步走了出去。
闻人愣在当场,他原以为银先生对如月的死毫不在意,却没想到,他一个巨大门阀的主事人竟将手头无数待做之事放下,亲自去到南疆,他可是明白的,南疆盛行巫术黑蛊,与中原情景大不相同,但他们那最出名的一项巫术,便是可令死者复生!
闻人紧走几步,忽地跪倒在银先生的身后,大声呼喊道:“先生若是能救如月性命,我愿一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这是你自己说的话,你可要记好了。”银先生已不见了身影,只有这句话飘忽而来。
马志道上前扶住了闻人,两人无话对视,闻人低声道了句:“保重。”
马志道爽朗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休做此小儿女家姿态,咱们日后,必会重逢。”
“江湖再见。”
闻人望着他跑向银先生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回身来,陈锦坐在桌边,吃着刚上的酒菜。
闻人忽然轻轻一笑,这么多天第一次展演开怀,也坐上了桌子,吃了起来。
陈锦不顾油腻,捧着一把鸡腿,一边啃着一边道:“郑玉堂说要我们进武学堂。”
闻人一怔,道:“嗯,我有听说过,说是要培养新生一代的青壮派武官,这几日已经贴出了告示榜文,但凡有能力的人都可以参加考核。”
陈锦点了点头,忽地红了红脸,道:“如行伍也好,考功名也好,就算是和银先生一同去南方也好,我陪你去就是,一定保你周全。”
闻人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笑道:“我说了,我要参军。”
“你觉得我参军是为了那个织命的那句话:做到统领,就可以帮我复活如月,对吗?”
陈锦一怔,忘记了咀嚼,道:“对啊,不然你干嘛去干那个苦哈哈的大头兵?和我一起浪迹江湖,每日只求快意,不是更潇洒得多?”
闻人轻轻一笑,拿着酒壶,站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很远的事。
“我今年十六岁,”闻人道,“我没有爹娘,没有亲人,自记事起,我便跟着师傅行医,天南地北,哪里的人被疾病折磨,我们就去哪里。”
“师傅医术天下第一,这我是知道的,我们去过的大多数地方,都帮着人们解决了痛苦。”
“可是…”他皱了皱眉,“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很多人其实不大愿意我们解决他们身体上痛苦,甚至怨恨着我们。”
“是的,他们恨我治好了他们的病。我们是治好了他们,可是这又能怎样?荡阴山另一边的蛮人这几年已有了复燃之势,他们像悬在大烆头上一柄随时可能砍下来的利剑,逼得大烆不得不维持大规模的军队,病好了他们就要被强征充军,被强征劳役,他们还是会死。”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着以身报国。他们不过是想要一口饭,想要儿孙长大,想要活下去。”
“所以不管是师傅还是我,其实都没法救他们,就算医术再高也不行。”
“医术再高也不行……”闻人喃喃苦笑道。
“铮!”他忽的手中一握,白色长刃登时抓了出来,把一旁的酒客店家都吓了一跳。
他略略眯了眯眼,道:“医术救不了,刀可以。”
“我今年十九岁。无父无母,唯一待我如亲人的师傅也已经离开三年有余,算得上是了无牵挂,师傅一生行善,临走还不忘告戒我尽自己所能解决他人痛苦。”闻人顿了一下,抖了抖手里的刀。
“蛮人少一些,我大烆百姓的痛苦就少一些。”
他站起身来,大步朝着外走去,他的步子不大,却坚定而稳当。
风忽的凛冽起来,风中送来了闻人的歌声。
陈锦第一次听闻人放开嗓子唱歌,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早给闻人套了一个少年老成,无论做什么都拘礼,不肯丝毫逾矩的谦雅君子形象,青天白日沿街放歌,还真是不像他的为人。
可是如果郑玉堂在此地,定能听出这首歌--大烆的军歌。
“修我矛戈兮赴水火,与子同袍兮共披白骨。”
他步步踏出,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