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尚酣,周怀安就这样坐着,双目有些失神。
他首先看向了属于杨冬烈的那把椅子,没有意外,是空着的。
他的腮帮子鼓了鼓,顿时觉得这乐曲有些吵闹。
香银呢?香银也没来么?
他又看向了本该留给镇南王世子的座位,也是空空如也。
一股莫名的恐慌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不知道多少年了,这种心情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桌上的玉盏。
帝王家的风度在此显现得淋漓尽致,他手中的杯一举,音乐和舞蹈骤然停顿下来,那十六位舞女仿佛是被人牵线的木偶一般,停止了动作,等待着周怀安。
“众爱卿,”周怀安将手中的玉盏举到前胸,道:“今天,朕让光禄寺大开宴席,还让镇南王世子石良玉不远万里,亲赴此地吃席,是有一件事想告与大家。”
他又看了一眼石良玉空荡荡的座位,道:“镇南王世子石良玉,自幼便有美名,朕欲使其尚公主,众爱卿觉得如何呀?”
此言一出,尽管在场百官都是早已得到了消息,但依然不敢即刻表态,一阵议论之后,纷纷把视线看向了老丞相。
老丞相扫了一眼四周,沉吟了片刻,终于起身道:“陛下,臣以为镇南王世子殿下人中英豪,与长乐公主,乃是佳配良缘。”
老丞相说闭,躬身不动,周围的朝官又是一阵议论,周怀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朝官的声音随着老丞相坐下小了几分,一阵阵“臣附议”的声音终于涌了上来。
周怀安心里哼了一声,一时有些莫名的感情涌上心头。
周香银是他的独女,生得极美,从小聪明伶俐,十分惹人怜爱,今番要将她配给这样一个世子,嫁到南方虎狼之地,他既觉得愧疚,又有些无奈。
很多时候,他都想过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但他明白,不行,他已经没时间跟石三勇慢慢迂回了,他必须做出选择,他不能把镇南王的问题留给自己的儿子,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斗不过石三勇。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他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快速杀死石良玉,然后和石三勇做个了断。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道:香银,你别怨父皇,你和石良玉只是名义上的订婚,这件事一结束,从今往后,我保证再也不委屈你,要你做个真真正正的长乐公主!
他忽然看到,还有一个位置也是空着的。
那个位置是……太子的位置?
那股不安不详的感觉愈发地重了几分,几乎像是一只大手,一把攥紧了他的心脏。
砰!
光禄寺的大门忽然猛地被人一脚踹开,数名披甲持戟力士登时破门而入,拥着一人,走进了中庭。
明晃晃的长戟在灯火之下更显得耀眼,那十六名舞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可又不敢逃,只敢跪倒在地,朝着来人一个劲的磕头。
那人生得壮实,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胡须修剪得精致,额头开阔,薄唇紧紧抿着,咋一看,和周怀安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他是个三角眼,眼白多于眼黑,闻人一看面向就知道是个寡情之人。
他穿着一身铁甲,走路咔咔带风,身后的袍子是鲜红打底,纹绣黄龙,他冷着一张脸,一路走了过来,身后力士把住各个门口,他行至中庭,看了一眼四周,终于,将目光停在了周怀安身上。
他缓缓跪了下来。
陈锦一看他跪,顿时挑理了,拉着闻人的袖子,低声道:“你看你看,他也是单膝跪地,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的,凭啥我就不行?”
闻人给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低声道:“凭啥?就凭皇帝是他爹!你要是能耐,你也去认个爹啊!”
陈锦一听,顿时得意了几分,道:“嘿嘿,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姐姐我能让皇帝认我做老大!”
闻人白了他一眼,道:“别瞎说,你留着点神,我估计咱们可能要开始干活了。”
陈锦撇了撇嘴,不答应了,跟着他一起静静看着那人。
“父皇,”他昂起了头,缓缓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在你手里了?”周怀安没有接他的话,劈头盖脸问道。
那人沉默片刻,道:“还有左右神武,左右龙武,此刻天定城中,父皇能够指挥的,只剩下宫廷里的那群古怪术士,和只忠诚于你黯夜御林了。”
“哈哈哈哈哈,”周怀安像是听见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情,朗声大笑道:“初岚吾儿,看来这些年你长进不少啊,不仅把天定的兵马都掌握在了手中,还学会了,逼宫!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父皇!”周初岚终于站起身来,抽出腰间长剑,喝道:“您如今已年近七十,旧病缠身,你已经老了!儿臣此次来此,非是逼宫,实是来为父皇分忧!您且看我手中之剑,此剑如我,早已磨砺出锋芒!只要父皇下一道手谕,将皇位传与我,由我亲自领兵南征,相信不出数月,定能将石贼首级悬于天定南城门之上!不需委屈了香银……”
“住口!”周怀安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这一喝,竟将周初岚吓了一跳,连手中的剑都掉在了地上。只听他道:“周初岚,你这个不孝逆子,畜生!你懂什么?除了添乱你还会什么!逼宫逼宫,带了几个人就想把你爹踢下皇位了!?”
