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一推开府门,看见的便是秦川端坐在庭院内的一方石桌上,石桌上备好的茶和点心,他身着一袭青白色的衣衫,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苏落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她见过的秦川要么美得雌雄莫辩,要么狠厉得无人能与之比肩,她想不到他竟然有这副模样,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只厉鬼,怎么看都觉得这人不过是个只会撑着油纸伞站在江南烟雨里诗情画意的书生。
秦川望着苏落,笑了下,他说:“多谢。”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苏落看着他的笑,觉得他平静的笑容之下有惊涛骇浪在其中波云诡谲。
苏落走到桌前坐下,南渊跟着她一同走到桌前,却是没有坐下,走到秦川面前执手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幸会。”
苏落在秦川眼里捕捉到了落寞,还捕捉到了浓浓的恨意,可是没有杀气,秦川在南渊行礼低头时露出了一个邪气的笑容,苏落看见那个笑容,觉得安心了心,这才是她认识的秦川嘛。
可是须臾间那笑容便消失了,换成一副温软的笑容,好似他真是那浑身书卷气,两袖之中载清风的读书人,苏落心里觉得奇怪,隐隐地浮现出担忧。
秦川没有起身,坐着回了一礼道:“这位公子,今日得见也是幸会。”
苏落心想,还不是都是我的功劳,一边想一边暗骂了句秦川,这人不是你让我给你寻来的,寻来了还在这里假模假样地说什么幸会,有事就直说不行吗?
骂完后,苏落看了一眼秦川,心想,看来直说是行不通的。
秦川招呼着南渊坐下,又给南渊倒上一杯茶,南渊笑着道谢,饮了一口,直说好茶,又问道:“这是什么茶,我怎么从未喝过。”
苏落清楚地看见秦川愣了一下,而后听见秦川回道:“这茶名唤武陵春,名自桃花源记,武陵人偶遇桃花源,入了桃花源,以为真有了桃花源,后来出去后,再不复得路,才知这所谓的桃花源不过是编造给他的一场梦,纵使真有这桃花源,也是别人给他的,从来不是他的。”
南渊饮尽杯中茶,道:“我记得这桃花源的故事好似不是这般讲的,是有一武陵人有幸遇见了桃花源,桃花源中的人待人友善,便好好招待了他,在他离开之时,又送了他许多吃食,但对他只有一个请求,便是请他不要告诉别人这桃花源的所在,可是这武陵人却没有能够做到,他出去后,为了金钱,便将这世上有桃花源一事告诉了县令,只是他纵然在沿路做了标记,可是他再也寻不到那处桃花源了,至此之后,还有人去寻过这桃花源,只是都寻不到了。”
苏落心想,这两人好端端地怎么聊起了桃花源了,她喝了一口茶,心里觉得这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普通的茶水罢了,怎么喝杯茶都能聊这么多,现在绕了个这么大的弯子,他们什么时候能聊到正题上啊。
秦川听了也不恼,只是道:“公子方才说这是好茶,不知公子觉得这茶好在何处。”
南渊笑了下,道:“其实这茶实在普通得很,我也不知道它好在何处,只是觉得这茶很特别。”
秦川看着他,问:“不知公子觉得特别在何处?”
南渊回望着他,道:“这茶入口时特别地苦,回甘时又特别地甘甜,真是奇怪。”
苏落赶紧又咂摸了一口茶,觉得并没有像南渊说得那样,心里不由地为自己担心起来,难不成是她味觉用得次数不多,所以有些失灵了?
秦川见苏落仔细品茶的模样笑了下,他对着苏落道:“行了,你没喝错,这不是什么好茶,这是极下品的茶,从前我与他二人连一口好茶都是喝不起,哪怕在外人眼前这人是那么地身份尊贵,可是殊不知在他家里,下人给他送来的茶都是最次的茶。”
南渊疑惑道:“可这茶喝起来的确特别,也没有次茶那种涩感。”
秦川笑了下,笑容里有经年的苦涩,他道:“那是因为我将茶泡了两次,第一泡到了,而且这茶叶用青橘皮包了一宿,所以这茶的涩感便消失了,至于特别苦是因为这茶太次,而至于回甘特别甜,则是因为泡茶的水里我放了一点盐,盐遇上青橘的酸味便会变甜了。”
南渊听了,不由地道:“这方子倒是新鲜,我从未听说过,公子想必在泡茶之上花了不少的心思。”
秦川笑着说:“是啊,难为你能知道我在泡茶上花了不少的心思,那时候,那人第一次喝这茶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呢,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这茶是什么茶,我跟他说这茶叫武陵春,起这名字就是在期待有朝一日,我与他终究走入那片桃花源,后来才知所谓桃花源里本就不该有那武陵人,而我便是那武陵人,公子说,好不好笑?”
秦川笑出了声,而后饮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望着南渊。
苏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南渊与秦川之间的渊源不浅。
南渊的表情是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就好像他刚才被针刺了一下,来不及掩饰想要呼痛的神情,苏落看得不错,南渊听到这番话,莫名觉得自己心里好似被刺了一下,疼痛来得那么明显。
南渊不由地好奇起眼前人的身份来,他道:“还未请教公子的名讳,一直称呼阁下为公子,倒显得生疏了,毕竟我与苏落姑娘是朋友,那么苏落姑娘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秦川觉得好笑,于是他笑出声来,他道:“当然,你我自然是朋友。”
笑完后,他的面孔冷了下来,他说:“我叫秦川,阁下可曾听说过我的名讳。”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这名字他怎么会不曾听过,方才他站在门口与苏落聊得不就是自己吗?
南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那错愕转瞬即逝,他的神态变成了他像是在捕捉什么,就像是他在字里行间寻摸着那个人一丝一毫的情绪时的神情,他的语气十分认真,他问道:“这是哪两个字?”
秦川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云横秦岭家何在的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川。”
南渊想起在门外时,苏落对自己说的话,当时不明白苏落所言是何意,现下好似明白了,可是他还是难以相信,他道:“这名字倒是让我想起了史书上写的一个人,你与他倒是同名同姓。”
秦川唇角噙着笑,道:“哦?是谁呢?”
南渊道:“不知道秦川兄可听说过永安王朝最后一代的佞臣秦川?”
苏落心中已经认定了此秦川便是彼秦川,果见秦川唇角微漾,道:“自是听过的,不知道南渊兄可是觉得那人坏透了,不折不扣,十恶不赦?”
南渊思索片刻,道:“秦川兄,我倒不觉得如此,我觉得那人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做了奸臣,不然他放着好端端流芳百世的机会不要,却要选择遗臭万年,这又何必呢?”
秦川面容上端着的温文尔雅的精致的笑容终于有了点裂痕,他笑出一种悲怆的意味来,他道:“哦?这坏人还能有苦衷吗?能有什么苦衷?”
南渊捕捉到他精致笑容里崩坏的一丝裂痕,自然也捕捉到了从那裂痕之中流露出的不自觉的悲怆之意,他回道:“不然,秦川兄觉得他与他共同走过了最苦的春秋,即将迎来世外桃源的那一刻,他有什么理由要去做那不折不扣的大奸臣呢?”
秦川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桃花源,不过是世人凭空捏造的罢了,便是凌王与他真真行至了桃花源处,那桃花源也不曾属于他,他从来不过是他脚下的一枚棋子,有些人注定不能与之比肩而立,只能后背相惜,到最后,他连后背都不会再留给他。”
南渊道:“先生怎么知道这世上没有桃花源,我倒觉得凌王曾是真的相信桃花源之所在的,也是真的要与他共同去往桃花源的,最后行到桃花源时,也是真的愿意与他共居在桃花源内的,这世间情义不正是如此吗?他欣赏他的才华,他钦佩他的志向,如此知己,如何会错负呢?”
秦川望着南渊,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涌动,他说:“你竟是会这般想的吗?”
南渊道:“我一直觉得史书上写的秦川不是真的秦川,我一直觉得真的秦川不该是那样的,他不该是那样。”
秦川的笑是从齿缝之中嗤出来的,他说:“史书是不会错的,上面写的没错,我也读过,读得甚是仔细的,上面写他心狠手辣,写他十恶不赦,都是对的,他确实满手血腥,过鬼门连冥王都不收的。”
听到此处,苏落蹙起眉来,冥王不收?冥华为什么不收他呢?若是收了不久无今日之事了吗?
思及此,苏落不由地望了一眼秦川,冥华不收他的时候,秦川该有多难过呀?
秦川笑着说:“南渊兄可是记着方才这丫头跟你在门口说的话,想着我是不是就是那史书上写的佞臣秦川?”
南渊笑了下,点点头,道:“秦川兄可真是快人快语,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瞒兄台,我对史书上这个人有着莫名的兴趣,我总想在其中寻摸些他的蛛丝马迹,他到底是因何做了那佞臣,我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秦川问这个问题时,苏落想的却是这家伙竟然偷听他们说话,正想着装模作样地生气一番,不想秦川却道:“南渊兄想的不错,我便是那个佞臣秦川,我确实将坏事做尽,手上也染了不少的鲜血,你还觉得我是情有可原的吗?”
南渊道:“秦川兄可妨说说当年事?”
秦川望着南渊,眼眸里是一瞬的茫然,他问:“你当真想听吗?”
南渊答:“我是真的想听。”
秦川苍白的脸上荡开一抹笑,眼里忽地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恨,没有怨,空空荡荡的,他说:“好,那我今日就说与你们听听吧。”