他越走越近,径直站在周初岚的面前,周初岚一身甲胄,可却像是一个挨了训的小孩,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忽然,周怀安猛地一下扬起了手,啪的一声打在了周初岚的脸上。
“你今天真是在文武百官面前给我长脸了!”周怀安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将所有人都弄得懵了,他动作不停,完全失了皇帝的仪容尊贵,手脚齐上当着百官的面,狠狠打起了自己的儿子。
周初岚挨着打,扁了扁嘴,忽然抱住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作一团,一边爬,一边道:“父皇别打了……饶命,父皇饶命啊!”
闻人一看,顿时大跌眼镜,连带一旁的陈锦也有些无语,道:“诶,你说老皇帝那么威风,那么聪明,怎么生了个儿子,却是个废物?”
老丞相赶紧转过头来,瞪了陈锦一眼,陈锦撇撇嘴,不敢多说。
半晌,老丞相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虎父犬子啊……”
他缓缓站了起来,离开座位,跪倒在周怀安面前,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太子不过是一时顽劣,绝无逼宫之心,陛下龙体为重啊!”
百官一见此情,纷纷跪倒,齐声道:“陛下龙体为重!”
周怀安站在众人中央,忽然有些茫然,有些眩晕。
正在此刻,闻人和陈锦在同一瞬间猛地回头。
他们对视一眼,嘴里暗骂道:“该死!”
漆黑的夜里,第一根箭矢破空而来。
这根箭矢不知破入了谁的肉中,只听见一声闷哼,那人应声倒下,闻人一行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登时四散开来,闻人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右手一抓,一柄白茫茫的长刀登时抓在手中。
凛冬之辰!
他三步并作一步,抢到周怀安身旁,长刀一掠,数根箭矢应声斩落,他的刀不停,无数箭矢如雨,遮天蔽日而来,他叫道:“陛下!带太子进屋!”
周怀安一愣,顿时回过神来,赶紧拖住瘫软在地上的周初岚,往屋里走,可周初岚这一身铁甲,着实有些费事,他大概是完全不懂装备的人,这一身盔甲,乃是骑兵才会穿的重甲,平常穿着走路都费劲,何况他此刻还在地上,受此惊吓,起也起不来,爬也爬不走,动弹不得,闻人见状大急,对着周怀安道:“陛下恕罪!”
他二话不说,一手持刀挥舞斩落不断射到他们前头的飞矢,一手紧紧抓住周初岚的小腿,像是提了一只小鸡一般,轻轻将他整个倒提了起来,手中一加力,便把他整个扔进了屋中。
蓝笙香和段恩义也掩护着丞相和众多朝官进了屋内,但箭矢实在来的突然,中庭内人又多,这一下死伤人数可不在少数。
陈锦早立在了半空中,搜寻着放箭的人。
可等她刚冒头,箭雨便如同说好了一般,停了下来,四下完全不见人影,仿佛刚刚那一场凶杀血案根本没发生过。
忽然,陈锦冷冷哼了一声,道:“织命。”
漆黑的夜空中忽然裂开了数十道口子,像是怪兽的唇吻,逐渐大开,内里缓缓走出了数十位红袍赤脚之人。
“来得不少嘛。”陈锦手一抓,龙象刀便持在手中,另外七柄样式各异的长刀再次如同青铜骨翼般,在她的背后舒张开来。
她扫了一眼那些织命,男女都有,红袍子的胸前都绣了一柄银色的短剑,顿时明白了,道:“你们这些‘刃’活腻了?”
“无量天尊!”一声清朗的问讯声由远及近,鹿远志像是个飘然世外的仙人,踩青莲而来。
“贫道也来帮忙。”他冲着陈锦眨了眨眼睛。
陈锦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在陈锦这儿讨了个没趣,只好对着闻人道:“喂,闻人,我建议你赶紧去城北的琅琊山。”
闻人气道:“去干嘛?这里的事这么急你看不出来吗!”
鹿远志不紧不慢道:“长乐公主想必最近心情不好,私逃出城,上了琅琊山,我怕她身娇体柔,一个失足……”
闻人一跺脚,转头看了一眼周怀安,跪倒在地,道:“陛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周怀安一把将他扶起,竟带着哭腔,急道:“爱卿快救我儿!”
闻人点了点头,凛冬之辰抓在手里,脚下发力,使出陈锦的那一套踏云步法,顿时朝着城北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